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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考城隍

我姐夫的祖父名叫宋燾,是本縣的秀才。有一天,他病臥在床,恍惚中見到一個拿著官府文告的小官吏,牽著一匹前額長著白毛的馬來找他說:“請你去參加考試。”宋公問:“考官還沒來,為什么馬上就考試?”小官吏也不多言語,只是催宋公快點上路。宋公沒辦法,只好帶病掙扎著起來,騎上馬跟他走了。

一路上,宋公覺得道路很生疏,好像從沒走過。很快,他們來到一座都城前,看上去很是莊嚴輝煌,像皇城一般。眨眼間,宋公便跟著小官吏進了城內,里面的宮殿十分富麗堂皇,正中大殿上坐著十多位官員,不知道是什么身份,宋公只認出了關帝神。殿外的屋檐下擺放著兩張桌子和兩個坐墩,桌上放著紙和筆,已經有一個秀才坐在那里。

宋公與秀才并肩坐下。不一會兒,試題發下來,只見上面有八個字:“一人二人,有心無心。”兩個人埋頭答題,很快便做好文章,呈交殿上。宋公的文章因寫了這樣的見解:“有心為善,雖善不賞;無心為惡,雖惡不罰。”得到諸位神人的稱贊,便將他傳上殿,下令說:“河南缺一個城隍神,你去上任吧!”

宋公一聽,這才恍然大悟,“撲通”跪在地上叩頭,并流淚說:“不是我不識抬舉,諸位大神錯愛我,命我去當城隍,本不該推辭,可家中尚有七十多歲的老母無人奉養,還望大神們準許我侍候母親去世后,再來領命上任!”

坐在正中一位像帝王的人,傳令取來宋公母親的壽命簿查看。一位長胡子的官吏捧來簿子查閱一遍說:“還有九年的陽壽。”眾神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躊躇難定。這時,關帝神說:“不然就先叫張生代理九年吧!”又對宋公說:“本應該讓你立刻去上任,念你有孝心,給你九年假期,侍奉完老母后再去吧!”接著,關帝神又勉勵秀才幾句話,兩位考生便叩頭下殿。

秀才握著宋公的手,一直送到郊外,自我介紹說是長山縣的張某,還給宋公作了一首送別詩,詩的原文都忘記了,只記得大概有這么一句:“有花有酒春常在,無燭無燈夜自明。”宋公騎上馬,與他作揖而別。

轉眼間回到家,宋公如大夢般悠悠醒來,那時他居然已死了三天。母親聽到棺中有呻吟聲,趕緊打開棺材,把他扶出來。他呆立了半天才說出話。后來,他到長山縣打聽,果然有個姓張的秀才在那天死去。

九年后,宋公的母親無疾而終,他料理完喪事,安然地洗了個澡,換上新衣服,躺在床上死了。他的岳父家住在城里西門內,這天突然看到宋公坐著裝飾華麗的馬車,后面跟著許多隨從,前來向他道別。大家非常驚異,還不知道他已經成了神仙。岳父家趕緊派人去詢問,才知道宋公已經去世了。

宋公自己曾記有小傳,可惜兵荒馬亂中沒有傳下來,這里記載的不過是個大概而已。

尸變

距陽信縣五六里遠的地方有一個名叫蔡店的村落,村里有一位老翁,父子倆在路邊開了個小店,專供過往商人投宿休息。有幾個車夫經常往來此地,販賣些東西,遇到天黑便在此歇息。

有一天黃昏,四個車夫前來住宿,可店里已經住滿了人。因附近無處可去,他們便堅決要求住下。老翁思忖了一下,雖然倒是有個住處,恐怕客人不會滿意。車夫們紛紛表示:“我們已經疲憊至極,只求隨便一間小屋,能夠安睡一夜,豈會挑挑揀揀!”原來,老翁的兒媳突然去世,尸體停在一間小房子里,兒子出門買棺材還沒回來。車夫們覺得無妨,老翁便帶著客人穿過街巷,走到那間小房子里。

客人進入屋內,見桌案上擺著一盞昏暗的油燈,桌案后面搭著布帳,布帳后面停著一具女尸,用紙糊的被子蓋著。他們的住處在里間的大通鋪,四人走進去躺好,因奔波了一天,頭挨上枕頭就睡著了。

其中有一位客人蒙蒙眬眬沒有睡沉,忽然聽到外面的靈床上傳來“嚓嚓”的響聲,嚇得他的心一激靈,趕緊睜開眼睛。只見靈前燈火通明,眼前的一切看得異常清楚:那女尸竟然掀開被子下了床,慢慢地向他們住的房間走來。女尸面呈金黃色,額頭上扎著生絲綢帶,走到大鋪前,俯下身,朝著那三位睡熟的客人,每人吹了三口氣。

那位醒著的客人嚇得勉強按捺住哆嗦,偷偷將頭縮到被子里,連氣都不敢喘一下,豎著耳朵,集中精力聽著動靜。果然,女尸走過來,也朝他吹了三口氣,直到傳來紙被子和靈床的聲響,他才敢伸出頭來偷著看看。那女尸如原樣躺在那里。他害怕極了,真想立刻跳起來逃出去。他偷偷用腳蹬蹬身邊的人,沒想到他們卻一動也不動。突然,又響起“嚓嚓”聲,肯定是女尸聽到了聲音。他趕緊再次把頭縮回被子里,感覺女尸又過來,朝他連吹了好幾口氣才回到靈床上。

一切又恢復平靜后,他屏住呼吸,輕手輕腳在被窩里穿好衣服,然后猛地一躍而起,光著腳就向外跑。那女尸也跟著“騰”地起來,像是要追他。等她從布帳后出來時,客人已經開門逃了出來,她便在后面緊追不舍。

客人一邊跑一邊呼救,可是村里沒有一個人聽見。他想去敲店主的門,又怕被女尸追上來不及逃跑,只好順著通向縣城的大路竭力往前跑。好不容易跑到東郊,他見到一座寺廟,還聽到敲木魚的聲音,頓時心中如釋重負,以為就此得救,便用力猛敲廟門。哪承想,廟里的和尚因事出突然,以為有異常情況,沒敢給他開門。

這時,女尸已經追上來,與客人只有一尺多的距離。他嚇得大叫起來,向廟門前一棵大楊樹跑去。那棵樹足有四五尺粗,正好可以遮擋他。他便圍著大樹與女尸兜圈子,女尸從右來他就往左躲,從左來他就往右躲,惹得女尸越來越怒。兜了好一陣,客人和女尸都累得停下來,站在那里氣喘吁吁。突然,女尸暴起,伸開雙臂隔著樹來抓客人,客人當即嚇得癱倒在地,似乎七魂六魄都被嚇跑了。女尸沒抓住客人,抱著大樹僵立在那里。

和尚聽了很長時間,等到廟外沒了動靜,才打開廟門出來看看。他看見樹下躺著一個人,拿燈一照,似乎已經死了;又俯下身摸摸,心口還有微微的跳動,也尚有微弱的鼻息,于是將客人背進廟里。過了一夜,客人醒過來,和尚喂了他一些湯水,問發生了什么事。客人將事情發生的經過細細訴說了一遍。這時,寺廟敲響晨鐘,天已蒙蒙亮。和尚壯著膽子出去查看,果然看到一個女尸僵立在大樹那里,不禁大驚失色,馬上報告了縣官。

縣官親自來驗尸,命人拔出來女尸的手,可是女尸的雙手牢牢地抓著樹干,怎么也拔不出來。仔細一看,原來女尸左右兩手的四個手指像鋼鉤一樣,深深地摳進樹干,連手指甲都陷了進去。縣官又叫幾個人使勁拔,才把女尸的手拔出來,只見被女尸抓住的地方,就像用鑿子鑿出來的深洞一樣。

