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鷓鴣天全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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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故里 1.
在一個漫天飛雪、梅花盛放的日子里,她嫁人了。
那一年,才九歲。
一襲紅衣鮮艷明亮,自是世上最好的綾羅錦緞,金線繡的蝶,栩栩如生。
李如摸了又摸,這些年日以繼夜的一針一線總是沒有白做。
可惜終究辜負了這一片張燈結彩、滿心歡喜,盡是錯付與人……
十三天之前。
護軍中尉韓全誨被誅,岐州之圍猶自未解。
岐王李茂貞卑辭致書,請宰相崔胤率百官赴行在,于是舉城歡慶將歸長安。
李如提裙狂奔,就要去找父皇找母后找皇兄,要和他們確認這個消息!
還有,她像喜歡芍藥一樣喜歡子苓,她要帶她去長安!
她一邊跑一邊想,情不自已便是嘴角飛揚。
哪知堪堪及窗,屋里遽爾飛出一聲斥責,直讓她一個釀蹌摔倒在地……
“如兒遲早要嫁人!”
是父皇的聲音。李如一邊靠墻蹲下,一邊雙手撫上腳踝,輕輕的揉。
“如兒是要嫁人,可絕不是如今!”是母后的哭聲:“還有你把裕兒、祚兒當成棋子便算了,但不能把嬋兒……不能把如兒也當做籌碼啊!”
“阿杰,你這不是讓如兒嫁人,是要把女兒賣給岐王吶!”
彼時雪尚未消,李如隔過連廊,只望見院子里的假山和池水,仍是一派冬日之景,默默幽幽,直襯得頭頂花窗里的沉默格外刺耳。
“如兒不是大唐帝國的平原公主,她只是我的如兒!我不想我所有的孩子一生都在這種身份里,不得自由!”
接著便是父皇漫長的沉默,亦有母后低低的抽泣,一面墻隔卻了殘忍,一扇窗卻又將那些字句傳入耳內。
“如兒……不會有性命之憂,她只是完成一個儀式,之后我們就想辦法接回長安好不好?”父皇想了想,一邊撫著母后后背一邊勸解著:“還有蘇檢之女也會嫁給景王,如兒不是一個人留在岐州,她也不是真的嫁給李繼侃,這不過權宜之計罷了。”
李繼侃!那個岐王李茂貞的義子?
一霎之間,李如汗毛倒立,跌跌撞撞直闖進門反抗道:“我不嫁!”
而屋子里,父皇一轉頭,立即呆住,母后也淚痕未干的梗在心口。
后來……后來如何回屋的?
她只記得“令我得出,何憂爾女!”,她只記得帝后皆應從,她只記得母后勸著罵著,父皇拔劍直指向李如的心口,問:“你嫁不嫁!”
后來,后來秋嬤嬤來喚她,來為她穿衣打扮,來向她祝福:“一梳梳到頭,富貴不用愁。二梳梳到頭,無病又無憂。三梳梳到尾,永結同心佩。”
李如抬手拭去淚水,終是聽秋嬤嬤念完了最后一句:“再梳梳到尾,舉案又齊眉。二梳梳到尾,比翼共雙飛。”
接著廣袖一揮,啪的就將那柄木梳投擲于地,摔了個粉碎。
四分五裂的木屑散到子苓腳邊,她自蹲下身拾到手絹里,又掏出柄鎏金簪珠的檀木梳放在了妝臺上。
后來母后無法,拿起那柄鎏金簪珠的檀木梳,一下一下為李如梳頭挽妝:“如兒你應該知道的,母后疼你父皇也寵你。你那么聰明……應該知道這真的是被逼無奈、權宜之計啊。”
而李如沒拒絕母后的動作,也沒制止母后的言辭。
她只明白了自己不過是父皇送給岐王李茂貞的一介質子,她只明白了自己不過是留在岐州的一個人質。
后來母后拿出一只瑪瑙紅鐲,哀求李如想辦法,想辦法活下來,只要活下來……
總有一天母后會把她接回長安。
可李如也止不住的哽咽起來,哀求母后:“給我一把匕首吧!”
“如兒!如兒……你放心,母后向你承諾,至多一月,一定接你回長安!”
母后遙望窗外天色欲晚良辰將至,一邊哭一邊勸,最后轉過頭對她說:“若是母后回答,這是存勖派人送來的呢?”
