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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序言 或曰,消費者社會守護最嚴的秘密

爭取承認,爭取獲得社會承認的社會存在,概言之,爭取人性,在這樣的符號斗爭中,失敗者所遭到的剝奪或許是最糟糕的剝奪,所經歷的喪失或許是最糟糕的喪失。

——皮埃爾·布爾迪厄

《帕斯卡爾式的沉思》[1]

在我們日益“連線”的社會里,或者更準確地說,在這個越來越無線的社會中,習慣正在快速變化,來看看三個隨機挑選的事例。

事例一。2006年3月2日,《衛報》(The Guardian)宣布:“在過去的12個月里,‘網絡社交’已經從下一樁大事情變成了事情本身。”[2]“聚友網”(MySpace)在此前一年還是新出現的“社交網絡”媒介毫無爭議的引領者,訪問量增長了6倍,而其競爭對手“Spaces.MSN”網站的點擊量是前一年的11倍,“Bebo.com”的訪問量增長了61倍。

增長固然令人印象深刻——即便像做此報道時的互聯網新秀“Bebo”所取得的驚人成功,也可能仍然被證明是曇花一現。一位研究互聯網時尚趨勢的專家警告道:“今年的前十名,至少有40%將在明年此時杳無蹤影。”他解釋說:“推出一個新的社交網站,就像新開一家住宅區酒吧。”(僅僅因為它是最新的那一個,是全新的或剛翻新并重新推出的門面,這樣的住宅區酒吧就會吸引巨大的流量,“然后開始消退,就像喝酒上頭后第二天會宿醉一樣”,將其吸引力傳遞給永不松懈的“最潮”接力賽中的“下一棒最新”,最新的“滿城爭說”,以及“有頭有臉的人都得露個面兒”的地方。)

一旦它們在學校里或是實體和電子社區里站穩腳跟,“社交網站”就會以“極其致命的感染”速度傳播。瞬息之間,它們就不再是眾多選擇中的一個,而是變成人數激增的年輕男女的默認地址。顯然,電子社交的發明者和推動者已經激發出人們的共鳴——或是觸動了一條緊繃的敏感神經,長久以來,它一直等待著一種恰當刺激的到來。他們可能大有理由自詡滿足了某種真實、廣泛和迫切的需要。那種需要會是什么?“社交網絡的核心就是個人信息的交流。”用戶樂于“透露他們個人生活的私密細節”,“發布準確的信息”和“分享照片”。據估計,13~17歲的英國青少年當中,有61%“在某個社交網站上發布個人簡介”,從而可以“在線社交”。[3]

在英國,盡管尖端電子設備的普及使用在賽博時間上滯后于遠東地區,該國的用戶仍然可以信任“網絡社交”來表達他們的選擇自由,甚至相信,這是年輕人表達叛逆和自我主張的一種手段(他們對于自我暴露的前所未有的熱情,受著網絡的誘發,通過網絡來實現,這種熱情在他們那些滿腦子只想著安全的老師和家長當中,一天天地觸發恐慌警告,再加上要求學校服務器屏蔽“Bebo”之類網站的校長們神經緊張的反應,都使得上述假設變得越發可信)。但像在韓國,大多數社交生活已經是例行化地以電子為媒介(或者更確切地說,社交生活已經變成了某種電子生活或賽博生活,大多數“社交生活”主要是在電腦、iPod或手機的陪伴下進行的,其次才是與其他血肉之軀的往來),對年輕人來說,顯然,他們甚至連選擇的機會都沒有;在他們生活的地方,以電子方式過社交生活不再是一種選擇,而是一種“要么接受,要么離開”的必然。在韓國的“展示和講述文化”中,網絡市場的引領者是“賽我網”(Cyworld),尚未連上該網站的人已經很少,等待著他們的是“社會性死亡”。