縣官命衙役去老翁店里打聽,店里正因為女尸不見,三位客人斃命而議論紛紛。衙役告訴老翁女尸與客人在寺廟外相斗的事情,老翁趕緊跟隨衙役來到東郊寺廟,將女尸抬了回去。那位僥幸逃脫的客人哭著對縣官說:“我們四個人一起出來做生意,現在只有我一個人回去,怎樣才能讓鄉親們相信我呢?”縣官想了想,就給他寫了一封證明信,加了大印,并給了他一些銀子,將他送了回去。

噴水

萊陽有個叫宋玉叔的先生,當部曹官的時候,租了一套宅院給家人居住,位置比較偏僻荒涼。有一天夜里,兩個婢女陪伴宋先生的母親睡在正屋。夜深人靜時,突然院子里傳來一陣“噗噗”的聲音,就像裁縫往衣服上噴水一樣。

宋母被驚醒,催促婢女趕緊起來,叫她們把窗紙捅破一個小孔,偷偷看看發生了什么事情。只見院子里有一個老婆子,矮矮的個子駝著背,雪白的頭發梳得跟掃帚似的,頭頂上還盤著一個足有二尺高的發髻。老婆子正滿院轉圈走,像鶴一樣走一步一躬身,走一步一躬身,一邊走還一邊“噗噗”噴著水,好像總也噴不完。

婢女嚇得心驚肉跳,轉身將看到的情形告訴宋母。宋母聽了非常驚奇,讓兩個婢女扶她起了床,到窗邊一起觀看。忽然,那個老婆子沖到窗前,朝著她們噴水。眨眼間,水柱沖破窗紙飛濺進來,三個人倒在地上不省人事,而其他家人都沒聽到聲響。

第二天早晨,太陽出來好高,家人們見正屋還沒動靜,敲門也無人答應,不由恐慌起來。撬開門一看,宋母和兩個婢女都死在地上。家人發現其中一個婢女尚有體溫,趕緊扶她起來灌了些湯水。過了一會兒,婢女蘇醒過來,說出看到的情景,眾人都驚異不已。

宋先生聞訊趕回家,得知老母慘死,悲憤交加,細細詢問婢女那個老婆子隱沒的地方,并命家人們仔細查尋。終于,家人發現院內一處角落泥土疏松,像是有人剛填好,于是在那地方往下挖。挖到三尺多深時,坑里漸漸露出白發。大家繼續往下挖,隨即挖出一具尸體,和婢女描述的完全一樣。尸體面部豐滿紅潤,如同活人一樣。宋先生命家人擊打尸體,頃刻間骨散肉爛,皮肉內全是清水。

畫壁

江西有個名叫孟龍潭的人,與朋友朱舉人在京城客居。有一天,二人閑暇無事,便隨意閑逛,偶然來到一座寺院。寺內殿堂、僧舍都不甚寬敞,只有一位云游四方的老僧暫且在此居住。老僧先入為主,見有客進門,便整理好衣著出來迎接,帶二人在寺內各處游覽。

寺內大殿奉有南朝高僧志公禪師的塑像,手和腳都如鳥爪的形狀。兩面墻上的壁畫繪制得十分精妙,所繪的人物栩栩如生。東面的壁畫上繪有許多散花的天女,中間有一位垂發的少女,手拈鮮花,面帶微笑,鮮艷欲滴的櫻桃小口好像要說什么,眼睛也顧盼生輝。朱舉人目不轉睛地盯著她看了很久,不覺間心神蕩漾,沉浸在滿心愛慕的凝思之中。

忽然,他感到身體飄飄悠悠浮起來,好像騰云駕霧般來到壁畫中,周圍殿堂樓閣重重疊疊,已非凡間景象。一位老僧正在座上宣講佛法,眾多僧人圍繞四周虔誠聽講。朱舉人也走上前,混雜立在眾人之中。不一會兒,他感覺有人在偷偷扯他的衣襟。回頭一看,原來是他心儀的那位散花的垂發少女,見他轉頭,便微笑著扭身走了。

朱舉人跟在她的后面,繞過彎彎曲曲的圍欄,見少女進了一間小房屋。朱舉人停下腳步,不敢再跟從。少女回過頭嫣然一笑,舉起手中的花,輕輕搖動著向他打招呼,他這才大膽地跟了進去。屋子里靜悄悄的,好像除了他和少女沒有別人,于是他上前擁抱少女,少女也沒有抗拒,兩個人便親熱起來。過了一會兒,少女囑咐朱舉人千萬不要弄出聲響,然后關上門走了。夜里,她又前來與他求歡。

就這樣,他們彼此卿卿我我了兩天,不料被少女的幾個同伴發現了,將朱舉人搜了出來,對少女開玩笑說:“恐怕你腹內的小兒都已經很大了,怎么還垂著頭發做處女的樣子呢?”言語間,有拿來頭簪的,有拿來耳環的,幫少女改梳成少婦妝扮。那少女羞得臉上泛起紅霞,低著頭任憑大家擺弄,一句話也不說。

一個女伴笑著說:“姐妹們,我們不要在這里鬧得太久,恐怕有人會不高興呢!”于是大家嘻嘻哈哈地離開了。朱舉人仔細端詳著改妝的少女,見她梳著高高的發髻,束發髻的鳳釵低低垂在鬢旁,比垂發時更加美艷動人。他按捺不住內心的沖動,又和她親熱起來,少女身上的蘭花麝香直沁心脾,兩個人柔情蜜意,盡享魚水之歡。

忽然,門外傳來皮靴走路的鏗鏘聲,還伴隨著鐵鏈“嘩啦嘩啦”的聲響,震得朱舉人的心發顫,隨即又傳來喧鬧聲。少女嚇得臉色大變,急忙起來,與朱舉人一起偷偷向外看去,只見很多女子圍著一個身穿金盔甲的神人。那神人臉黑如漆,手握鐵鏈,提著大槌,聲音如雷:“人都來齊了嗎?”眾女紛紛回答:“已經來齊了。”

金甲神又威嚴地說:“如果有誰藏匿下界的凡人,你們要立即告發,不要自尋麻煩!”眾女又紛紛回答:“沒有。”這時,他轉過身,眼睛如獵鷹般打量四周,好像發現屋里藏著人,要即刻搜查一般。少女嚇得面如死灰,驚慌失措地對朱舉人說:“快,你趕快藏到床底下!”說完自己打開墻上的小門,倉皇逃走。

朱舉人趴在床底下,大氣都不敢出。只聽皮靴聲來到屋內,又走了出去。再過了一會兒,眾人的喧嘩聲漸漸遠去,他的心跳才平復下來。可是,門外來來往往總是有人說話,他不敢出來造次,只得靜靜地趴在床底,也不知道還要藏多久,少女何時才能回來。他越來越覺得耳如蟬鳴,眼里冒火,幾乎無法再忍耐,竟然不再記得自己是從哪里來的了。

且說這邊孟龍潭在大殿中,轉眼不見了朱舉人,便奇怪地問老僧。老僧哈哈笑了幾聲,告訴他說:“施主去聽宣講佛法了。”孟龍潭疑惑不解地問:“他在什么地方聽呢?”老僧神秘地說:“不遠,就在眼前。”過了一會兒,老僧用手指彈著壁畫,呼喚說:“施主游玩這么久了,怎么還不回來?”立刻,壁畫上出現了朱舉人的像,站在那里側耳聽著什么,好像聽到了老僧的召喚。

老僧又接著呼喚說:“快回來吧,你的同伴等你很久了!”朱舉人這才飄乎乎從壁畫上落下來,像木頭雕像似的立在那里,目瞪口呆,雙腿發軟。孟龍潭大吃一驚,連忙問他發生何事。原來朱舉人藏在床底,正焦急難耐時,聽到雷鳴般的叩墻聲,又聽到老僧的呼喚,這才從床底下爬出來。

