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塵吃完了今日化緣換取的素面，眼睛望著青石小路未干的水坑有些出神。

眉宇間流露著些許無奈，仿佛在追憶著什么事情。

“喲！這不是斷塵法師，剛出爐的大饅頭要不要來一個？”

清朗的聲音把斷塵從出神中拉回，這把聲音斷塵好像在哪里聽過。

進入斷塵視野的首先是一雙厚底黑靴，隨后云紋白袍的下擺，干凈素潔，料子極佳，仿佛剛從裁縫店出來。

斷塵笑瞇瞇正要看看是誰，望著那張同樣帶著笑意的臉，他唰地一下冷汗直冒。

“雖說已入春，冰雪消融，可天氣仍然帶著寒意，斷塵法師竟滿頭大汗，怕是內燥積郁，今日便不贈熱湯，我剛學了點醫術，要不為你把一把脈？”

“多謝公子，老衲還有點私人小事，先行告辭！”

斷塵心頭一突，不就是上次在客棧送茶的那位公子爺，準確來說，應該稱呼為白面虎。

“咦？法師好像認識我。”

斷塵起身離去，陳駿不緊不慢并肩而行。

“一面之緣，一面之緣…”

何止認識，簡直如雷貫耳。

斷塵在客棧差點被精神影響催眠過去，他初初以為是哪位名門之后，出了漢中城后逐漸淡忘，到了摩天嶺山腳，斷塵好奇心起登山圍觀熱鬧，對羅摩遺體他確實沒什么興趣。

感受著華山派家大業大，聽著余地荒慷慨激昂，斷塵有些無趣準備離開的時候，便看到了陳駿的亮相。

心底感到不妙的斷塵沒有貿然跟上，直到事后才看到被血色染紅的摩天嶺，慶幸自己沒有多管閑事，他連夜啟程往東做自己的事。

萬萬沒想到，怎么又碰上這煞星了？

“請你吃饅頭不要？看來陳某的面子還是不夠啊。”

陳駿輕言淡語，殺機卻籠罩了斷塵。

“陳公子請客，老衲恭敬不如從命。”斷塵苦著臉應道。

雖說有默契城鎮內嚴禁江湖人動武，可對本就不重律法的江湖游俠來說不外乎多了道薄薄底線，更別說陳駿這種殺人不眨眼的人，斷塵不敢試。

“如此甚好！”

殺機消弭，陳駿又成了個風度翩翩公子哥，帶著斷塵到了鎮子西市的白面攤點上幾個大白饅頭。

“這要有點醬好的羊碎裹著吃，那味道就更絕。”

陳駿笑道，“法師真不嘗嘗？”

斷塵忐忑抬眼，拿起一個饅頭撕巴起來，“我已剃度出家，斷絕六塵五味，陳公子還是自己享用吧。”

以為陳駿想對他怎樣，沒想到陳駿真坐著吃饅頭，就是額外點了份咸肉，把饅頭撕開包著咸肉來吃。

在漢中時候，陳駿便發現了斷塵的不簡單。

不僅僅是免疫了他的催眠，在進入客棧之前，斷塵拿著陶碗坐在屋檐底下喝水，在雪中沒有絲毫寒冷之色，甚至臉色紅潤，說明其功力不低。

當時陳駿還沒有內力，加上斷塵外表也不是拳師那般筋骨有成，不過普通老人模樣，一時半會無法判斷斷塵和孟大山差距多大。

如今借著羅摩易筋經研究，憑借見‘神’之能倒也能模糊感知江湖人身上的氣機流轉。

陳駿驚訝發現斷塵用這方體系評價儼然是邁入先天的宗師，只不過那縷先天炁在陳駿眼中小氣了些，可與言旭相比又多出一小步。

難得碰上真正的先天，陳駿自然想搭搭手，想看看內力的玩法。

“陳公子有什么需要我的地方盡管開口，別一直盯著，弄得我好像準備問斬的犯人般渾身不得勁。”

