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二,晉陽城紅葉閣,李存勖笑著把一個木匣子遞過來:“生辰快樂。”
苓姑娘打開,只見是一把鎏金簪珠的檀木梳——金質均勻,實為上乘,一顆紅珠簪在珠尾,晶瑩剔透,美輪美奐。
“你找能工巧匠打的嗎?還是買的?”
“親自督造的啊!怎么樣?手藝如何?你若滿意,想做什么只管開口。”
她笑著說好,至于只管開口卻不由想起了那一日義父命令:“那個郭維是個化名,岐州的事,問一問他。”
子苓垂眸放下木匣子,輕聲而問:“郭維。我若另有愿望你可愿意?”
“何事?你若一句吩咐,我必赴湯蹈火。”那時的李存勖十七歲,和所有少年一樣,都對心上人有求必應的。
“我想進宮。”
話音一落,通天火海一下子在他面前燃起來,紛紛揚揚的火星子像無數只螢火蟲,所有故人的音容笑貌頃刻間化作了塵煙。
然后無盡黑夜里,宮闕樓宇都變成了斷壁殘垣,枯枝敗葉狼藉一地,覆蓋了滿地滿階的尸山血海。
他一步一步一層層走下去,是兵刃劍戟的破裂,刺痛了眼睛,余有淋漓淚痕滑下嘴角——
帶起一連串低低切切的哭聲,與徹天痛地的悲鳴!
呼的一瞬只讓李存勖驚醒過來,仍是黑夜,帳外篝火星星光影流離,勾勒出營帳內桌幾椅子的一些輪廓。
他恍然回神,才發現自己額上冷汗層層,而陰濕了的發絲又不由一個顫栗。
那個夢太真實了,夢里的人眼睛里都是淚水都是恨,嘴角笑起來卻讓手背擦出血痕。
滔天浴海的火焰騰躍而起,一下子就吞噬了一切。
他不得勾起嘴角,而一滴清淚滑過唇,只讓左胸的傷口又透出一片濃濃血腥——鮮紅刺目,染在雪白的布料上格外妖冶詭譎。
朱全忠已死,燕國一亡,有些事情總算塵埃落定。
寄給徐月鷓鴣信有了回復,明日起營就會到達最接近晉陽城的一個驛站,也就可以和公主……李存勖正胡思亂想著,未覺自己面色發白青筋暴起。
營帳外一記細小的呻吟聲又驚動著他啞聲而問:“誰?誰在外面?”
一言已罷,只見李嗣源掀簾進來抱拳拱手道:“啟稟大王,屬下在軍營外抓到一個黑衣人。”
“哪一方的……”他話未問完,已是音調輕顫,不過隱約望著自己面前的人影模糊不清起來。
“是,是……”李嗣源有些尷尬的低著頭回:“是夫人。”
最后兩個字說出口,他才有些如釋重負,可卻遲遲沒有得到大王的什么聲音,便有些試探著抬起頭。
才看見李存勖已然渾身是血的暈厥在榻……
月亮還是彎的,星光也有些暗淡,看來這一夜醉生夢死少不得花燈紅火維持。
徐雅打點完畢,瞅了瞅樓下的姑娘們自是一派歡聲笑語,自提著一盞紫紗燈準備上樓。
然而走到樓梯和后院的檔口時,忽有微風拂面,輕輕癢癢吹著發絲飄動,帶著葉子沙礫細灰的聲音。
一掃脂粉堆里的膩,余有溫柔,使他也不由駐足凝望后院一片竹林森森然然。
悄悄幽幽的沙沙作響,讓黑夜沁染為靜謐,眼前的紗燈也都隱隱作痛。
徐雅不疾不徐地走到院子里,把紫紗燈放在那個人來過的石桌,坐著那個人坐過的石凳,望著那個人離去的后門。
驀地笑了,似是搖頭以復長嘆,混在風里,可以摻雜任何一種塵埃。
這后院的靜,比前廳的鬧,更似要命的毒。
于是又起身一步一步地拾級而去,徒留一盞孤傲的紫紗燈……在桌上,在后院,在黑夜里,一閃一閃的零星。
他不是那個人的。
齊蔚是要走向后門、會離開的,而他永遠只會上樓待在她的身邊,一起風花雪月。
第七樓長久以來只住著兩個人,許宜在西邊,徐月在東邊。
哪怕公子經年累月地外出,月英又總是……徐雅知道張惜也會每日打掃一番,所以這里比后院干凈也比前廳安靜一些。
像是要把這一樓的繁華如數剝落,展露出些許的落寞。
他借了幾點樓下漏光,來到東廂房這邊門前整了整衣,正要抬起手敲門,里面卻傳來了幾聲若有似無的喘息?