這時,二人再看壁畫上那個拈花垂發的少女,現在已是螺髻高翹的少婦裝扮了。朱舉人大驚失色,跪拜在老僧面前請求解釋。老僧笑著說:“人的幻覺發自內心,貧僧如何能解釋呢!”朱舉人不免心中疑惑抑郁,孟龍潭則嚇得驚慌失措。二人即刻起身告辭,順階而下,出門離去。

種梨

有個鄉下人,推了一車梨在集市上賣。他的梨味道十分香美甘甜,只是價格很貴。一位戴著破頭巾、穿著破道袍的道士走過來,站在梨車前,伸手向鄉下人乞討。鄉下人不肯給,還呵斥道士,道士不怒不惱,只是站在那里不肯走,氣得鄉下人大聲辱罵起來。

道士說:“你這一車梨有好幾百個,貧道只向你討一個梨,對你來說也沒有什么大損失,你為何要如此動怒呢?”圍觀的人也紛紛勸鄉下人,拿出一個不好的梨送給道士便是,可他執意不肯。最后,在路旁店鋪里工作的一個伙計,實在看不過去,自己出錢買了一個梨,送給了道士。道士拜謝后,對圍觀的眾人說:“出家人從不吝嗇東西,我有好梨,愿意請大家品嘗。”

旁邊有個人問:“你既然有梨,為何不吃自己的?”道士哈哈大笑,回答說:“我需要這個梨核做種子。”說完,捧著梨大口大口地吃起來。吃完梨,他取下肩上背著的一把小鐵鏟,在地上挖了一個幾寸的坑,然后把梨核放進坑里,蓋上土,向旁邊的人要熱水,說要澆灌梨核。有喜歡開玩笑的人,趕緊到路邊店鋪內提來一壺滾燙的開水,道士接過來,小心翼翼地澆在土坑上。

大家都好奇極了,目不轉睛地盯著那個土坑,只見坑內立即冒出一株嫩芽兒,眾人紛紛驚呼不已。嫩芽兒漸漸長大,眼看著就長成一棵枝繁葉茂的大樹,接著便開花、結果,小梨子一點點變大,直到長成又大又香的梨掛滿枝頭。眾人都鼓掌歡呼起來。道士從樹上摘下梨,分給圍觀的人,一會兒就摘得一干二凈,然后又用他那把小鐵鏟砍樹,砍了好一陣才砍斷,最后把滿帶枝葉的梨樹扛在肩上,不慌不忙地走了。

道士一開始做戲法時,那個賣梨的鄉下人也在人群中伸著脖子、瞪大眼睛看,完全忘了自己的生意。道士走了以后,他才想起看看自己的梨,沒想到,他的梨竟然一個也沒有了!這時他恍然大悟,道士剛才分給眾人的大梨全都是他車上的!他再細看,一根車把也不見了,斷口處顯然是剛砍的。他氣憤極了,急忙去追趕道士,轉過一個街角,發現砍斷的車把扔在一個墻腳里,這才明白道士剛才砍的那棵梨樹就是他的車把,而道士現在已經不知去向了!集市上的人看到他的窘樣,被逗得哄然大笑。

嶗山道士

縣里有一戶姓王的官宦人家,家中老七是位書生,從小就羨慕道術,聽說嶗山上有很多神仙,便收拾行囊前去尋仙訪道,打算學一身本事回來。

他登上嶗山,看見一座環境清雅的道觀,里面有一位鶴發童顏的道士,正坐在蒲團上打坐,雙眼奕奕有神。王生遇到高人,心中大喜,連忙上前施禮并與其交談起來,聽道士所講的道理非常玄妙,便請求對方收他為徒。道士看了看他,勸阻說:“恐怕你平日習慣了嬌懶,不能吃得了練功的苦。”王生表示無論什么困難他都能堅持,最后道士答應了。

道士的徒弟很多,傍晚時大家聚集在一起,王生向他們施了見面禮,便留在道觀。第二天凌晨,道士把王生叫去,交給他一把斧頭,讓他跟隨眾人去砍柴。王生恭恭敬敬應了吩咐,每天跟著大家去砍柴,整整砍了一個月,手腳都磨出了厚厚的老繭。每天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使他覺得苦累難耐,不由得產生了回家的念頭。

一天傍晚,他砍柴回到道觀,看見師父正與兩位客人飲酒。天漸漸黑下來,還沒有點燭燈,師父剪了一張圓鏡形狀的紙貼在墻上,不一會兒,那張紙變成了一輪耀眼的明月,將室內照得如白晝一般。各位弟子在周圍奔走侍候,非常熱鬧,唯有王生站在一旁看呆了。

一位客人說:“如此良辰美景,獨樂樂不如眾樂樂,何不讓眾位弟子也與我們一同開懷暢飲?”于是,從桌上拿起一把酒壺,賞給眾人,并吩咐說盡可暢飲,無需顧忌。王生心里想:“大堂上這么多人,區區一壺酒怎么夠分?竟然還說開懷暢飲!”沒想到,雖然大家紛紛取來杯碗,爭先恐后地倒酒,唯恐酒壺里的酒沒了,但那壺酒竟然一點兒都不少,怎么倒都還是滿的,王生心里驚奇萬分。

過了一會兒,另一位客人說:“承蒙道長賜予明月相照,不過這樣飲酒未免還有些寂寞,不如把嫦娥請來,為我們歌舞助興!”說完,他把一根筷子拋進月亮中,一個仙女即刻從月光中飄然而出,起初還不到一尺,等飛落到地上,便與常人大小無異。艷麗非凡的仙女扭動著纖細的腰肢,風姿翩翩地跳起“霓裳舞”,唱著:“仙君啊仙君,你尚在人間,為什么偏偏我獨自幽禁在廣寒宮!”美妙的歌聲清脆悠揚,宛如簫管之樂。唱完后,仙女盤旋著飄然而起,落到桌子上。大家正看得驚訝,只見那位仙女依舊變回了筷子。

道士和客人們哈哈大笑,一位客人說:“好久沒這么高興了,我已經快喝醉了,二位陪我到月宮里喝杯餞行酒好嗎?”于是,三個人的座位漸漸升起,竟然緩緩飛到月宮中。眾弟子驚詫地仰望著他們坐在月宮里飲酒,眉毛須髯無不看得清清楚楚,就像人在照鏡子時,鏡子里的身影一樣。

過了一會兒,月光漸漸暗淡下來,直到四周盡黑。等弟子們點上蠟燭后,發現道士獨自坐在桌旁,兩位客人已不知去向,桌上還留著殘羹果核,墻上的月亮也變回圓紙。道士問眾弟子:“你們喝得還盡興嗎?酒夠喝嗎?”大家回答:“酒夠了,喝得很盡興!”道士吩咐說:“喝夠了就早點去睡覺,不要耽誤了明天砍柴!”弟子們答應著退了下去。王生看得驚喜交加,打消了回家的念頭。

又過了一個月,王生實在忍受不了這種苦累,而且道士什么法術都沒傳授,就又動了回家的念頭,向道士辭行說:“弟子不遠數百里前來拜師學藝,即使不能學到長生不老的仙術,哪怕學點小法術也是好的。如今已過了兩個多月,每天不過是早晨出去砍柴,晚上回來睡覺。弟子在家中從沒吃過這種苦。”

道士笑著說:“我原本就說你未曾吃得了苦,現在看來果然如此,明天早晨你便下山回去吧!”王生懇求說:“弟子在這里勞作了多日,請師父教我一點小法術,也算我沒白來這一次。”道士問:“你想學些什么法術?”王生說:“我常見師父所到之處,能夠穿墻越壁,什么都阻擋不了,只要能學到這個法術,我就知足了。”道士笑著答應了,教給他一段口訣,讓他牢牢默記。

等王生記牢后,道士讓他面對墻壁站立,念一遍口訣,然后大呼:“進墻去!”王生猶豫,不敢上前。道士又說:“你試著往里走,不用怕!”王生這才小心翼翼地向前走,走到墻邊被墻擋住了。道士強調說:“不要猶豫,低頭向前猛沖!”王生后退幾步,然后向墻壁跑去,穿過墻壁時感覺毫無障礙!再回頭一看,自己果然站在墻壁的另一邊了!王生興奮不已,連連向師父拜謝。道士囑咐說:“回家以后要潔身自愛,切不可隨意賣弄,否則法術就不靈驗了!”然后給了他一些路費。