斷塵終于憋不住，陳駿那眼神太瘆人了些。

“法師言重了，我有那么像一個殺人不眨眼的大魔頭么？”陳駿微微一笑。

斷塵沉默些許，陳駿名字出現后都是在江湖武林間流傳，對于普通人而言只不過無名之輩，就如方才陳駿與白面攤主交流，最是尋常不過的買賣口吻，甚至陳駿還想要個折扣。

“善名惡名，取決于站在何處觀望。我也算武林同道，陳公子之名聲于我而言自然屬于惡名，心懷忐忑，實屬常情。”

斷塵念頭通達，大口吃著熱乎乎的大饅頭，“陳公子有事直說，合乎規矩，我自無不可，不過陳公子收收那眼神，別用那心神操控的法門可好？”

陳駿聞言微微收斂過于逼人的目光，“近來武學有所得，苦于沒有同道交流，這不，緣分讓我又遇上法師。”

“…”

斷塵咀嚼的動作僵住，你還沒有同道交流？外面要殺你的人從西安城排到南京城了都，出城溜達不就有大把人找你交流了么？！

這話他是不敢說出來了，只能道，“年老力衰，無能為力。”

“羅摩遺體…”

陳駿冷不丁說道，“法師覺得秘密是什么？”

“我怎么知道…”

斷塵隨口應道，忽地反應過來，定定地看著專注吃那夾著咸肉的饅頭的陳駿。

這是誘惑他啊！

罪過罪過！

“陳公子對武學孜孜不倦的精神實乃武林楷模，老衲在家傳武學上有些建樹，若陳公子不介意，愿切磋一番，只是希望陳公子手下留情。”斷塵放下饅頭，一本正經說道。

“法師邀請，卻之不恭了。”陳駿抬起頭，“要不再打包…哦，帶上幾籠饅頭路上吃？”

——

自鎮子北面牌坊出去，不過十余里便是終南山腳，重陽宮下。

自王重陽以來，重陽宮香火鼎盛，訪客不絕，可隨著襄陽保衛戰不少高手前往支援郭巨俠，全真七子逐漸仙去，全真開始后力不繼，修道大于練武，漸漸的這個盛極一時，有五絕稱號的武林大派淪為三流，靠著祖師名氣維持，不少想練功的弟子多半前往華山拜師。

此時春雨初歇，泥濘濕滑，在荒郊野嶺更加看不到游人。

一少一僧，緩步而來。

斷塵輕功卓越，踏草而過，每每避開泥水濺身。

一旁的陳駿就比較簡單，趟泥而過，仿佛走路，剛剛修出的真氣被他覆蓋在體外當作防泥板蕩開泥水。

“陳公子…你這樣損耗真氣，等會可別說我占便宜。”斷塵看得眼皮子直跳，他本來想表現表現自己武功，沒想到陳駿顯露自己先天炁，還是如此奢侈的用法。

“下雨天穿白衣就是麻煩。”陳駿倒沒什么感覺，未觸碰到極限，這種消耗很快就能恢復過來，特別是羅摩易筋經的特性。

與斷塵出鎮的路上，就羅摩遺體絕世武功旁敲側擊了些東西。

今世內功為了增加其威力，大多帶著玄妙特性。

比如燃陽心法，走手太陽腸經，從陽氣析出多半火烈。這種至陽至熱的心法，極致便是江湖另一門絕學九陽神功。

又如寒冰真氣，走太陰轉化成陰寒內力，能頃刻凍結他人。

而在當今武林，能夠不帶奇異屬性，又能兼容冰火的心法，斷塵說他所知不過三門。

一門是少林易筋經，這門功法不用多說，創出后一直躋身武林絕學行列。

另一門是在王重陽手中大放神威的先天功，難度之大上手就要先天炁，以至于全真后人無人繼承。

第三門，斷塵猜測的是張三豐所修煉的那門功法，傳聞武當內功脫胎于九陽神功，但在張三豐登臨絕頂后轉而開創太極一說，能自如的陰陽轉換，大概已經走上另一條路。

陳駿所修易筋經本身就不講屬性一說，不過是他吐納庚辛使得帶著金精之氣，羅摩易筋經后更是如此，而且羅摩易筋經具備療傷特性，陳駿當初想的人工治療儀他現在輸送易筋經內力也能有此效果。

“法師所修的是三門中的哪一門？”