然而,如果假定說,公開展示“內在自我”的沖動,以及滿足這種沖動的意愿,都是青少年純粹代際性的、與年齡相關的獨特沖動/成癮表現,那就大錯特錯了。他們固然發乎本性地很想在“網絡”(無論是在社會科學話語中,還是在民眾流行言論里,這個術語都在迅速取代“社會”)中站穩腳跟,并留在那里,但并不太確定如何能夠最好地實現這一目標。至于對公開自曝(confession)的新偏好,也不能用“特定年齡”的因素——至少不能單憑這類因素——來解釋。最近,歐仁·恩里克斯(Eugène Enriquez)基于從液態的現代消費者世界所有領域收集的快速增長的證據,總結出如下訊息:

只要人們沒忘記,此前看不見的東西——每個人的親密關系,每個人的內心生活——現在被要求在公共舞臺上(主要是在電視屏幕上,也在文字舞臺上)暴露出來,人們就會明白,那些注重自己不被看見的人,注定會被拒絕,被推到一邊,甚或涉嫌犯罪。身體、社會和心理等維度上的裸露,成了日常風氣。[4]

配備便攜式電子自曝室(confessionals)的青少年,其實只是主動訓練在自曝社會(confessional society)中生活的藝術或接受這種培訓的學徒——這個社會惡名昭著,它抹去了曾經將私人與公共分開的界限,將公開揭露私事視為公共美德和義務,并將所有拒絕被化約為私人信任的東西,以及那些拒絕信任它們的人,從公共傳播中一并抹除。正如一家監督機構的負責人吉姆·甘布爾(Jim Gamble)向《衛報》承認的那樣:“它代表了你在學校操場上看到的一切——唯一的區別是,在這個操場上,沒有任何老師、保安或調解人會關注正在發生的事情。”

事例二。同一天,不過是在另一位編輯主持的完全不同的、主題沒有關聯的版面上,《衛報》還告訴讀者:“根據你對你所致電的公司的價值,計算機系統被用來更有效地冷落你。”[5]計算機系統能夠儲存客戶的記錄,從“1”到“3”逐一標記:“1”意味著一等客戶,他們在致電的那一刻立即得到回應,并迅速被轉接到某位高級代理,而“3”(按照公司行話對他們的籠統概括,他們被稱為“小魚小蝦”)會被扔在隊尾等候——他們在最終被接通時,會被轉接到最基層的代理。

和事例一類似,在事例二中,新的做法也很難歸咎于技術。改進后的新軟件拯救了某些管理人員,他們已經迫切需要對不斷增多的致電者進行分類,以便更加利落地實施那些互不相通、彼此排斥的現行做法,后者至今仍借助原始工具——DIY(自制)或家庭手工業產品,這些產品更耗時,效率顯然也更低。其中一家提供并運營此類系統的公司的發言人指出:“技術只會使我們現有的流程真正到位,使它們更有效率。”這意味著即時和自動,使公司的員工不用再承擔匯集信息、研究記錄、做出判斷并為每通電話做出單獨決定的煩瑣職責,也免除了對其結果的責任。如果缺乏合適的技術裝備,他們就不得不通過費神思考、消耗大量寶貴的公司時間,來評估致電者為公司帶來的預期盈利:致電者可支配的現金或信貸額度,以及致電者花錢的意愿。“公司需要篩選出最不值錢的客戶。”另一位高管解釋道。換句話說,公司需要一種“負向監控”(negative surveillance),即喬治·奧威爾(George Orwell)筆下老大哥式的或全景敞視式的(Panopticon-style)監控的逆向使用,一種像篩子一樣的裝置,主要用于將并不想要的人拒之門外,并將常客留在里面:上述的篩選操作被重新定義為清潔工作做到極致的最終效果。這些公司需要一種方法來向數據庫輸入信息,這些信息首先能夠切除“有缺陷的消費者”——消費主義花園中的那些雜草,那些缺乏現金、信用卡和/或購物熱情的人,要不就是對市場營銷的花言巧語免疫的人。因此,作為負向篩選的結果,只有那些資金豐厚、心懷渴求的玩家才會被允許留在消費主義游戲中。