王生得意揚揚地回到家,逢人便夸耀自己跟神仙學到了仙術,再堅固的墻壁也擋不住他。他的妻子不相信,王生按照道士教的方法,站在離墻壁幾米遠的地方,念一遍口訣,然后朝墻壁猛沖過去,結果頭撞到堅硬的墻上,不但撞暈了跌倒在地,頭上還腫起一個雞蛋大的包。妻子譏笑他吹牛。他又慚愧又氣憤,并咒罵那道士沒安好心,欺騙了他。

嬌娜

書生孔雪笠是孔圣人的后裔,非常有涵養,善于作詩,平日待人親切友善。孔生有位摯友在浙江天臺當縣令,來信邀他前往。結果他應邀到達時,友人卻不幸生病去世。他連回家的路費都沒有,只好流落他鄉,窮困潦倒,寄居在菩陀寺,為寺僧抄錄經文得以糊口。

在距離菩陀寺西面百步遠的地方,有一所單家的大宅院。單先生本是世家子弟,因為打了一場大官司,隨即家境敗落,人丁稀少,便移居到鄉下,空留這所宅院。有一天,大雪飛揚,天氣嚴寒,道路上靜悄悄的,一個行人也沒有。孔生偶然經過單家門前,見到從里面出來一位風度翩翩的美少年。少年看到孔生,忙上前作揖行禮,并邀請他入內小坐。孔生很喜歡他,沒有推辭,高興地跟他進了門。只見院內房屋雖然不甚寬敞,倒也雅致,處處懸掛著錦緞帷幔。墻壁上還掛著許多名人字畫,書桌上有一本書,題名為《瑯嬛嬃瑣記》,孔生拿起來翻閱一下,內容是他以前從未看過的。

孔生見少年住在這所宅院,自然是單家的主人,就沒問他的姓氏門第。少年卻詳細地詢問了孔生的經歷,還十分同情他,勸他設立學堂教書。孔生長嘆一聲,說:“我不過是個流落他鄉的難民而已,誰會為我引薦呢?”少年說:“先生如不嫌小生愚笨,我愿意拜您為師!”孔生聽了很開心,說:“做老師實在不敢當,咱們還是做朋友吧!”又問少年說:“這宅院為何總關著大門?”少年回答說:“這是單家的宅院,因主人回鄉居住,所以一直空閑。我姓皇甫,祖籍陜西,因為家宅被大火焚毀,暫時借居在這里。”孔生這才知道少年不是單家的主人。當晚,二人談笑風生,把酒說辭,談得非常投機,少年便留孔生在此過夜。

第二天一早,就有個小書童進屋來生了炭火。皇甫先起床進了內宅,孔生還擁著被子坐在床上。忽然,書童進來說:“老太爺來了!”孔生驚得趕緊起床。一位白發蒼蒼的老人走進來,向孔生道謝說:“承蒙先生不嫌棄我那個頑劣的兒子,愿意賜教于他。小兒不過才初學詩文,不要因為是朋友,就拿他當同輩相待。”說完,命人送來一套錦緞衣服、一頂貂皮帽子、鞋和襪各一雙。等孔生梳洗完畢,老人吩咐端來酒菜。孔生見房內擺設的桌椅華麗無比,侍仆們穿的衣裙不知道由什么制成,看上去光彩奪目。喝了幾杯酒,老人起身告辭,拄著拐杖走了。

吃完飯,皇甫公子呈上平時所學功課,都是些古文詩詞,并無當時的八股文。孔生有些不解,問他原因,公子笑著回答說:“我做功課并不是為了求取功名。”到了晚上,公子又為孔生擺上酒菜,說:“今夜我們可以開懷暢飲,不必拘束,明天起家父就不允許這樣了。”又喊來書童吩咐說:“你去偷偷看看老太爺睡了沒有,如果睡了,就悄悄地叫來香奴。”過了一會兒,書童抱回一把裝在繡花錦囊里的琵琶,隨后一個身穿紅色衣裙的艷麗丫鬟走進來。公子讓她彈一曲《湘妃怨》。那丫鬟用象牙撥子撥動琴弦,聲調激揚悲烈,節拍也不像孔生平時聽到的那樣,很是奇異。他們一直喝到三更才休息。第二天早晨起來后,兩人便開始一起讀書。

皇甫公子非常聰明,所讀過的書過目不忘。這樣讀了兩三個月后,所寫的文章令人拍案稱奇!他們每五天飲酒一次,每次都叫來香奴彈奏作陪。一天晚上,孔生喝多了酒,只覺渾身燥熱難耐,緊緊盯著香奴。公子一見,明白了他的心意,說:“這個丫鬟是我老父身邊的人,先生您離家千里又無妻室,我日夜都在替你考慮這件事情,計劃幫你找到一位美貌賢淑的妻子。”孔生說:“如果真的要幫我的忙,一定要找個像香奴這樣好的。”公子笑著說:“先生真是少見多怪了,如果認為像香奴這樣的就可以,那您的愿望也太容易滿足了。”

這樣過了半年多時間。有一天,孔生想到郊外游玩,走到大門口,見兩扇大門從外面上著鎖,便問公子何故。公子回答說:“老父怕我交友分心,所以閉門謝客。”孔生想想也對,就沒放在心上。當時正值盛夏炎暑濕熱季節,他們把書房移到花園中的亭子里。許是傷熱又吹了邪風,孔生的前胸突然腫起一個桃子大的癤子,過了一夜竟然長得碗口般大小。因疼痛難忍,孔生日夜呻吟。公子廢寢忘食,日夜不離左右。又過了幾天,孔生愈發疼得嚴重,茶飯不進。

老太爺也前來探望,父子倆束手無策,相對嘆息。公子焦急地說:“我前日夜里思忖先生的病情,恐怕只有嬌娜妹妹能治,我已經派人去外祖母家請她,怎么還沒到呢?”話音剛落,書童進來稟告說:“嬌娜姑娘來了,姨母和松姑娘也一同來了。”父子倆急忙到內宅相迎。片刻工夫,公子便帶著嬌娜來看孔生。嬌娜不過十三四歲,生得窈窕多姿,美麗動人。孔生見到眼前美人,一時間忘了呻吟,精神也為之一振。

公子對嬌娜說:“這位是我的良師益友,感情勝過同胞兄弟,妹妹一定要盡心為他醫治。”嬌娜于是收斂了羞澀,變得嚴肅謹慎起來,撩起長長的衣袖,為孔生按脈診斷病情。孔生聞到嬌娜身上散發出一種勝于蘭花的芳香,直沁心脾,不覺中令他心曠神怡。嬌娜笑著說:“心脈都動了,也難怪得這樣的病。雖然病情危急,但尚可醫治,只是皮膚上的瘡癤必須要削除,難免要傷些皮肉。”

說完,嬌娜摘下套在手腕的金鐲,放置在患處,然后慢慢按壓下去。只見瘡癤部分漸漸隆起,紅腫部位都被收到金鐲里面,比金鐲高出一寸多,不像以前如碗口大了。嬌娜又用另一只手掀起衣襟,解下佩刀,那刀刃比紙還薄。她一手按住金鐲,一手握著佩刀,小心翼翼地沿著腫塊根部割去。頓時,紫紅色的瘀血從孔生胸前流到床上。而孔生貪戀嬌娜的美貌,不僅沒覺得疼痛,反而怕割快了,不能再享受美人近偎的快樂。

