參加完好哥們兒袁勃的餞別宴后，鄭一介的想法也一度變了樣。是這樣的，袁勃也和鄭一介差不多，要三十歲了，畢業(yè)了一起來這里打拼，但是突然放棄在這兒的努力，回老家小縣城的電力局承襲了一個清閑的職位，雖然這個職位是他之前深惡痛絕的，但現(xiàn)在卻甘之如飴。袁勃是這么說的：“累了，在這兒再奮斗幾年，也就是按揭個遠(yuǎn)郊的房，月月苦巴巴地供著，連做個愛都不敢放松，老感覺有什么在身上壓著似的，是不是？”

鄭一介還疑惑地問他：“當(dāng)初畢業(yè)的時候你不是最痛恨家里為你安排那個職位嗎？現(xiàn)在怎么想通了，不怕小城里那黏膩糾纏的人際關(guān)系了？”

袁勃的眼神有點躲閃，但很快一笑帶過：“年輕嘛，傻，要出來闖闖，以為自己多牛掰呢。現(xiàn)在闖出什么來沒？一晃幾年過去了，不還是在公司打工嗎？你不也一樣？”袁勃拍拍他肩膀，“現(xiàn)在你還不覺得。等再過幾年，你供著房，有了孩子，上面父母要養(yǎng)，老人身體再出個啥狀況，你覺得再打工下去在這里能撐住？”

鄭一介半晌默然，心虛地說：“我沒想你那么遠(yuǎn)。”心說，我也沒有父母可以兜底，其實進(jìn)退失據(jù)。

喝了點酒，袁勃話也多，不停地拍著肩膀向他傾談：“哥們兒，留在這苦逼哈哈地打拼還是回老家縣城里滋滋潤潤，就看你是愿意活給別人看還是愿意自己覺得舒坦。是的，在這個城市里，我們外表光鮮，但是背后呢，多少憋悶、寂寞和辛酸，自己知道。”袁勃的話一時那么多，推銷著他“想通了”之后的價值觀，像是在為自己退回后方辯解似的。打車的時候，他指著旁邊商場“季末清倉，尾貨甩賣”的招牌，說：“兄弟我也被這城市給甩貨了，哈，這陣地你們堅守著吧，我要做逃兵了。”

鄭一介不無凄楚地嘆了一口氣，看看醉醺醺的袁勃，很想問問他，回到北方灰霾的老家縣城里，會不會想念這里藍(lán)得發(fā)硬的天空和舒卷遼闊的云朵？——當(dāng)初他們來這里實習(xí)，幾乎是一下車，就打心底愛上了這個城市：湛藍(lán)如洗的天空，層次清楚的大塊云朵，讓人明朗敞亮的熱烈陽光……可是，他的選擇是對的，鄭一介想，回到老家，什么都不用操心，上班應(yīng)個卯，下班喝喝小酒，打打麻將，結(jié)了婚，順便制造個一兒半女給賦閑的父母以遣懷抱，活得很好、很舒服。

回到出租屋，鄭一介把這個想法給林碧微說了：“小城市其實可以過得很有意思嘛。養(yǎng)養(yǎng)花、喝喝茶、做點兒小東西、擼個串、喝個酒，我喜歡這個。我老幻想著有天能過上這種日子，不像現(xiàn)在，急吼吼的，為掙那點錢……”猛地被林碧微一瞪，鄭一介收住，不吭了。

林碧微剛洗了澡，在吹頭發(fā)，沒聽清他說什么，后來算是聽明白了，摁滅吹風(fēng)機(jī)瞪眼看著他，像看外星人似的，然后一聲沒吭又嗡嗡地吹頭發(fā)了。鄭一介知道，她看不起他的格局之小，對他這番話很不屑了。