事例三。幾天后,又一位編輯在另一個版面上告訴讀者,英國內政大臣查爾斯·克拉克(Charles Clarke)宣布了一項新的“基于積分”的移民制度,“以吸引最聰明、最優秀的人”[6],當然,也要驅逐和阻攔其他各種移民,即使克拉克聲明的這一部分在公開新聞稿中很難被發現——要么被徹底勾除,要么被縮小字號。新制度旨在吸引誰?那些擁有最多投資資金和最多賺錢技能的人。內政大臣說:“這將使我們能夠確保,只有那些擁有英國所需技能的人才能來到這個國家,同時防止那些沒有這些技能的人申請。”該制度將如何運作?例如,來自新西蘭的年輕女子凱伊(Kay)擁有碩士學位,但薪水低得可憐,未能達到使她有資格申請移民的75分。她需要首先從一家英國公司獲得工作機會,然后積攢對她有利的記錄,以證明她的技能是“英國需要的”類型。

當然,查爾斯·克拉克不會宣稱,將選擇貨架上最優商品的市場規則轉用來選擇人是自己的首創。正如他的法國同行,即下一任法國總統熱門候選人尼古拉·薩科齊(Nicolas Sarkozy)所指出的那樣,【1】“世界上幾乎所有民主政體都實行選擇性移民”,他接著要求“法國應該有能力根據自己的需要選擇移民”。[7]

三個事例,刊載于日報的三個不同版面,并被認為屬于互不相干的生活領域,各個領域都由自身的一套規則主宰,同時由相互獨立的機構監管和運營。看似如此不同的事例,涉及的人員出身懸殊,年齡分布廣泛,興趣迥異,面臨的挑戰截然不同,力爭解決的問題也各種各樣……你可能會問,有什么理由將它們放在一起——是將它們視為同一類別的樣本嗎?答案是肯定的,有理由將它們關聯起來,而且這理由再充分不過了。

男生女生們急切而熱情地展示自己的品質,希望吸引關注,并可能獲得在社交游戲中留下來所需的承認和贊同;潛在的客戶需要豐富其支出記錄和擴大信用額度,以獲得更好的服務;潛在的移民努力積攢并提供印象加分(brownie points),證明自己所提供的服務符合要求,以便使他們的申請通過審批——上述三類人,看似各不相同,但都受到誘惑、推動或強迫,去推廣一種富有魅力、值得追求的商品,因此盡其所能,使用自己掌握的最佳手段,提高他們銷售的商品的市場價值。而他們被促使投放市場、推廣和銷售的商品,正是他們自己。

他們既是商品的推銷者,同時又是自己推銷的商品本身。他們既是貨物,同時是其營銷代理;既是貨品,同時是其旅行推銷員(我不妨補充一句,任何曾經申請過教職或研究基金的學者,都會很容易從他們的經歷中認識到自己的困境)。無論填報統計表格的人可能將他們放入哪一格,他們都居住在以市場之名為人所知的同一社會空間中。無論政府檔案保管員或調查記者將他們的關注點歸類于什么名目,他們所有人(無論是出于選擇、迫于必要,還是最常見的兩者兼而有之)都參與的活動,就是市場營銷。為了獲得他們夢寐以求的社會獎賞,他們需要通過某種測試,測試要求他們將自己重新塑造成商品,也就是說,能夠攫取關注并吸引需求和客戶的產品。

齊格弗里德·克拉考爾(Siegfried Kracauer)這位思想家,擁有一種不可思議的能力:當預示未來的一些趨勢仍然湮沒在一大堆毫無定形、轉瞬即逝的時尚和癖好之中時,他就已經能梳理出其殊不可見、尚處雛形的輪廓。早在20世紀20年代后期,當生產者社會向消費者社會的轉型尚處雛形,或充其量剛剛起步,因此被缺乏洞察力和遠見的觀察者所忽視的時候,他就已經指出:

人們之所以涌向到處都是的美容院,部分原因是出于對生存的擔憂,而使用化妝品并不總是一種奢侈。由于害怕被視為過時落7伍而遭淘汰,女士們和先生們開始染發,而四十來歲的人則參加體育運動以保持身形。“我怎樣才能變美?”是最近推向市場的一本小冊子的標題;報紙上的賣書廣告說,它展示了如何“守護美麗,永葆青春”。[8]

克拉考爾在20世紀20年代早期記錄了這些初露端倪的習慣,視之為值得注意的柏林異趣,但它們就像一場森林大火,繼續蔓延,直到遍及全球,成為一種日常慣例(或至少成為一種夢想)。八十年后,杰梅茵·格里爾(Germaine Greer)已經觀察到:“即使在中國西北最偏遠的地方,女性也把睡衣一般的寬松家常衣著擱到一邊,換上軟墊胸罩和性感裙子,把一頭直發燙卷洗染,攢錢購買化妝品。”[9]

在克拉考爾注意到并描述了柏林女性的新潮激情半個世紀之后,另一位著名的德國思想家尤爾根·哈貝馬斯(J?rgen Habermas)也有所議論,此時生產者社會已行將沒落,他因此受益于后見之明的附加優勢,將“資本和勞動力的商品化”作為資本主義國家的主要功能,也就是它存在的理由。他指出,如果說資本主義社會要實現再生產,就是通過作為買方角色的資本和作為商品角色的勞動力之間無休止的、重復的交易往來,那么資本主義國家就必須確保這種往來循例發生并達成其目的,即最終完成交易。

然而,為了在所有或至少相當數量的往來中能最終達成交易,資本必須有能力和意愿支付商品的當前價格,并被鼓勵按照這一意愿實施交易——通過國家認可的政策保障來提供保證,以應對惡名昭著的商品市場變幻莫測所帶來的風險。另外,勞動力必須保持整潔的狀態,這樣容易吸引潛在買家的眼光,得到他們的認可,并誘使他們購買自己所看到的東西。正如鼓勵資本家把錢花在勞動力上一樣,如果沒有國家的積極合作,就不太可能實現讓勞動力對資本家購買方具有吸引力,更不用說確保這一點了。求職者必須保持適當的營養和健康,習慣有紀律的行為,并具備他們求職崗位的工作慣例所需的技能。

如今,大多數努力完成商品化任務的民族國家都受困于權力和資源的匱乏。之所以會出現匱乏,一方面是因為本國資本暴露在日益激烈的競爭之中——這是由資本、勞動力和商品市場的全球化,由現代生產和貿易形式在全球范圍內的擴張所導致的;另一方面則是因為“福利國家”的成本快速上升所造成的赤字,而這正是勞動力商品化的首要推動力,甚至可能是不可或缺的推動力。

事實上,在從生產者社會轉到消費者社會的過程中,資本和勞動力的商品化與再商品化所涉及的任務,同時經歷了放松管制和私有化的進程,這兩個進程穩定、徹底,顯然不可逆轉,即使尚未完成。

這些進程的速度和加速節奏過去就不統一,后來也始終不統一。在大多數(盡管不是全部)國家,相較于迄今為止在資本方面的進展,它們在勞動力方面的進展似乎要徹底得多,新的投資幾乎無一例外地繼續以政府金庫為資金源,其規模不是縮小,而是不斷擴大。此外,資本購買勞動力的能力和意愿繼續受到國家的定期提振,國家通過瓦解集體談判和就業保護的機制,對工會的防御行為施加法律掣肘,來努力降低“勞動力成本”。除此之外,國家經常通過對進口征稅,提供出口稅收減免,并通過由公共資金支付的政府委托來補貼股東股息,以維持公司的償付能力。例如,為了支持降低加油站汽油價格這一白宮未能兌現的承諾,同時不危及股東利潤,布什政府直到晚近如2006年2月明確證實,政府將在未來五年內放棄70億美元的特許權使用費(一些人估計的使用費是這個數額的四倍),以鼓勵美國石油工業在墨西哥灣的公有水域鉆探石油(“它就像補貼一條魚游泳”,這是一位眾議員對此新聞的反應,“在石油和天然氣價格如此之高的情況下,讓這些公司繼續仰賴政府救濟是站不住腳的”。)。[10]