不一會兒,嬌娜把腐肉全割了下來,就像從樹上削下來的一個大瘤子。嬌娜命人拿來水,洗凈割開的傷口,然后從口中吐出一顆像彈子般大小的紅丸,放到傷口邊的肌肉上按著旋轉。剛轉完一圈,孔生便覺得體內熱火升騰,四肢百骸頗為舒暢。等轉完三圈,頓時又轉為周身清涼,舒坦極了。嬌娜收起紅丸放回口中,說:“已痊愈了!”說完起身快步走了出去。孔生從床上一躍而起,追出門外道謝,全然不像大病初愈的人。從那以后,他心里記掛著嬌娜,日思夜想,魂牽夢縈,變得越來越失落。

孔生常常放下手中的書本,呆呆地出神,而且一副百無聊賴的樣子。公子早已看出他的心事,說:“小生為先生物色了很久,終于為您選了一位好姑娘,您一定會滿意。”孔生聽了,急忙問:“這個姑娘是誰?”公子回答說:“也是小生家的一位親戚。”孔生凝神沉思了好一會兒,喃喃地說:“還是不用了吧。”隨后又吟誦元稹的詩句:“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公子很明白他的用意所指,說:“老父仰慕先生的才華,一直想著與你聯姻,可是我只有一個小妹嬌娜,年齡尚小。好在我還有個表姐阿松,年方十八,長相不俗。如不相信,松表姐每天都到花園里游玩,您悄悄在前廂房等候,可以望見她。”

孔生便按公子說的到了那里,果然見嬌娜和一個美人一起出來。那女子眉如彎月,肌膚勝雪,明艷動人,腳穿鳳頭繡鞋,風姿與嬌娜難分上下。孔生非常高興,當即請求公子為他做媒。第二天,公子從內宅出來,向孔生道喜說:“事情成了。”并命人清掃另一處房間,為孔生舉行婚禮。當天夜里,整個宅院鼓樂齊鳴,熱鬧非凡。孔生只覺自己跟月中仙女同床共枕,甚至懷疑廣寒宮就在眼前,并不在天上。婚典之后,孔生的日子越過越舒暢。

一天晚上,公子對孔生說:“先生在學業上給了我很大的幫助,我永遠難以忘懷。只是今日單家那樁官司已了結,催促我們騰出宅院。我們打算離開這里西行,分別后恐怕再難與先生相遇,一想到這點,我的心里很是難過。”孔生表示愿意跟隨他們西行,公子勸他還是回到山東自己的家鄉。孔生因路途遙遠感到很為難,公子安慰他說:“先生不必為難,小生可以立即送您起程。”

過了一會兒,老太爺帶著松娘來了,拿出一百兩黃金贈送給孔生。公子伸出兩手,緊握著孔生夫婦的手,叮囑二人緊閉雙眼不要睜開。頓時,孔生感覺自己飄然而起,向前飛去,耳邊不斷掠過呼呼的風聲。不知道過了多久,公子說:“到了,可以睜開眼睛了。”孔生睜開眼,見自己竟然回到家鄉,站在自家門前,這才知道公子絕非凡人。孔生欣喜地上前敲門,母親開門見到兒子,驚喜交加,又看到漂亮的兒媳,更加開心。孔生轉頭一看,公子早已無影無蹤。

松娘在家里對婆婆很孝順,她的美貌和賢惠遠近聞名。不久以后,孔生考中了進士,朝廷任命他到延安府做司法官。他攜帶家眷上任,母親因路途遙遠沒有同行。后來松娘生了一個男孩,取名叫小宦,一家人其樂融融。再后來,孔生因剛直不阿,冒犯了御史行臺被罷免官職,聽候處理,暫時不能返回家鄉。

這天,他閑來無事,一時興起到郊外去打獵。在路上偶遇一位騎著黑馬駒的英俊少年,頻頻回頭看他。孔生仔細打量對方,竟然是皇甫公子!二人急忙收韁勒馬,下馬相認,唏噓不已。公子邀請孔生同行,來到一座小村落,那里樹木茂盛,濃蔭蔽日。公子家的大門上裝飾著金色的門釘,猶如世族大家,室內也金碧輝煌。孔生問起嬌娜,得知她已出嫁,又聽說松娘的母親也去世了,不禁傷心感慨。他在公子那里住了一夜,又回去帶著妻子和兒子前來。正好嬌娜也來了,抱著孔生的兒子,一邊逗著玩,一邊笑著說:“姐姐,你亂了我們的種族了!”孔生拜謝她先前的救命之恩,嬌娜笑著開玩笑說:“姐夫如今做了官,瘡口也好了,還記得當初的疼痛嗎?”嬌娜的丈夫吳郎也來拜見孔生,住了兩夜才回去。

有一天,皇甫公子突然面帶憂愁,來對孔生說:“我們眼前天降災禍,不知道先生能否搭救?”孔生雖然沒明白發生了什么事,但立即表示愿意挺身相救。公子慌慌張張出去,不一會兒帶領全家人進來,排列在廳堂,向孔生跪拜。孔生大吃一驚,急忙問到底出了什么事情。公子回答說:“我們一家不是人類,而是得道的狐貍。今天要遇到雷轟電劈的劫難,您如果愿意以身抵擋,我們一家老小就有希望活下來,否則就請您抱著宦兒快些離開,免得讓你們受了牽連。”

孔生發誓要與皇甫一家共存亡,于是公子讓孔生手持長劍守在門口,叮囑他說:“即使電劈雷轟,也不要動!”孔生答應照辦。這時,天上濃云滾滾,昏天暗地,白天立刻變得如黑夜一般。孔生回頭一看,居住的房屋全都消失不見,只有一座高大的墳冢和一個深不見底的大洞穴。正驚異間,只聽霹靂一聲巨響,震撼山岳,頃刻間狂風暴雨驟起,連老樹都被連根拔出。孔生雖然被震得耳聾眼花,卻依然屹立在原處一動不動。突然,濃煙黑霧之中出現一個利齒長爪的怪物,從深洞中抓出來一個人,然后隨著煙霧一起上升。孔生瞥見那人的衣裳鞋子都像是嬌娜的,急忙一躍而起,將利劍刺向怪物,被抓的人隨即跌落在地上。突然,又一個炸雷響起,震得地動天搖,孔生被震倒在地,昏死過去。

終于,天晴云散,嬌娜漸漸蘇醒過來。她看到不遠處臥在地上的孔生,大哭道:“孔郎為我而死,我也不想活了!”這時,松娘從洞內出來,兩個人一起把孔生抬了回去。嬌娜讓松娘捧起孔生的頭,又讓公子用金簪撬開孔生的牙齒,她自己托著孔生的腮,用舌頭將口中的紅丸送到他的口中,又口對口地吹氣,使紅丸隨著氣緩緩進入孔生的喉嚨,里面很快就發出響聲。又過了一會兒,孔生悠悠醒過來,見全家人都在一起,仿佛剛才發生的一切是在夢里。劫難過后,大家安然無恙,十分歡喜。

孔生認為墓穴實在陰暗,不宜久居,提議大家同他一起回自己的故鄉。大家都很贊同孔生的意見,唯有嬌娜悶悶不樂。孔生邀請她與丈夫同去,嬌娜又怕公婆舍不得離開兒子。大家正議論不定時,忽然吳家一個小仆人汗流滿面、氣喘吁吁地來報信,原來吳郎家也遭到雷劫,全家都死了!嬌娜聽到這個消息,哭得悲慟欲絕,大家紛紛勸慰她,這才定下隨孔生回到故鄉的計劃。孔生進城料理好職務遺留的相關事宜,然后整理行裝,連夜趕回故鄉。

回到故鄉后,孔生將自己一處閑棄的園子讓給皇甫一家居住,平常反鎖著門,只有孔生和松娘來時才開門。從此以后,孔生與公子、嬌娜在一起,或談天說地,或飲酒下棋,親密得就像一家人。孔生的兒子小宦長大以后,容貌清秀英俊,頗有狐仙的柔媚神情。他到城里游玩,人們都知道他是狐貍生的兒子。

