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樣的夜晚。
沒了幾分朦朧的曖昧,多了幾分凌厲的蕭瑟。
黯淡無光的夜幕里,一位棕發碧眼的高挑女人從皮包里取出一支女性香煙,點燃后兩指夾住,背靠著東京塔的余光,站在街邊的角落里,享受著深夜的孤寂與寧靜。
不知是誰說過,神秘會讓女人更有韻味。
混血女人吸了口香煙,涂抹紅色晶瑩唇膏的嘴唇微微動了下,些許煙霧噴薄浮現于眼前,幾秒后討好似的消散不見。
今晚要做的三件事情都做到了。
理當獎勵自己一根香煙,或者一杯雪莉酒。
以朝夜新聞主編的身份,戳破警視廳刑事部偽裝成“有能”的謊言。
以水原葵子姐姐的身份,強迫警方承認山崎健太涉嫌綁架一案。
以水原薰的個人身份,詢問那位年輕心理醫生的一個問題。
思緒幽幽回到了兩個小時前,那時候刑事部組織的招待會剛剛結束。
她攔住了那位年輕的心理醫生,遵循著今夜心態爆炸的人設,在東京都記者與刑警面前問道:
“既然是警方都已經放棄的事情,民眾也從未在意過的事情,你為什么還要去做呢?”
這個問題不難回答,不管是高尚的,比如“不要讓時代的不幸,成為你個人的不幸”;還是通俗的,比如“當法律不能帶來公平與正義,那么我自己就是正義和正義”。
每個人都有著屬于自己的答案。
可偏偏,她卻有些在意那位年輕心理醫生的回答——當然,后者的回答,并未讓她覺得有何震撼或者震驚的地方。
許是過度的聯想與現實形成了巨大的落差,以至于她的心中,到現在還有些不快。
那位年輕心理醫生如此回答:
“有些事情,做與不做,是不需要理由的。”
“不明所以的回答……故作高深的話語。”
水原薰輕輕地嗤笑一聲,旋即陷入了沉默。
試圖借此揭過不快,可是心中再一次感受到了心亂的節拍。
眼前似乎有那么一瞬間,再度浮現了兩個小時前的場景。
年輕的心理醫生,握著那位在今夜會場中大放異彩的女刑警的手掌,結伴走向了未知的某處,或許是幸運的,或許是不幸的,警視廳最高處的燈光為兩人拉長了兩道身影,漸行漸遠的同時,身影也就成了一體。
與之相對的,成為全場焦點的女刑警,倒是和今晚的她成了鮮明對比。
一根香煙在無意識的情況下吸了個干凈。
水原薰深深呼出一口濁氣,再吸入雨過清新的夜間泛涼空氣。
她從皮包里取出那封讀過許多遍的書信,打火機點燃,然后借著書信紙張騰燒起的火花,又點燃了一根女士香煙。
質感與手感都是極好的書信,細讀一遍需要幾分鐘的書信,短短幾秒鐘就被火焰燒了個干凈。
灰燼飄落于身前,水原薰抬起鞋尖,輕輕碾去,想要剝離出這份記憶。
身后的街巷,終于傳來了厚重皮鞋的踩地聲。
“你讓我等了13分鐘。”
水原薰沒有轉身,依舊是背靠著墻壁,目光離開了地面紙張灰燼,望向燈光刺眼的東京塔。
“那就再加13萬美元。”
青山不二郎低笑一聲,不知有意無意,特意調大了手機音量,好讓那一句“13萬美元已扣除”的聲音傳到混血女記者的耳朵里。
今夜要這個女人演一出戲,每過一分鐘就要支付一萬美元的報酬,所幸結果還不錯,青山不二郎付款十分大方。
“你我之間事情已經了結,還找我做什么?”水原薰聲音飄忽地問道。
“我們倆之間的事情是結束了,可是宮野先生交代的事情,才剛剛開始。”青山不二郎來到街頭的角落,微笑說道,“接下來,還需要你做一件小事,順手而為的小事。”
“說。”
青山不二郎看著街道上飛快駛過又駛離的汽車,低了幾分嗓音,說起了那件小事。
幾分鐘后。
水原薰屈指彈掉煙灰,沉默少許,搖了搖頭,“宮野先生已經做好了安排,你我兩人的任務,到此就結束了。”
言外之意,不要自作主張添亂了。
兩人來自同一個組織。
說是組織,反而有些正式,用“俱樂部”一詞來作形容,分寸感剛剛好。
兩人加入的那個俱樂部,可以加上“世家二代目”這個前綴,俱樂部內的眾多成員,無一不是擁有東京都最頂尖最顯耀的家世。
按照俱樂部創始人的說法,既然諸君日后的地位注定位于金字塔之巔,都將為這個國家作出卓越貢獻,成為這個國家不可或缺的人物,不如提前結識交流一二,避免將來可能出現的爭斗,以免白白讓尋常人等撿去了便宜。
這也是東京都上流階級慣行的結交人、脈拓展圈子的做法,只不過最開始流行于各大高校社團,后來隨著社會階級固化嚴重,流通渠道日益減少,于是各大政治世家組織起類似的晚宴交流會愈發多了起來。
畢竟在老東京人眼中,出身的階級,以及圈子的廣度,就決定了一個人的所有可能性。
“結束?”
青山不二郎扯了下嘴角,轉過頭看著水原薰,“你該不會還認為宮野先生邀請遠山真葉加入俱樂部,是要將他吸收作為我們中的一員吧?”
“理由。”水原薰眸光里閃過變化燈光的東京塔,簡短回應。
“中國有一部神魔小說,叫做《西游記》,其中有一段情節是將主角孫悟空收入天庭,編為一個弼馬溫。”東京大學文學系出身的青山不二郎笑了笑,語氣略有嘲諷道:
“重要的不是接納,而是給他一個不再反抗的理由;重要的不是吸收,而是用最小的代價抹除可能產生的代價。”
“宮野先生之所以要邀請遠山這個家伙加入俱樂部,大概是想逗他玩吧,就像逗弄一只猴子,一日三餐、日常出行都在動物園管理員的眼中,想要這只猴子上臺表演,就多給點甜頭,要是這只猴子想要離開動物園,結局只有一個。”
“所以,宮野先生的計劃有什么不妥?”水原薰皺眉看來,這是她第一次知道原來俱樂部曾經邀請過遠山真葉。
青山不二郎呵呵一笑,過了幾秒才說道:
“自從遠山真葉在雪國列車謀殺案中一舉成名,這三個月來,宮野先生邀請他三次,結果無一例外。”
全部拒絕了。
“為什么會拒絕?”水原薰一時間忘了彈去香煙煙灰。
“誰知道呢,可能他骨子里就存在自卑感,面對出身豪門的我們,恐怕會自卑到不敢進入聚會吧。”青山不二郎滿不在乎地笑道。
“自卑?”水原薰默然。
對于一個20歲左右的年輕人,理當認為全世界全人類只有自己才是最特殊的那位,用文學上的話來說,那就是理所當然地認為自己才是時代的主角。
顯然,遠山真葉的拒絕,好像也只有這個不太現實的理由。
街道邊的角落回過了安靜,飛快駛過的汽車讓這份安靜愈發空曠深遠。
直到香煙燒到了手指,東京塔的燈光變換了一次又一次,直到青山不二郎再一次催促,水原薰丟掉煙頭,腳上高跟鞋的鞋尖碾滅煙燼,冷笑著說道:
“有點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