此話一出,李如淚水瞬間決堤……
不知怎么,雙目驟而紅得生疼,像盛開的紅梅像鮮紅的嫁衣,也像蕩來蕩去的紅蓋頭。
大廳之上花燈高懸、喜字盈門,父皇母后、岐王、大皇兄……所有親族好友無不在列。
新娘一來,眾人皆是停杯擲箸,李繼侃牽了李如紅綢帶到廳堂中央。
贊禮郎立即清了清嗓子,高聲呼道:“一拜天地。”
于是李繼侃與李如被拉著行禮,席中各人也都隨之慶賀,唯獨大皇兄李裕一個人斟了杯酒。
“二拜高堂。”贊禮之聲再度響起,他們又被挾持著拜堂,而李裕再飲一盅,只覺酣暢淋漓。
待到最后一句“夫妻對拜,送入洞房”刺入耳內,他便什么也不顧的抓著壺,捏了個粉碎。
“禮成”的尾音被拖得很長,案幾之上的碎片也被濺了一顆顆血珠,又大又紅的,太疼了。
裕與祎終究少一點,有些人終究要錯過,良辰美景終究辜負。
她就這么嫁人了。
花燭輕晃倩影,酒氣迷人心神。
李如一襲嫁衣坐在床上,頂了紅蓋頭輕輕的笑,笑得凄厲又像哭。
淚珠滴在嫁衣,滴在她一針一線繡的金蝶上,暈染開來……
是傷疤。
吱呀一聲,李繼侃推開門帶進幾多風雪,醉意熏熏的喚:“公主殿下……”
遽爾,李如抽出一把剪刀,隔著無盡燈火,映照在她美麗的臉龐上,不禁看得李繼侃幾分失神……
一面美人一面刀刃。紅燭滴漏,無人裁剪。衣衫零落,一地狼藉。
夜半的風吹過,天正將曉,可惜霧氣朦朧,使人根本辨不清一日光景。
李如踩過一片片紅綢、一灘灘血跡,從屋子來到院子,從后殿穿過前廳,從那一座牢籠一步步走到荒郊野嶺。
走到一片高崖之上。
便見了那日的雪落滿頭青絲蒼茫,便見了崖下一望無際的深淵,和崖上紅梅開遍。
那襲血紅嫁衣,尚且鮮艷明亮,手腕上的瑪瑙紅鐲也仍晶瑩剔透。
過去在長安,也是這樣一片天高地廣的荒野,她將馬鞭一揚,抽的馬兒吃痛。
耳邊的風一陣陣呼嘯著,像野獸嘶吼。
就此越騎越快,越騎越遠,音漸不聞聲漸消,就此天地寬曠,獨她一人。
碧藍的天,朱紅的旗,鑲金的夕陽,而這遼闊天地才是痛快!
那個時候的李如手持韁繩,發絲飛揚,肆意縱馬而馳,一派踏云破日、英姿颯然……
像是翱翔九天的鷹,又如起舞翩躚的燕!
過去的長安街上燈火彤彤,李如褪去小廝衣衫,露出里面一襲紫裙。
李存勖只眉眼俱笑的拉過她穿越人潮洶涌。
身邊的喧嚷與熱鬧,張燈結彩般將他們吞沒,直到在蕭家餛飩的客桌上堆滿了糖炒栗子、糖人、湯餅和葡萄酒。
李如拿起湯勺就盯著李存勖的臉問:“蕭家餛飩是京城里最好的嗎?”
可現在這里沒有火盆,李如只能守著唯一的光。
等,等父皇,等母后……然而等到天黑了,也沒有人回來。
她呆呆地看著燭火跳躍,看著沙漏一點點的流,一遍一遍,他們都沒有回來。
只有她一個人、一支燭,等著什么無望的希望。
遽爾,寒風輕吹,唯一的光滅了。
一個聲音就此打破靜謐:“如兒,母后回來了!”
李如聞言,有些呆滯地啟眸去瞧,只見母后身著一襲素衣站在門口,逆著光,希冀的看向這里。
全然不覺帶進來的風好冷,又撲滅了她唯一的光。
于是她仍僵硬地坐在角落抱緊雙膝,可過去每一次父皇母后回來的時候,其實每一次她都會——
擁抱。
現在她的父皇只會跟她說“令我得出,何憂爾女”,她的母后只會跟她說“被逼無奈,權宜之計”,所有人都跟她說……
原來她很疼,沒有人疼她了,就很疼的。
寒風凜冽,李如紅著那雙很好看的狐貍眼默默哭,幾欲提裙縱身。
豈知身后突然傳來一聲驚呼:“公主!”
是李繼侃帶著黑壓壓的近百人馬,有刀有槍,彎弓搭箭的威脅道:“公主!跟我回去!”
李如輕笑,冷哼一聲,她的冷漠化作仇恨,吞噬眼神可以殺人!
這時人潮涌動,有人賊眉鼠眼、居心叵測,有人低語幾聲、點頭示意。
李如還是這么看著他,似笑非笑地看著他,任由微風吹起嫁衣吹過青絲,吹得梅花顫落,片片雪花紛揚而起……
就在那一瞬間,李繼侃背后喊了一聲“放箭!”,幾乎同一時刻,公主也踮起了腳尖。
遽爾萬箭齊發,一根根箭矢氣勢磅薄,穿心而來——
遽爾崖邊崩雪,一片片雪花排山倒海,席卷而來——
李如自此墜崖而去。
冬日寒風中,她的臉頰被劃傷了,鮮血直流,她的如瀑墨發也揚揚灑灑落下來。
她的嫁衣被刺破,殘缺不全地在狂風中肆意飛舞。
嚓地,利箭被折扇擋著拐了個彎,簇頭卻仍然堅硬的插入了胸口,扎進肩頭里,直引得涓涓血水噴薄涌出。
一剎之間,斷崖之下都是紅梅飄花,都是白雪如殺。
啪的,瑪瑙紅鐲碎了,被亂石割成兩半,丁零當啷鋒利地滑過手腕。
冰肌玉骨淌下一道道血痕,染在崖壁上,只余一片觸目驚心。
落下去,就落下去,她就那么落下去——逐漸成為一個紅點,越來越小。
后來萬籟俱寂、天地蒼茫,風聲也沒有了,只剩下徹骨凌厲的冷。
原是懸崖峭壁之下存了一泊快要結冰的碧綠湖水。
李如就那樣失去意識的,游蕩在那無盡寒冷的深淵之中,血色暈染,妖冶艷麗,凜冬之刃,削筋刻骨。
崖下的美人被凍在了湖水里,崖上卻是一片混亂不堪。
李繼侃看見李如墜崖而去,登時血氣上頭、怒氣沖天地吼道:“是誰喊的‘放箭’啊!”
是啊。究竟是誰?殺死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