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四人審慎地沿著幾乎不存在的道路，穿過茂盛的草叢斜坡，步入下方平坦潮濕的海邊泥地。

從這里已經能夠看到岸邊的船只了。

艾德里安停下腳步，縱目四望。如果他所料不差，現在海軍應該已經開始掃蕩提蘭島了。而維斯則在發了瘋地想趁著這個間隙鉆來鉆去，尋找他的行蹤。

想到這里，他忍不住動了動嘴角。

“我們先等一等吧。”艾德里安揚了揚手杖，指向一旁的小木屋，說道。

等一等？等什么？……米格爾狐疑地看了眼身后，還在為維斯隨時會追上來擔驚受怕。但他隨后明白了。這有可能是艾德里安的氣魄，完全沒把對手放在心上，認為在這里等待片刻維斯也改變不了結局。但更有可能，是這位黑金商會的會長年老體衰，雖強撐著穿過地道，爬上豎井，走出樹林，橫穿草地，一點也沒有表現出疲態，但他終于是有些支撐不住了。

人都會衰老的，這是無法更改的鐵律。

明白其中緣由的米格爾小跑著從木屋前端來一張小木凳，放到艾德里安身后，供對方坐下。隨后又讓護衛去房間里討一口水來，給艾德里安解乏。

艾德里安杵著手杖，好整以暇地坐在小板凳上。像這樣的小木屋，是提蘭原住民最常見的那種。幾十年前的時候遍地都是，這些年已經漸漸不多見了。

或許是聽到了另一邊的火炮聲和爆炸聲，擔心外面有危險，護衛敲過兩次門后，小木屋才打開一條縫，露出一雙驚恐不安的眼睛。

“給我端碗水來！”護衛低沉咆哮命令。

又過了好一會兒，房門再次打開。一個身高不過護衛腰部的小男孩用豁口的海碗，端著一碗透著泥腥味的清水走出來。他看了護衛一眼，害怕的縮縮脖子，踉踉蹌蹌地端著水送到艾德里安身旁。

艾德里安看在眼里，不覺放松了精神，露出一絲笑意，道：“這孩子還蠻聰明的?！?

“是啊，”米格爾也露出笑容，蹲下逗小男孩道，“小家伙，你父母呢，他們沒在家嗎？”

艾德里安毫無防備地接過海碗，透著泥腥味兒的水讓他不適應。但想想過去那么苦的日子都過來了，這時候逃命又干嘛要那么多窮講究，索性便皺著眉頭一飲而盡。

溢出的清水順著他的下巴，喉嚨向下流動。米格爾掏出手帕，正打算給會長擦掉。也就在這時，小男孩突然動了。也沒見他身上藏了東西，可忽而就從指間魔術般滑出一截刀刃，快如閃電般地一下刺中艾德里安的心臟，連絲毫偏差都沒有。

‘不——’海碗從他的手中跌落，轱轆轱轆滾地。艾德里安瞳孔陡然放大。但這個距離太近，他來不及躲避，更來不及說出任何一個字，便被小男孩一刀捅了個透心涼。

兩個護衛反應過來，拔槍射向小男孩。他們都是黑金商會的精英，左右開弓，四槍中了三槍。但那男孩完全沒有反應，一溜煙地繞過草屋，轉瞬便沒了動靜。

米格爾上前扶住艾德里安，喝止了兩個想要去追小男孩的護衛。

“會長……”米格爾緊握著艾德里安顫抖的手。

“米，米格爾……”

艾德里安欲言，可話到嘴邊便被血沫硬生生堵了回去。他苦笑著的臉上浮現起一絲不甘的慘然，“……輸了。”

隨后便沒了生氣。

執宰黑金商會超過三十年的艾德里安最終沒能離開他生活了一輩子的提蘭島。

米格爾懷抱著死去的老會長，大腦一時之間全是空白。他想過無數種可能，也設想過種種失敗，但卻沒想過艾德里安會平白無故地死在一個小男孩的手中。

“米格爾大人，我們該怎么辦？”兩個護衛沉聲問。

米格爾緩慢地合上眼睛，片刻后深吸了一口氣，才穩住心神，道：

“先把會長的遺體搬到船上！”