還是帶著酒氣的呻吟:“月……月兒……”
徐雅霎時停住手指,靈敏的鼻子也隨著神經麻木松懈下來,屋子里沒點燭……
他看見月英隱隱約約的影子卻輕手輕腳走到床邊,把帷幔落下來,然后他聽見了撫觸的摩擦細碎。
從大腿一點點慢慢地到柔軟胸部……她肌若無骨的手指,她軟軟糯糯的朱唇,她似有若無的香氣。
她的體溫她的笑容她的媚,他其實再熟悉不過那些流向四肢百骸的酥酥麻麻。
曾無數次床榻上的美人懷,他都流連于她的云雨之歡,此刻她也與別的男人翻云覆雨。
繼而隔門而來的妖艷欲滴,一音切膚,一調蝕骨:“大……人……”
終讓某些前塵往事潰不成軍地涌上心頭——
那年江南梅雨連綿,連著幾個月都不見天日,濕潤的空氣黏附著汗毛,倒是適合養傷。
徐雅由侍從擺弄著自己身體,癡癡地望著窗外淅瀝細雨,直至身邊有誰第三遍出聲。
他才恍然回過神來,怔怔囈語:“什么?”
大夫說已無大礙,好生休養便可恢復,只是以后騎馬務需小心。
還有,叔父找他。
于是徐雅整好因換藥而褪下的衣衫,提步跨過門檻穿過幾處回廊,越過院落來到祠堂。
可空蕩蕩的屋子里不見一人,他正疑惑著想要喚人,冷不丁發現東北角的太師椅——
正坐著她,一襲深紫隱在陰影里幾近墨黑,打扮干練利落,姿態卻慵懶異常。
帶著幾分隱而不現的優雅高貴,神情漠然,尤其那雙眼冷極了。
像一只倦了的小妖。
他第一次見她,腦海里躍升至第一位的是,她不過比他小一歲,眼底怎么滿是風霜。
徐雅試探著打招呼,不防背后的纏綿雨聲夾雜了幾點腳步傳入耳膜,他自轉身望去。
只見徐溫一個人獨行于雨幕里,緩緩而來。
叔父不緊不慢走到廊下把傘收起:“這是老朽的侄兒,單名一個‘雅’字,因在家排行為二,殿下也可喚作‘仲雅’。”
“徐伯伯客氣了。”她禮節性疏離地回著,也伸手邀請伯父一同上座。
這就是他與她的初見,仿佛是在家族先祖前,被命運安排的一筆。
后來他基本就很少回徐府了,沒幾個月她如愿以償地建立了明月樓,那么從此而后徐雅就是明月樓的人了。
他第一次上她的床,是在一個滿月的秋夜。
沒什么任務,也沒什么算計,除卻一身盔甲的她顯得十分疲怠。
溫酒醉紅臉,迷光落在狐貍眼角,不由讓他心疼。
徐月從沒關緊的門縫里看見,徐雅正站在走廊上望向自己,便換了個坐姿。
露出雙白皙小腿,至上有青色血管漫延的紋路,勾了紫紗搖曳。
她喚他:“仲雅。”
喑啞的,撒嬌的,邪魅的,其實只是逞強的。
雙眸欲泣,我見猶憐。
她若引誘他便沉淪,他從第一次見她就沒有了抵抗力,鬼使神差一般的。
徐雅推開了那扇半掩門扉,離開走廊,從門縫一步一步走入那間屋子走入深淵,從此而后……徐雅就是她的人了。
那是他與她的第一夜,亦是以后無數夜的第一夜。
徐雅自十二歲起就與家里安排的侍妾睡過,可她不一樣,她是傷心的。尋他,是為了哭。