野狗

于七之亂時殺人如麻,有一個叫李化龍的鄉下人從山中逃回來,正碰上清軍連夜開進。為了避免被清軍殺害,眼前又無處藏身,情急之中他便僵臥在死人堆里,裝成死尸。清軍通過后,雖然四周靜悄悄的,他也沒敢立刻爬出來,先睜開眼四處看看。突然,這些不是斷了頭就是斷了胳膊的尸體紛紛站起來,站在那里像小樹林一樣。其中一具尸體,已經斷了的頭仍然和肩膀連在一起,張口說道:“野狗子來了,怎么辦?”其他尸體也紛紛嚷嚷說:“怎么辦?怎么辦?”一會兒,尸體又全部倒下了,不再發出任何聲息。

李化龍害怕極了,膽戰心驚地爬起來,只見一個獸頭人身的怪物,正趴在死尸堆里啃咬人頭,挨個吮吸著人的腦髓。他驚恐萬分,便趕緊趴在地上,把頭藏在尸體下面。怪物走過來搬他的肩膀,想把他的頭拔出來。他用盡全力趴在地上,怪物忙了半天也沒得逞,就轉換戰術,去推李化龍頭上的尸體,讓他的頭露了出來。

李化龍嚇得心都要蹦出來了,手在地面上一陣摸索,好不容易摸到一塊像碗那么大的石頭,握在手里。等怪物來啃他的頭時,他突然跳起來,大吼一聲,用石頭猛擊怪物的頭,結果打中了它的嘴。怪物像貓頭鷹那樣大叫了一聲,忍著疼痛,捂著嘴巴逃跑了,一路上瀝瀝拉拉地流下許多血。李化龍循著血跡查看,找到兩顆牙齒,中間彎曲,兩端銳利,足有四寸長。他撿回牙齒拿給村里人看,大家都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怪物的牙齒。

青鳳

山西太原有一戶姓耿的人家,原為官宦世家,宅院寬闊,氣勢宏大,后因家世衰落,接連成片的樓閣瓦舍大半空廢著無人居住,于是便發生許多奇異的事情:門總是自開自關,家人在夜里被嚇得大聲驚叫。耿家主人對此很是困擾,就搬到別處去住,只留下一個老翁在此守門。從此,宅院里更加荒涼敗落,不過卻時不時能聽到里面傳來歡歌笑語、吹奏樂器的聲音。

耿家房主有個侄子叫耿去病,生性狂放。有一天,他囑咐看門的老翁,只要聽見或看到什么異常事物,就盡快去告訴他。那天深夜,老翁見樓上燈光忽明忽暗,趕緊到耿去病家稟告。耿生好奇心十足,偏要進去看看是什么東西在作怪,無論老翁怎么勸阻也不聽。他向來熟悉院內的房屋門戶,便悄悄迂回著進了院子,躡手躡腳上了樓房。剛開始,他沒看到有什么奇怪的情況,等穿過樓道時,突然聽到一個房間里有輕微的話語聲。他藏起來,偷偷往房間里看,只見房里點著兩根巨大的蠟燭,照得房內亮如白晝。一位儒生打扮的老翁朝南坐著,一位婦人坐在他的對面,二人都是四十以上的年紀。東邊坐著一位二十多歲的年輕人,右邊坐著一位十五六歲的少女,四個人正圍著桌子有說有笑,桌子上擺了滿滿一桌的好酒好菜。

耿生見此,突然走進房內,笑著說道:“有一位不速之客前來拜訪!”大家受了驚嚇,紛紛奔逃躲藏,只有老翁鎮定地呵斥道:“什么人如此大膽,竟然闖進人家的內室?”耿生說:“這原是我家的內室,卻被您占用,而且只顧自己喝著美酒,卻不邀請主人同飲,豈不是太過吝嗇了!”老頭仔細看了看他說:“你根本不是這里的主人!”耿生說:“我是主人的侄子,狂生耿去病。”老翁客氣地致敬說:“久仰大名!久仰大名!”然后作揖請耿生入席,又喊家人撤換酒肴。耿生不讓換,請老翁不必多禮,老翁只好作罷,為他斟滿酒。

耿生說:“我們可算是世交了,大家不用回避,還請他們一起來喝酒吧。”老翁喊道:“孝兒!”很快有個少年走進來,老翁介紹說:“這是我的兒子。”孝兒施禮入座,耿生大致問了問他們的家族姓氏。老翁回答說:“我名叫義君,姓胡。”耿生一向豪爽,席間談笑風生。孝兒也很脫俗,二人意氣相投,談得十分盡興。耿生二十一歲,比孝兒大兩歲,就稱他為弟。

胡叟問:“聽說您的祖父曾經編纂過一部《涂山外傳》,您知道嗎?”耿生回答說:“知道。”胡叟說:“我是涂山氏的后代,唐朝以后的家譜世系我還能記得,但五代以上的就失傳了。希望公子能夠指教。”于是,耿生大致敘述了涂山女幫助大禹治水的功勞,并有意渲染一番,講得有聲有色,引人入勝。胡叟聽了非常高興,對孝兒說:“今天有幸聽到以前從未聽到過的事情。公子也不是外人,可以請你母親和青鳳一起來聽聽,好讓她們也知道我們祖先的功德。”

孝兒走入帳幔里面,一會兒婦人帶著少女一道出來。耿生仔細看去,那少女生得美艷絕倫,雙眼顧盼有神,纖纖柳腰,萬般嬌媚,人間簡直再也找不到比她漂亮的女子了。胡叟指著婦人給耿生介紹說:“這是我的內人。”又指著少女說:“這是我的侄女青鳳。這孩子非常聰慧,所見所聞牢記不忘,所以叫她來聽聽這些前事。”耿生講完故事后便開始喝酒,并情不自禁地盯著青鳳。青鳳察覺到他的目光,害羞地低下了頭。

耿生在桌下偷偷去踩青鳳的腳,青鳳立即把腳往后縮,臉上卻不動聲色,絲毫沒有慍怒的神情。耿生不禁心神蕩漾,無法自控,竟然拍著桌子大聲說道:“如果能得到青鳳這樣的美女做妻子,讓我做皇帝都不換!”婦人見耿生酒醉發狂,急忙帶青鳳起身離開。耿生很失望,告別胡叟回到家,但心里對青鳳念念不忘。第二天夜里,他又上樓等待,里面芳香猶存,但無一人。他凝神等待了一整夜,始終寂靜無聲。他回家和妻子商議,想把家搬到樓上去住,妻子不同意。耿生于是自己前往,住在樓下讀書,盼望能再次遇見青鳳。

夜里,他剛有些倦怠,靠著桌子打盹兒。突然,一個披頭散發、臉黑如漆的鬼怪進了門,瞪著兩眼死死盯著耿生。耿生笑了笑,用手指蘸著墨汁,一點點把自己的臉涂黑,然后也瞪大眼睛,與那鬼怪對視,最后鬼怪羞慚地離開了。第二天晚上,夜深人靜,耿生正要吹滅蠟燭休息,忽然聽到樓上有開門聲。他急忙起身去看,果然門已半開,里面傳來細碎的腳步聲,有人拿著蠟燭要出來,仔細一看,竟然是青鳳!