兩人順從地服從命令，一前一后，開始搬運艾德里安的尸體。

也就在這時，米格爾臉色忽而凌厲起來。他干凈利落地掏出護衛背后的兩柄火銃，一槍一個，結果了忠心耿耿的兩人。

做完這件事，失去全身力氣的米格爾頹然地坐在艾德里安身旁，望著空曠的荒野，不知該何去何從。

此刻，提蘭島上風云變幻，狂風暴雨侵襲。一隊隊訓練有素的海軍士兵坐著小船，手持長槍，快速地橫穿沉船灣。他們沖上灘頭，與試圖逃亡的海盜交手，并快速地建立起陣地。

海軍上校羅杰斯大步踏上提蘭的土地。他雙手叉腰看向不遠處破敗的提蘭城，嘴角浮現一抹輕蔑嘲弄的殘忍笑意，大手一揮喝令：

“沖進去，該殺的殺，該抓的抓！”

海軍的火力裝備，戰術訓練都遠好于海盜。每次清剿都會打得海盜抱頭鼠竄。只是這一次，不少人都沒辦法逃入千島之島躲避了。

外面的情況如何變幻，與身在地道的維斯幾人都沒有干系。桑德斯已經得知了海軍入侵的消息，恨恨咬牙，道：“這該死的艾德里安，我十年的心血，就要這么毀于一旦了！”

維斯抬頭看向上方的出口，沉默不語。如果運氣不差的話，艾德里安現在應該已經真的死了。

桑德斯傷勢不輕，沒辦法爬上這豎直的鐵梯了，只好留儒略在這里照顧他。

維斯喂了桑德斯一顆卡列寧的墨蓮生血丸，應該能穩住他的傷勢，隨后和查拉梅朝著上方攀爬。

一路循著前人的腳步來到草屋外。

米格爾還是那副生無可戀的表情，雙眼無神地望著前方。兩個護衛橫尸當場。艾德里安躺在地上，看上去也死去多時了。

“謝謝你，米格爾。”維斯輕聲道，“如果你要走，可以離開了！”

如行尸走肉般的米格爾踉踉蹌蹌爬起來，孤身一人，孑然一身地走向那艘準備好的小船，許久之后才成功離開。

一切終于是落幕了。

在很早以前，維斯就發現艾德里安對孩子有著不該屬于他的關注。尤其是瑪麗事件，更是如此。那件事是如此的反常，以至于任何人都不可能忽略。維斯敏銳地閱讀出其中含義：艾德里安沒有自己的孩子，但想擁有一個屬于自己的孩子，因而把這份愛轉移到了失去父親的瑪麗身上。

瑪麗是一枚有利的棋子，但沒有愛孩子的父親會用自己的女兒做棋。所以艾德里安選擇送走了她。

于是早在回到提蘭后，維斯讓人對艾瑪進行了戰斗訓練。而艾瑪的弟弟，則被維斯親自帶給了伊木狼。

維斯至今還能記得他把艾迪交給伊木狼，學習‘十步之內，人盡敵國’的拔刀術時，后者是如何冷冰冰地拒絕他。維斯則只丟下一句話，‘這孩子身上可以實現你對武士之道的夢想’便離開了。

艾迪不太聽話，但他終究只是個孩子。對他來說，姐姐是世上唯一的親人。只要艾瑪在維斯手里，艾迪就只能服從。

大部分人，都不會那么警惕一個手無寸鐵的小孩。艾德里安在這方面尤其脆弱。

這一刀，預謀已久。

艾德里安死后，米格爾不知道自己以后該如何活下去。他前半生都全部獻給了黑金商會。艾德里安突然的死，直接摧毀了米格爾的人生。但米格爾還不想死，因此他不能直接離開。他必須等維斯給一個態度，否則米格爾就算逃到天涯海角，也可能難逃一死。

所以米格爾殺了兩個護衛，把艾德里安的尸體留給了維斯，也算是償還了維斯在伯克納不殺之恩的人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