迄今為止,受放松管制和私有化這對孿生進程影響最大的任務,就是勞動力的再商品化。這項任務將對于保持勞動力可銷售性至關重要的服務供應的基本體制框架,全部或部分地“外包”給私營企業,從而基本上免除了政府的直接責任(例如,在學校教育和住房、老年照護及越來越多的醫療服務方面,情況都是如此)。這樣一來,維持勞動力集體可銷售性的總體任務就丟給了作為個體的男男女女,成了他們的私人擔憂(例如,通過將技能獲取成本轉換為私人的、個人的資金),他們現在被政客建議,被廣告商哄騙,要運用自己的智慧和資源,留在市場上,提高自己的市場價值或至少不讓它下降,并贏得潛在買家的欣賞。

阿莉·拉塞爾·霍克希爾德(Arlie Russell Hochschild)花了幾年時間近距離(幾乎作為參與者)觀察美國經濟最先進部門的就業模式變化,其發現并記錄的一些趨勢與呂克·博爾坦斯基(Luc Boltanski)和伊夫·卡佩羅(Eve Chiapello)在歐洲發現的情況驚人地相似,后兩位詳細描述了他們所稱的這種“資本主義新精神”。調查結果中最具開創性的發現,是雇主強烈偏好自由漂移、無所依附、靈活可變、“萬金油式”并且最終可拋棄的員工(屬于“萬事通”類型,而不是專業化、接受高度聚焦的培訓)。用霍克希爾德自己的話說:

自1997年以來,一個新術語——“零阻力”(zero drag)——開始在美國計算機革命的心臟地帶硅谷悄然流傳。它起初的意思是溜冰鞋或自行車等實體物的無摩擦運動。然后,它被用來指那些無論經濟激勵如何,都很容易放棄一份工作而跳槽的雇員。最近,它開始意味著“無依附”或“無義務”。一位互聯網公司的雇主可能會以贊許的口吻評論某位員工說“他是零阻力”,這意味著他可以承擔額外的派活、接聽緊急電話或隨時接受異地的調動。波·布隆森(Po Bronson)是一位研究硅谷文化的學者,據他講,“零阻力是最佳之選”。一段時間以來,新求職者會被半開玩笑地問到他們的“阻力系數”。[11]

住在離硅谷有段距離的地方和/或背負著妻子或孩子的負擔,會提高“阻力系數”,減少求職者的受雇機會。雇主希望未來的員工能游泳就別步行,能沖浪就別游泳。理想的員工應該沒有任何以前的羈絆、承諾或情感依戀,并且回避新的羈絆、承諾或情感依戀;準備好承擔碰到的任何任務,并準備好即時重新調整、重新聚焦自己的傾向,迎接新的優先事項,放棄剛掌握不久的優先事項;置身于“習慣于”本身——習慣于某項工作、技能或做事方式——不受歡迎、頗不明智的環境而習慣于它;最后但并非最不重要的一點是,當公司不再需要他時,他將離開公司,不去抱怨,也不打官司。這個人一想起長遠展望、固定不變的職業軌跡,乃至任何形式的穩定性,就會感到討厭和恐懼,甚至比沒有這些東西還要嚴重。