青鳳猛一見耿生,嚇得連連后退,趕緊將門關緊。耿生跪在門前,對里面的青鳳說:“小生不怕兇險前來,實在是為了你!幸好這里沒有旁人,只要你能讓我握一下手,小生死而無憾!”青鳳在里面說:“你對我情深意切,我怎能不知道!只是叔父管束得很嚴,我不敢答應你的要求。”耿生苦苦哀求說:“我現在連握手的奢望都不敢有,只要能真真切切地見你一面就滿足了!”青鳳聽了心里不忍,只好開門出來,拉著耿生的胳膊讓他起來。

耿生喜出望外,二人攜手來到樓下的房間,耿生抱起青鳳放在自己的膝上。青鳳悵然地說:“幸好我們還有緣分,過了今夜,就算是相思也無用了!”耿生聽了忙問緣由。青鳳回答說:“叔父怕你太過狂放不羈,所以裝成厲鬼來嚇唬你,而你卻無所畏懼。現在他已經另外找了住處,全家人都搬東西到新居去了,留下我看守,明天也走了。”說完,青鳳怕叔父回來查看,想即刻離開。耿生不讓她走,想和她親熱。

正相持不下的時候,胡叟忽然推門進來。青鳳一見又羞又怕,無地自容,低著頭靠在床邊,用手撫弄著衣帶不敢言語。胡叟憤怒地說:“你這個辱沒門庭的賤丫頭,再不快走,我就要用鞭子抽你了!”青鳳大驚失色,低著頭急忙走了,胡叟也跟著出門。耿生偷偷尾隨在后面,聽見胡叟責罵不休,又聽見青鳳嚶嚶地小聲抽泣。耿生聽得心如刀割,大聲喊道:“罪在小生身上,跟青鳳有什么關系?請你饒了青鳳,要殺要剮,小生甘愿承受!”過了一會兒,什么聲音也沒有了,耿生這才回去睡覺。

從那以后,宅院里再也沒有出現過怪異的現象。耿家主人聽說侄子的事情,認為他不同尋常,便把宅院低價過戶給他。耿生當然很樂意,帶著家眷搬來居住,不知不覺過了一年,住得十分舒適,只是他一刻也沒忘記青鳳。

這年的清明節,耿生上墳回來,遇到兩只小狐貍被獵狗緊緊追捕。一只鉆進荒草叢中逃竄,另一只驚慌失措,無處可逃,見到耿生,便溫順地伏在他的腳邊,依依不舍地哀啼,好像在懇求他的援助。耿生見它可憐,趕緊解開衣襟,把它抱在懷里,帶了回去。等到家把它放在床上,眨眼間竟然變成了青鳳。耿生欣喜若狂,一邊安慰她,一邊問緣故。青鳳說:“剛才和丫鬟在外面游玩,沒想到遭此大難,如果不是郎君好心搭救,我早已魂飛魄散。希望你不要因為我不是人類而厭惡我。”

耿生說:“我每日每夜都思念于你,真是魂牽夢縈,現在能見到你,簡直如獲至寶,怎么會嫌棄厭惡呢!”青鳳說:“想必這也是天數,如果不是因此大難,我怎么能再次與郎君相遇呢?而且丫鬟一定以為我死了,沒人知道我在這里,這樣正好可以與郎君終生廝守了。”耿生聽了很高興,整理好另一個房間讓青鳳安心住下。

兩年以后,一天夜里耿生正在讀書,孝兒忽然走進來。耿生驚訝極了,問他前來有何事。孝兒跪在地上,滿面愁容地對耿生說:“家父不幸,將有性命之憂,只有您才能搭救他。他本想親自來懇求您,又怕您不愿見他,只好讓我前來求您。”耿生問:“究竟會發生什么事?”孝兒問:“您認識莫三郎嗎?”耿生說:“認識,他是我同窗學友的兒子。”孝兒說:“明天他將經過您家門前,如果他帶著捕獲的狐貍,懇請您千萬將它要來留下。”

耿生冷冷地說:“幾年前在樓下的羞辱,我至今仍難以忘懷!他的事情我實在不想過問!如果非要讓我搭救,除非讓青鳳前來求我!”孝兒流著淚說:“青鳳妹妹兩年前已經死于荒野了!”耿生氣憤地一甩衣袖,說:“既然如此,我們的怨恨就更深了!”說完,拿起書卷大聲朗讀起來,再也不理會他。孝兒站起來,不住地痛哭,用衣袖遮著臉走了。

耿生到青鳳的房間,把孝兒前來求助的事情告訴了她。青鳳聽了臉色大變,問他說:“那你究竟救不救他?”耿生哈哈大笑說:“我當然會救他,剛才之所以沒答應,不過是想報復一下他以前的蠻橫罷了!”青鳳這才轉憂為喜,感激地說:“我從小就失去了父母,是叔父將我養大。過去雖然受到他的責罰,按照家規也的確應該那樣。”耿生說:“我也明白事情是如此,但這件事總是使人耿耿于懷。如果那次你真的死了,我絕對不會救他!”青鳳嗔怪道:“你的心好狠啊!”

第二天,莫三郎果然經過這里。只見他騎著勒帶飾金的高頭大馬,腰間佩帶著繡有猛虎的弓套,后面跟著大隊的隨從,好不威風凜凜。耿生出門迎接他,見他捕獲的禽獸真不少,其中有一只黑狐貍,傷口流出的血把皮毛都染紅了。耿生用手摸了摸它,身上還有些熱氣,于是假說自己的皮衣破損,請求要這只狐貍的皮來補綴。莫三郎非常慷慨,二話不說就把黑狐貍解下來送給他。耿生趕緊把它送到青鳳那里,然后才設宴與客人把酒言歡。

青鳳把狐貍抱在懷里,過了三天三夜它才蘇醒,一轉身變成了胡叟。胡叟看到青鳳,還以為到了陰間。青鳳把事情的來龍去脈細細地說與他聽,胡叟面露慚色,趕緊向耿生下拜,對前嫌深表歉意,又高興地看著青鳳說:“我本來就說你不曾死,現在果然活得好好的!”青鳳對耿生說:“你若真愛憐我,還求你把樓房借給叔父他們住,好讓我對長輩盡些孝心。”耿生爽快地答應了青鳳的請求。胡叟更覺羞慚,道謝后回去準備了。

到了夜里,胡叟全家果然搬到樓上。從那以后,人狐兩家親如家人父子,彼此之間毫無猜忌隔閡。耿生在書房居住時,孝兒經常來與他交談、飲酒。耿生正妻所生的兒子一天天長大,就請孝兒做了他的老師。孝兒對其循循善誘,很有老師的風范。

畫皮

太原有個姓王的書生,大清早出門趕路,看到前面路上有一個女子,懷里抱著包袱,步履蹣跚地獨自行走。王生急忙趕上前,見其十五六歲的樣子,容貌非常美麗,不由心生愛慕,問道:“這位小姐,你為什么一大清早就獨自趕路?”

女子有些慍怒地回答:“你一個趕路的人,又不能幫別人解除煩惱,問我那么多干什么?”王生信誓旦旦地說:“不知小姐有什么憂愁?如果我能效力,一定義不容辭!”女子面帶愁容地說:“我的父母貪財,把我賣給一戶有錢人家做小妾。那家的大老婆非常嫉恨我,每天不是打我就是罵我。我實在難以忍受她的折磨,趁著夜深人靜時偷偷地逃出來,想去遠方尋個地方安定下來。”

王生問:“那你準備去哪里?”女子說:“逃亡的人,哪有一定的去處啊!”王生心里一陣高興,連忙邀請說:“小生的住處離這里不遠,小姐如不嫌棄,可委屈你到小生家住段時日。”女子聽了很高興,毫不忸怩地答應了。王生興高采烈地幫她背上包袱,領著她回家了。

女子進了門,見屋里沒有別人,問:“先生怎么沒有家眷?”王生回答說:“這里是我的書房,平時無人來打擾。”女子說:“這地方很好,先生如果當真可憐小女,想救助我,就請保守這個秘密,莫讓其他人知道我藏在這里。”王生應允下來,二人便擁在一起男歡女愛。一連幾天,書房藏了個女子的事情也無人知曉。后來,王生向妻子陳氏透露了點風聲,陳氏懷疑此女是大戶人家的小妾,規勸丈夫將她送走,可王生根本不聽。

這天,王生在集市上遇到一位道士。道士見到王生,臉上立刻呈現一副很驚愕的表情,攔住他問:“這位施主,請問你最近遇到什么了?”王生被問得莫名其妙,回答說:“我沒遇到什么啊!”道士說:“我見施主周身被邪氣環繞,怎么可能沒遇到什么!”王生竭力否認。道士只好嘆口氣、搖搖頭走了,還一邊走一邊說:“真是愚蠢的人!死到臨頭還不知醒悟!”