陳駿和斷塵剛一搭手，赫然發現斷塵的內力真氣和他極為類似，但有說不出的韻味在內。

斷塵撥開陳駿擒拿虎爪，右手食指點出，有一股渾厚氣勁穿透而來，“說來慚愧，我之內功并非家學，而是昔日重陽真人傳下。”

陳駿腳下踩出八卦，那道指力竟然射中了五尺外的樹身上留下一道深印，讓樹身抖動，枝葉搖落。

“大理段氏一陽指？”

斷塵、段塵，擱著諧音梗。

“不才入二品之列。”

一陽指有品級劃分，最高一品，而四品之上方可修習六脈神劍，只是六脈神劍自宋以來早已失傳。

斷塵僧袍蓋落，小擒拿手借著大袖隱藏視線，趁著陳駿躲避一陽指力的轉身順著陳駿小臂抓了上去。

段氏絕學還有一門打穴法，一陽指本就是強化版的點穴手段，褪去一陽指化作反手打穴法后，威力無雙的指力雖削弱幾分，但五指更顯靈活，對真氣精神損耗更少。

驚訝片息，陳駿臉色更加興奮。

“先天功配一陽指？南帝之后，段氏百年恐怕只有你了。”

陳駿橋手筋骨隆起，斷塵五指擒拿抓去猶如抓在一條銅柱之上，還帶著反震之力沖開他灌注真氣的五指。

銅柱忽地融化。

陳駿控制著身上肌肉收縮，化剛成柔，蛇形纏繞，把斷塵擒來的手當作枝干攀爬而上，快若閃電，末尾以標月之姿穿入斷塵咽喉。

“陳公子，說好的手下留情！”

斷塵喉嚨的皮膚感受到寒意激起疙瘩，圈手拔臂，衣袖隨著真氣運轉凝固成鐵塊掃來。

“有位朋友說過，切磋也是實戰。”

陳駿縮回手掌，運轉得來沒多久的羅摩易筋經內力，澎湃氣機如同炮彈炸開，釋放出一道強烈沖擊波。

“咚！”

兩人之間的泥地被炸出一個巨大坑洞，枯枝爛葉、泥沙具揚。

“咳咳咳！”

斷塵飄出數丈，舉起雙臂，寬大的衣袖攏在頭頂把上半身遮擋起來，那些濕潤的泥沙落下的時候劈頭蓋腦一并砸在斷塵身上。

“不好意思，沒習慣控制不好力度。”

陳駿亦是退后兩丈，抖勁與護身氣息不至于被泥沙扔一臉，無辜看著像掉入了泥潭翻滾再起身的斷塵。

回味著爆炸剎那，好似人形炸彈，將自己的一身氣機炸出體外，只是過于分散，導致場面看起來威力巨大，實際傷害并無多少。

“陳公子，你內力再深厚也不能這么浪費。”

斷塵用干凈的地方擦了擦臉上泥土，無奈說道。

“沒事，下一次會控制好的。”

白影拍落，卷起氣勁大潮。

——

“小小失誤而已。”

陳駿擦了擦路上采的野果，不過鵪鶉蛋大小，味道酸澀，呸了一口望著在山中溪水邊整理儀容的斷塵，腦海閃過方才交談的說話。

先天之中亦有次第劃分。

小周天三十六轉，第三十七轉開始便可嘗試返先天，得一縷先天真氣便可被人稱為先天高手，后續便是使得小周天充盈先天真氣，隨后逐漸開拓其余經脈，繼續壯大內力與真氣，開啟大周天。

如此大周天下，逐漸讓內力盡皆轉化，渾身皆是先天炁，在滋養底下肉身也在不斷改變。

后天三寶，先天三寶。

“這么說來，這階段也可以跳過了？”

陳駿摸了摸下巴，也就是花點時間把羅摩易筋經的內力全部轉化連接奇經八脈便可？

斷塵以內力烘干僧袍，見到沉思的陳駿心中不由疑惑，這陳駿怎么好像對武學次第一竅不通的樣子？

“那個，打也打完了，老衲還有點事，陳公子…”

這是暗示之前說過的事，有關于羅摩遺體。

“我看你也是個假和尚。”

陳駿把趁著斷塵弄衣服的時候帶回來的包袱拋出。

“唉！”