鄭一介嘆口氣，垂下眼，抽著煙，去打游戲，槍聲啪啪響起，像是在對誰抗議。

平常林碧微可能不覺得什么，就像她習(xí)慣晚上聽會兒音樂，他喜歡玩會兒游戲，但今天卻覺得格外刺耳。“能不能小點聲兒！”林碧微在臥室拍著枕頭說，“成天就知道打那破游戲，真有出息！”

這就有點過了。鄭一介愣了一下，然后使勁頓了一下鼠標(biāo)，把聲音扭到最大，繼續(xù)對著屏幕開戰(zhàn)。林碧微捂住耳朵，尖叫了一聲，把門重重關(guān)上：“你就和你的電腦睡去吧。”鄭一介打得激烈，想也不想，昂頭回道：“Fuck！（他媽的！）”

然而打了一會兒，很快就覺得沒意思了，亢奮過后浮起巨大的空虛，回頭看了一眼，臥室門緊閉。鄭一介丟了鼠標(biāo)，沖個涼，攤開沙發(fā)，在溽熱中氣急敗壞地睡去。睡得深深淺淺的，朦朧間夢到和林碧微剛戀愛的時候。那時候，林碧微多乖，乖也不是說凡事都聽他的，而是也吵也鬧，心和他是貼在一起的。他不善言語，剛開始和林碧微卻能說到一起，兩個人說得著，生活便有很多樂趣，一起吃個飯啊，游個公園啦，都覺得甜蜜。可現(xiàn)在怎么說不到一起了呢？鄭一介想，是好時光預(yù)先透支掉了，還是林碧微隨著閱歷和職位的增長，眼界也開闊了，對他已然看不上？想來想去，鄭一介的頭都要大了，也沒個什么結(jié)果，然后又在那里心算房子首付比例和月供份額。他的計算能力強(qiáng)，一筆一筆都有心頭賬：首付起碼要百分之六十，要不月供壓力就太大了，難免影響生活質(zhì)量。其實他也沒啥質(zhì)量要求，主要為林碧微著想，轉(zhuǎn)念又算，要是百分之六十的話，在房價不漲的情況下還差一百萬左右，可是他媽的，房價又漲了啊，并且還在張牙舞爪地漲……鄭一介想到頭昏腦漲。

最近他迷上了成功學(xué)。先是在同城網(wǎng)上追著一個熱帖不放，是一個做電子產(chǎn)品銷售掙下幾億身家并開了公司的大咖，開帖吹噓自己一路的光輝成績，順帶炫耀了下這些年檢閱的妹子，真真假假的，很熱鬧。一個人只要掙到了錢，說出的話都自帶光環(huán)，不由你不信。鄭一介嫉羨地看完，還交了不菲的報名費參加了線下的特別聚會。在一個酒店里，吃完自助餐，就聚在一起聽那個大咖在臺上海吹。那人肯定研究過陳安之之類的演講臺風(fēng)，一張嘴就是一副真理在握牛掰哄哄的派頭，宣揚著下水道一樣毫無底線的功利主義，講的人洶涌澎湃，聽的人血脈僨張，氣氛高漲。在提問環(huán)節(jié)，鄭一介抓到一個機(jī)會，坦陳了自己目前的疑惑：工作幾年，上升艱難，辛苦攢了一點錢。想買房吧，離首付還差點；不買房吧，眼看放在銀行里日益貶值，該怎么辦？大咖摸著光溜溜的下巴，笑瞇瞇地聽他講完，然后氣宇軒昂地拋出了答案：“趁年輕，不要安于現(xiàn)狀，去折騰！”并且例舉了自己當(dāng)初辭職創(chuàng)業(yè)時的場景，也和鄭一介類似，面臨著是買房還是投資，“結(jié)果你們也知道了，買房的話哪有現(xiàn)在的我，肯定朝九晚五地在那兒做房奴苦巴巴供著呢，而我現(xiàn)在——”他笑了，伸出成功的手指比畫了一個一，又比畫了一個四，那是一套獨體別墅和四套公寓樓的意思。鄭一介“砰”地一個震動。講座完了很久，鄭一介心里都有一個硬邦邦的回聲：“去折騰！去折騰……”

