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山縣新集某個大院的大門左側掛著用紅色油漆書寫的“中國工農紅軍第四方面軍總部”和“中共鄂豫皖中央分局”兩塊木板。大門兩側各有兩名紅軍戰士站崗。
前院正中的上房被改成了會議室兼作戰室,里面三個穿著深藍色紅軍軍裝的人坐在方桌旁,方桌上面鋪蓋著一塊灰色土布。三個人分別是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中共鄂豫皖中央分局書記兼軍委主席,時年三十五歲的張國燾,以及紅四方面軍總指揮、時年三十一歲的徐向前和紅四方面軍政委、時年二十六歲的陳昌浩。
三人都不說話。張國燾一直在看手里的電報,徐向前緊盯著墻上懸掛的作戰地圖,陳昌浩則一直低著頭,像是在思考著什么。房間里很是悶熱,三個人手里各拿著一把蒲扇,卻都像是定格了,過了許久才揮動一次。
徐向前揉了一下眼睛,順手用衣袖擦了一下額頭的汗,目光從地圖轉向張國燾,“嗯”了一聲,剛要說話,忽然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兩只手在上下口袋里摸索了半天,終于摸出來一盒火柴。他拿起放在桌上的煙袋,自己點燃,猛吸了一口,然后慢慢把煙吐出。抽了幾口煙之后,他站起來,像是下了決心似的,面對張國燾,首先打破了屋里的沉默:“國燾同志,我軍已連續作戰數月,部隊已經十分疲憊。我再次建議,咱們停止在平漢線上的進攻作戰,迅速將主力集結到適當地區休整待機,準備對付敵人新的‘圍剿’,可否,請您認真考慮?”
張國燾從電報上抬起頭,眼睛盯著徐向前,一絲陰郁飄忽而過。他將左手的電報放到桌上,右手揮動了一下手里的蒲扇,說:“向前同志,按照臨時中央5號的軍事訓令,我們應該實施不停頓進攻戰略。”他停頓了一下,左手再次拿起桌上的電報,在手里搖了搖,繼續說:“紅二十五軍七十三師劉英、吳煥先部不就剛剛俘虜了敵第三十一師九十三旅旅長以下兩千多人!依我看,要不了幾天,我們就可以拿下麻城,實現威逼武漢的戰略計劃了嘛!”
徐向前這時停下搖動手里的蒲扇,重新坐下來,并順勢換了一個姿勢,側臉對著張國燾,表情嚴肅,低頭重新填滿煙絲,再次用火柴點燃,“吧嗒吧嗒”地猛抽,不再說話。紛繁復雜的斗爭令他心亂如麻。在變幻莫測的政治風浪中,他第一次碰到如此棘手的局面。自己心里明明知道再這樣下去對紅軍極為不利,卻無力回天!徐向前感到既無奈又悲哀,只好用沉默來對抗眼前的一切。他本想再爭辯幾句,但剛才張國燾眼中一閃而過的陰郁讓他感到已無從說起。
張國燾看徐向前不再說話,就又放下電報,說:“向前同志,我知道你是軍事家,但你不懂政治。打仗不僅僅是軍事行動,有時更是政治行動。臨時中央剛剛組成不久,他們現在要的是進攻!進攻!進攻!”他強調說:“請注意,這三個‘進攻’是中央5號軍事訓令里的原話,這你是知道的。”張國燾咽了一口吐沫,繼續說:“我們這個時候如果停滯不前,政治上就會陷于被動。”
見徐向前還不接話,張國燾轉頭對陳昌浩說:“昌浩同志,我們不能因為作戰而忽略和削弱‘肅反’工作。我們黨內軍內還有許繼慎,還有周維炯,對這些人的仁慈,就是對革命的犯罪。”說罷,張國燾長舒一口氣,好像這些話在他心里已經憋得太久了,一種短暫的暢快此刻似乎貫穿全身。
陳昌浩也抬起頭,小心答道:“請主席放心,昨晚保衛局的楊克武同志還向我匯報了近段時間的肅反工作。”
張國燾朝著陳昌浩贊許地點了點頭。
徐向前則扭轉臉去,繼續盯著墻上的作戰地圖,陷入沉思。他想起在黃安縣松樹崗村擔任婦聯主任的妻子程訓宣也正在接受組織調查的事。幾天前,徐向前率部途經松樹崗村時,讓警衛員把幾雙破了的襪子送回去,想讓妻子抽空補一補。往常,衣服、襪子破了都是徐向前自己縫補。在長期的戰爭環境里,他學會了一手針線活,會做背心,還會打草鞋,縫補點破衣裳什么的更是不在話下。這段時間因為作戰忙,抽不出空,所以才想讓程訓宣給縫補一下。結果警衛員歸隊時又把破襪子帶了回來,并告訴他說:“程主任被保衛局抓走了,說是正在接受審查。”徐向前聽到這個消息,雖然感到十分震驚,但他還是告誡警衛員,對外不要亂說,要相信組織。盡管他嘴上這么說,但其實他心里已經明白,這是張國燾在背后針對自己,就只差最后攤牌了,讓他不理解和無法接受的是自己對黨忠心耿耿,關鍵時候卻連自己的妻子都保護不了!徐向前這時候已經做好了隨時上刑場的準備。徐向前并不知道,幾天之后,就在他還在七里坪指揮部隊與敵人鏖戰的時候,程訓宣被秘密殺害于一個叫黑洼的地方。直到五年后,徐向前結束長征到達延安才得知妻子被殺的確切消息。
許多年之后,已經成為開國元帥的徐向前在回顧這段歷史時,曾經沉痛地說:“鄂豫皖根據地的‘大肅反’不是孤立的。那個時候,是教條主義者統治中央的時候。教條主義、主觀主義、宗派主義攪在一起,在全黨,在各個根據地,搞‘肅反’,搞擴大化。歷史的教訓,值得注意。我們的子孫后代,一定不要再重演這樣的悲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