斷塵嘆息一聲，大理段氏出家成習慣，可有時候也不是真的看破紅塵，譬如到了他這一代人，前有元廷掃蕩，后又朱明不喜，不然以段家風流血統他能練成個鬼先天功。

看到地上包袱，斷塵收斂哀思，快步拾起，這趟遠門壞在好奇，成也在好奇。

得一碗熱湯，好奇出手的是誰；打虎大會，好奇發生什么趣事；羅摩遺體，他更是好奇這幾百年秘密是什么。

“這秘密…不是…羅摩遺體？！”

斷塵打開包袱人都傻了，怎么東一塊西一塊的？

“法師，你看秘籍也得有小人有文字，總不能對著干尸看出個絕世神功吧？”陳駿擺擺手，體內內視著氣息運行。

“額…”

斷塵語塞，世人覺得羅摩遺體玄奇無比，落入手中看起來也就平平無奇。

一個躋身先天的高手，對人體經脈運行需要了如指掌，斷塵很快就發現了羅摩遺體殘留下來的‘指示’。

“除卻細微處，不外乎共通的小周天法門…”

夢中女神費盡心思終于見得一面，誰料衣服剛脫就沒了勁頭。

斷塵把羅摩遺體包裹好，被人魂牽夢繞的秘密就這？

“怪不得陳公子愿意分享，對于你我這等已入先天者確實缺乏了吸引力。”斷塵感慨道，“到這等境地已經開拓出自己的道路，不外乎多一分觸類旁通的靈感。”

“嗯？”

陳駿沉默，你愿意腦補就腦補吧。

“如此說來，陳公子摩天嶺所為豈不是虧大了？”斷塵和陳駿這番交流下來，發現沒有江湖傳聞得那么恐怖，有了打趣的心思。

“稱量天下英豪，不虧。”陳駿掃過煞氣儲備，翻身落樹，“客棧之內，法師說的先人遺愿可是和先天功有關？”

斷塵遲疑片刻，開口說道，“昔日重陽真人與段氏先人有過密談，為應付一大惡人交換各自絕學。后來重陽真人早早羽化，段氏先人告訴后輩若是能找到適合傳承的全真弟子為重陽真人重新傳下先天功，可惜這天下變化太快，各種緣由無法得成。”

“到如今，不僅我大理段氏淪為庶民，全真派也衰敗如此。”斷塵幽幽一嘆，不免和南唐后主感同身受。

“法師，停一下。”陳駿打斷斷塵準備背詩詞的起手，示意轉回正題。

“先天功對修煉者要求極高，隨便交出去亦會羅摩之秘同樣造人覬覦，上打虎大會也是想從全真后人華山派中挑選合適傳人，可惜…”

斷塵不喜余地荒那做派，其余弟子也無法看護和修行先天功。

“看來先天功也要失傳于世。”

陳駿話鋒一轉，“不如，給我一觀？”

“…”

斷塵快步離去，方向卻往終南山中走去，“先人有言，若無合適的全真后人，便就此作罷，也莫要交予外人偷窺。”

“我不偷窺，光明正大看。”

陳駿跟上去，斷塵沒有勸阻，自然是允許他跟著。

斷塵路線越發偏僻，樹密草深，又因雨后擦肩而過珠露四濺更加煩人。

“我不問先天功，可以問這是哪里吧？”陳駿發勁抖開草木，生生碾出一條小道。

“不知陳小友可否聽過活死人墓？”

“古墓派。”

斷塵一怔，古墓派傳人稀少，名聲不顯，時至今日居然還有人記得，“三十多年前我也到訪過全真，那一代弟子同樣未能選中合適者，倒是遇上了段氏先人的故舊后人，本來想把先天功交由她看管，只可惜她并無興趣。”

“她說，若是日后大限將至，仍舊無人傳承，可效仿重陽真人于活死人墓刻下先天功留待有緣人。”

片刻后，陳駿看到了一處雜草叢生的石門。

“看來楊女俠也多年未曾返回。”斷塵不免又陷入悲愁之中。

“刻下功法？”

陳駿摸了摸石門，這厚度憑借人力根本難以打開。

“楊女俠交待過有密道通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