可成功的人那么多，唯獨沒有批量復(fù)制的可能，所以鄭一介想破了頭，也不知道二道販子成功學(xué)演講者所謂的“折騰”是去折騰什么，后來又在網(wǎng)上留言去問，沒有了報名費做支撐，大咖的回復(fù)也不復(fù)那么熱情。一度鄭一介都想轉(zhuǎn)行去做銷售得了，也體驗一下大把掙錢還不時有個艷遇的狀態(tài)。他把這話給公司里銷售部關(guān)系好的哥們兒說了，哥們兒像看傻子似的，問他在哪兒聽的夢話，做合同、談價、跟單、維護(hù)關(guān)系、拼死喝酒、廉價底薪，沒有業(yè)績連西北風(fēng)也喝不起：“你是看別人吃豆腐牙快，是有那一月掙幾十萬的，你得有那個本事呀，哥們兒我還羨慕你每天坐那兒寫寫代碼月薪穩(wěn)定不用操心呢。”得，隔行隔山，鄭一介知道自己口拙，平常和林碧微吵個架都吵不利索，更別說口吐蓮花去開發(fā)維系客戶了。

可怎么才能掙到大錢呢？鄭一介一直在執(zhí)念這個。指著工資，去除開銷，還要再過好幾年才能攢夠首付，到那時候，林碧微是否還在他身邊都不好說。想起林碧微，鄭一介也是憋著一肚子火，不知道她最近怎么了，總是沒事找事，擺個臉子，好像欠她多少錢似的。也倒是，確實欠呢！可是，鄭一介疲憊的時候，不免恨恨地想，當(dāng)初那個知冷知熱的林碧微，哪兒去了？

他當(dāng)然知道，當(dāng)時林碧微跟他，確實有點下嫁的意思。那時她剛從一場身心俱傷的感情中抽身，很渴望一副踏實穩(wěn)重的肩膀，而他正好撞上，如此而已。鄭一介和林碧微不在一個當(dāng)量上，他說的話林碧微都懂，林碧微的思路，他未必能跟上。而且性格上，鄭一介具有理工男的典型特點，沉悶、務(wù)實、口拙，這些，在林碧微剛從前任語言編織的花環(huán)里虎口脫險之時，都暫時算優(yōu)點，可日子咋就經(jīng)不起一個過呢，越過就發(fā)現(xiàn)兩人不是一類。

鄭一介覺得林碧微有點務(wù)虛，腦袋里常裝著一些不切實際的小浪漫，過日子不就是柴米油鹽的消耗，哪里能像電視劇里那樣呢，一會兒是風(fēng)一會兒是雨，愛呀恨呀，哪那么多事呢，那是演員在演，人家是拿錢的，你看著還真當(dāng)真呢。鄭一介常常這樣想，兩個人做個伴，就行了，別整那些虛無縹緲的，沒用。所以，林碧微和他根本就溝通不到一點精神層面的東西，她需要的理解他都不懂，也說不到一起，產(chǎn)生不了共鳴，甚至她覺得他沒有什么人生追求，沒有一點想法，和他能做的只是交歡、一日三餐、買衣服，更深層一點的東西，沒辦法去抵達(dá)。對他動物般的低級屬性，林碧微的冷淡里，又多了一份憤然。所以即便肉體在一起很熱鬧，然而心是荒涼的。

林碧微害怕每天相對無言的日子。當(dāng)然，他關(guān)心她。可是她每天都在思索懷疑這是否算合適的選擇。她知道彼此能深刻溝通的靈魂伴侶是非常難得的，可是，林碧微清楚地聽從內(nèi)心的不甘與沖突，卻又不知道怎么辦。因為愛過，了解愛，才知道她的愛并沒有被釋放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