不過她在他這里總歸是真實的,不會出于各種各樣盤根錯雜的權衡利弊。
她睡他,永遠只是想睡他。
后來她執行她的使命,他完成他的任務,只要徐月吩咐,徐雅也都如履薄冰的執行。
時日漸長年歲漸長,她眼底的風霜也染上了他的眉眼,似乎他們也就老了。
直到兩年前朱全忠一死……徐月才很少再帶一些達官顯貴的人回明月樓。
沒有了不明敵友的男人,沒有了利用猜測沒有了喧囂,他便安安心心做她床上唯一的男人。
兩年,日夜,風月,過于綿長的歡愉,過于久遠的記憶。
不知不覺間僭越、逾矩、侵犯,恍惚以為他與她……可笑了,她永遠都不會只有他的。
忽而有風從屋頂吹下來,讓人清醒過來生生發疼,里面的嬌嗔依舊一聲疊過一聲,撩撥心弦。
震動耳根,以至徐雅只能緩緩悠悠蹲下身子抱緊雙膝,摩挲著蹂躪著那一寸寸——
她撫摸過的,屬于他的,肌膚。
門縫里驟而溢出幾縷如癡如醉的迷香?一呼一吸間如攻城略般占領一切,控制神經。
命令著男人的眼皮垂下去,睫毛顫了顫,嘴角勾起一聲輕呼:“月……月兒……”
而徐雅也不過聽著徐月的嗯嗯回答,直把頭埋進胸口,任由淚珠落入布料交織之處。
好久。好久……久到他依舊聽得見自己的抽泣,卻又聽得屋內吮吸:“月……”
緊接而來一陣細微的顫抖?就連一個“兒”字都來不及發出便停止了。
徐雅內力很好,把屋里男人的呼吸變化都捕捉得一清二楚。
頭頂的風直貫而入,掀起衣擺,又仿若將他點了穴道呆在原地……呲呀一聲,門開了。
屋里香氣如煙似霧,被吹散暈染,勾勒出一幅認知里的夢境。
朦朧,混沌,極具欺騙。
徐月好像覆著黑暗墮落下來。
毛茸茸的地毯一點點撥云弄霧,露出一雙白嫩的腳,仿若托舉著絕世珍寶。
徐月倚在桌邊,著一件近乎透明的紗衣,若隱若現映出姣好的冰肌玉骨,盈盈一握的腰際系了個蝴蝶結,不加修飾已是栩栩如生。
墨發如瀑落在肩窩里凌亂地撓癢癢,她伸出手去拿酒壺,然而剛一觸到白玉手柄,便有幾分寒意傳入指腹。
酒水流聲嘩嘩啦啦,勝為動聽,是召喚,是詛咒。
因而徐雅這才看見了床榻上躺著的人,那個楊師厚的侄女婿,他渾身上下都插滿銀針,甚至手指、胸膛……脖頸。
眼睛還蓋著一塊黑絲綢,系著的蝴蝶結分明也是她的手筆。
男人就這樣嘴唇發黑,牙齒上似乎還有濕潤的液體,也許是在品嘗刻骨銘心的吻別。
一場隔過珠簾紗幔的盛大祭祀,以嗜血的方式張牙舞爪,宣揚功勛,而這一杰作的主人——
正用修長的指甲捏著杯壁,輕搖白瓷,咬唇淺笑。
紫色的葡萄酒晃晃悠悠,黑夜掩了顏色,液體漫過,又是殷紅的血。
徐月漫不經心地一飲而盡,難言的滋味便在舌尖上跳躍,簡直與洗滌罪孽如出一轍。
性欲是極樂,謀殺,亦如是。
徐雅怎么忘記了,她一向擅長以操縱別人身體的方式操縱一切。
脫離了防備與偽裝的男人就這樣毫無芥蒂地在她面前暴露所有致命傷口,然后心甘情愿地死去。