王生聽了道士的話很疑惑,不由對那個撿來的女子心生懷疑,但轉念一想,她明明是個妙齡女郎,怎么可能是妖孽之流!不過是道士打算假借驅邪消災之名,騙騙吃喝罷了。于是他放下心,得意揚揚地回到家。來到書房門口,王生發現門從里面關著,無法進入,不免十分不解,便從圍墻的缺口處輕輕跳進院子里,見房門也緊緊地關著。他躡手躡腳地靠近窗口,從窗隙往里瞧。眼前所見頓時嚇得他魂飛魄散!只見一個面目猙獰的惡鬼,青綠色的面孔上齜著鋸齒般的尖牙,枯爪般的手正拿著彩筆,往一張鋪在床上的美人皮上描繪著什么。畫完以后,惡鬼扔掉彩筆,舉起人皮,像抖衣服那樣抖了抖,然后披在身上,立刻變成那個貌美如花的女子!

王生嚇得幾乎要喊出聲,趕緊像狗一樣匍匐在地上,輕手輕腳爬了出來。他飛奔到集市,四處尋找那位道士,可遍尋不見。他只好到處亂撞,好在皇天不負有心人,最后他終于在野外找到了道士。王生“撲通”跪下來,懇求道士救他一命。道士說:“我幫你把它趕走吧,這東西費了不少苦心才找到個替身,我也不忍心傷它性命。”說完,交給王生一把拂塵,讓他帶回去懸掛在臥室門上,又約定第二天在青帝廟會面。

王生回到家,不敢再去書房,晚上就與妻子睡在臥室,將道士送給他的拂塵掛在門上。夜里一更時分,他聽到外面有窸窸窣窣的聲音,自己不敢去看,叫妻子從門縫里偷偷看看。陳氏見一個女子走過來——想必就是王生撿來的那個——因門上的拂塵,徘徊在門外不敢進來,恨得咬牙切齒,過了好一會兒才離開。

沒想到,那女子很快又回來了,大罵著說:“臭道士嚇唬我!我總不能把吃到嘴里的東西再吐出來吧!”她一邊罵一邊扯下拂塵,撕了一地,然后破門而入,徑直走到床前,撕裂王生的肚腹,掏出他的心捧著走了。陳氏嚇得大聲哭叫求救,婢女聽到聲音趕過來,膽戰心驚地端起蠟燭照照王生,發現他已經死了,床上到處都是血跡,陳氏驚得連哭都不敢出聲了。

天亮以后,陳氏讓弟弟二郎趕去告訴道士。道士聽聞大怒:“我本來可憐它,打算饒它性命,沒想到這個鬼東西竟敢如此作惡!”道士跟著二郎來到家里,那女子也不知去處。道士四下查看一番,自言自語說:“幸虧還沒逃遠。”又問:“南院是誰家?”二郎回答:“南院是我的住處。”道士說:“那個惡鬼現在你家!”二郎不信,因為家中并無外人。道士問他說:“你家里可曾有不認識的人前來?”二郎回答說:“我一大早就去了青帝廟,不知道今天是否有生人來過,待我回家去問問。”

過了一會兒,二郎返回來說:“還真有此事!早晨有位老婦人前來,請求給我們家當仆人。我妻子把她留下了,現還在家里。”道士怒喝道:“就是這個東西!”便同二郎一起到了南院。道士站在院中央,手握一把木劍,大喝道:“可惡的孽障!快快賠我的拂塵來!”那老婦人在屋里聽到,嚇得面無血色,奪門而逃。只見道士立刻追上,手起劍落,將老婦人刺倒在地。老婦人身上的人皮“撲啦”一聲脫落下來,變成一個惡鬼,躺在那里不斷嚎叫。道士用木劍砍下惡鬼的頭,鬼身子化成一股濃煙在地面上旋轉。道士取出一個葫蘆,拔下塞子,放在濃煙中,那濃煙便自動被吸進葫蘆里,眨眼間消失殆盡。道士把葫蘆口塞嚴,裝進口袋里。

大家圍過去看那張人皮,五官四肢一樣不缺,當真稀罕。道士像卷畫軸那樣將人皮卷起來,也裝進口袋里,然后告辭要離開。陳氏在門口跪下,苦苦哀求道士將王生救活。道士直言自己道行淺薄,實在無能為力。陳氏更加悲慟,跪在地上不肯起來。道士思忖片刻,囑咐陳氏說:“我確實法術淺薄,尚未有起死回生的能力。但我可以給你推薦一個人,他或許能救活你的丈夫。”陳氏急忙問何人,道士說:“集市上有一個瘋乞丐,時常躺在糞堆里。你去懇求他,無論他怎么侮辱你,你都不要生氣,讓你做什么,你照做便是。”二郎也聽說過這個瘋子,就同陳氏一起去集市上尋找。

剛到集市,他們便看到那個瘋乞丐在路上瘋瘋傻傻地唱著歌,臉上拖著好長的鼻涕,足有三尺長,臟得讓人都離他遠遠的。陳氏跪著爬到他跟前,瘋子斜眼調戲她說:“美人兒是喜歡我嗎?”陳氏訴說前來的緣由,瘋子大笑道:“隨便找個男人都可以做你的丈夫,何必非得救活他?”陳氏并不多語,只是苦苦哀求。瘋子生氣地叫嚷說:“真是怪哉,你老公死了,求我去救活他,你以為我是閻王爺嗎?”說完,用木棒打陳氏。陳氏記得道士的話,含著眼淚,心甘情愿地忍受著痛打。

集市上的人聽到瘋乞丐的叫嚷,紛紛過來看熱鬧,圍得水泄不通。瘋乞丐見人多,更加放肆起來,往手里咳了滿滿一把痰,送到陳氏嘴邊,命令她說:“把這個吃掉!”陳氏氣得漲紅了臉,繼而又想起道士的囑咐,索性沉下心,閉著眼睛,硬著頭皮吃了下去。頓時,她覺得喉中像堵著一團棉絮般難以下咽,最后沉在胸口,讓她覺得發悶。瘋乞丐見狀哈哈大笑,一邊笑一邊手舞足蹈地說:“美人喜歡我啊!美人喜歡我啊!”然后頭也不回地走了。

陳氏緊緊跟在他的后面,直到他進到廟里。她進去一看,廟里毫無瘋乞丐的蹤跡,又前前后后仔細搜尋一番,也不見一絲蹤影。陳氏又羞又恨,一路哭著回到家。見到丈夫的尸體,又想著剛才在集市上受到的屈辱,她更是哭得天昏地暗,只求一死。哭了一陣,她開始給丈夫擦洗血污,準備將他收尸入棺。家里人都遠遠地看著,誰都不敢靠近。

陳氏抱著丈夫的尸體,一邊收拾一邊哭,哭得聲嘶力竭,突然覺得要嘔吐。果然,胸中那塊堵著的東西猛沖出來,還沒等她來得及回頭吐到別處,就已經掉進丈夫的腹腔中。陳氏吃驚地一看,竟然是一顆人心,正有節奏地突突地跳動,周圍縈繞著升騰的熱氣。陳氏急忙用雙手合起丈夫的腹腔,用力合攏擁抱著,稍一松勁,便有熱氣從接縫中冒出來。她連忙喊人幫忙撕了綢子,將丈夫捆扎起來,再用手摸摸尸體,覺得漸漸溫暖起來。

陳氏給丈夫蓋上被子,守在旁邊寸步不離。半夜時打開被子一看,鼻中也有了氣息,不禁喜出望外。天亮后,王生終于蘇醒過來,自己說:“我好像恍恍惚惚做了一場夢,只覺得肚子隱隱作痛!”他們再看肚皮的傷口,已經結了銅錢大的疤,不久便全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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