這明月樓里所謂的紅倌人,都是殺手。
徐月很久都沒有這樣殺人了,以致徐雅隔了很久才跨檻而入,再又一如既往地喚:“月英。”
滿目紫色不得讓她有點迷惑,誠然,還有珠簾的紅。
紫色,那是凍僵之后血液透過雪白肌膚的顏色,一種冷掉的色彩……也是許多毒藥的顏色。
暗一分,是黑是夜;亮一寸,是紅是血。讓人沉溺的一種顏色。
徐月輕嘆出聲,放下了翹起的腿,踩上柔柔綿綿的地毯,一步一步走向衣柜。
另一只手伸向自己腰際,小指一勾,噠的,紗衣就順著肌膚一絲絲滑落下來……
一具窈窕婀娜的身體就這樣展露在徐雅面前,他一怔,立即低下頭去。
“送到嬋兒身邊的小丫頭是你挑的?”
此話一出,徐雅不由嚓的一個抬眸,只見徐月正將一件白色中衣系帶,遂又側過臉去,以臣之位據實以告:“是。”
“你什么時候眼光這么差了?”這邊徐月已穿好中衣,拿出身夜行衣繼續問:“還是說什么時候心腸這么好了?”
音一落下,她也已然一身墨黑的走到桌邊坐下。
于是徐雅這才轉過臉來,雙眼微閉地承受于這一汪暗涌怒意:“她是個窮苦人家的孩子,實在可憐……”
“可憐?”徐月輕哼,直接打斷了他的解釋,俯身下去給自己穿靴子。
再起身便是嫣然的笑,尾音纏綿,語氣決絕:“是。嬋兒回來了,大仇得報了。”
“但你也別忘了……”
她不知何時已走到了身邊,附在徐雅的耳邊克制著聲音大小,呼吸柔柔撓得他耳根發癢。
徐雅不是第一次承受徐月這種挑逗,摻雜了猶疑的挑逗,而他最惶恐不安的就是她的猶疑。
因為“疑”意味著信任,信任又關聯背叛,背叛,會萬劫不復。
他的忐忑正焦灼不安,可下一瞬,徐月又后傾一寸,離開徐雅肩側淡淡說:“算了。下不為例。”
不懲罰,就是最大的懲罰。
所以他不過看著她離開自己,一襲夜行衣的飛檐上瓦,砰的剩下兩扇搖晃門扉在自己面前吱呀作響。
被許宜頭回帶去便要處死的小丫頭,的確是他徐雅選出來的。
這是第一回。
他掀開珠簾和帷幔,徑自走到床邊,看著榻上那具新鮮尸體按下機關。
噔噔噔的跟著機關一落到底,仿佛一路墜入十八層地獄,直到地下一樓化尸融骨。
接著從密道回到第七樓,處理干凈房間里的一切痕跡……也是最后一回。
這兩年的確安逸了,以至都會癡心妄想了,徐雅關上門一步步走下第七樓,也一點點任由樓里的嬉鬧傳入耳內。
最后又走到了明月樓一樓處,站在樓梯口聽前廳里女人的調戲、男人的著魔,一一悉數傳入耳中。
又一樣地走向了后院,走進了竹影里的森森然然,提起石桌上依舊燃著的紫紗燈。
徐月是在家族祠堂里與徐雅蓋章訂約的,那么往后余生無論什么,他都全押。
接著后院的青石地磚咔的一響,顫顫竹葉便隱隱約約地聽見了——
徐雅鞭刑二十的抽打,一下一下,砭人肌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