形式新穎、與時俱進的勞動力“再商品化”的技藝,特別不適合從政府科層機構中學習,這些機構頑固僵化,出了名地懶惰遲鈍,拘泥傳統,抗拒變革,墨守成規;這種科層機構特別不適合培養、教導和灌輸這樣的技藝。更好的辦法是把這項工作留給消費市場,世人已經知道,消費市場特別擅長培訓他們的顧客學習這些驚人相似的技藝,并因此蓬勃發育——事實確實如此。將勞動力再商品化的任務轉移到市場,這是國家轉向崇拜“放松管制”和“私有化”的最深刻含義。

勞動力市場只是銘刻個體生活的眾多商品市場之一;個體生活追求中需要去關注、觀察和計算眾多市場價格,勞動力的市場價格只是其中之一。然而,所有市場都遵循著相同的規則。

首先,所有待售商品的歸宿都是被買方消費。其次,當且僅當對于這些商品的消費承諾能滿足他們的欲望時,買方才會希望獲得商品以消費。再次,尋求滿足的潛在消費者準備為所提供的商品支付怎樣的價格,將取決于該承諾的可信度,以及那些欲望的強度。

潛在消費者與其潛在消費對象之間的往來,往往成為某種獨特人際關系網絡的首要構件,人們把這種網絡簡稱為“消費者社會”。或者,更確切地說,后來被稱為“消費者社會”的那種生存環境,其獨特之處就是基于消費者與其消費對象之間關系的模式,比照模樣,重新塑造人際關系。取得這一令人矚目的成就,是通過消費市場對人類個體之間的空間進行吞并和殖民;在這個空間里,既編織著將人類彼此維系的繩線,也筑造著將他們相互分隔的圍欄。

在絕大多數情況下,消費者社會被表征為聚焦于牢牢固定在笛卡兒式主體地位上的消費者與笛卡兒式客體角色上的商品之間的關系——即使在這些表征中,主體—客體往來的重心決定性地從沉思領域轉移到了活動領域。但這樣的表征是對消費主義革命真正實質的嚴重歪曲和倒轉。當涉及活動時,思考(感知、審視、比較、計算、賦予相關性、使之可領會)中的笛卡兒式主體面臨著——就像它在沉思中面臨的那樣——眾多(對于)空間對象(的感知、審視、比較、計算、相關性的賦予、領會),但現在除了這些方面的任務,還要面對處理的任務:移動、占用、使用、丟棄。

必須承認,在敘述消費活動時,通常賦予主體多大程度的自主權,這一點一再受到究問,遭到質疑。唐·斯萊特(Don Slater)正確指出,在對消費生活的學術描述中,消費者的形象在“受文化愚弄或麻痹的人”和“現代性的英雄”兩個極端之間來回搖擺。在前一個極端,消費者被表現為絕非自主能動者;相反,他們被欺詐性的承諾所蒙蔽,被大言不慚或遮遮掩掩但其實都無關要害的壓力所吸引、誘惑、慫恿和操縱。在后一個極端,所謂的消費者彼此相似之處囊括了現代性希望被稱贊的所有美德——比如講求理性、強健自主、有能力自我定義、堅強自決。這樣的形象代表了“英雄意志和智慧”的載體,“可以改變自然和社會,并使它們都受到個體自由地、私人地選擇出的欲望的主宰”。[12]

然而,關鍵在于,在這兩個版本中——無論是表現為受促銷炒作蒙騙的人,還是作為自我促動努力主宰的英雄踐行者——消費者都被切斷與他們潛在消費對象的世界的關聯,被置于其外。在大多數描述中,由消費者社會形成和維持的世界被清楚地分為待選擇的東西和選擇它們的人,分為商品及其消費者,也就是要被消費的東西和消費它們的人。然而,事實上,消費者社會之所以如此,正是因為它根本不是這樣;它與其他類型的社會的不同之處,恰恰是模糊了并最終消除了上面列出的分隔。

在消費者社會中,沒有人能不首先變成商品就成為主體,如果不能持續復蘇、重振、補充某種可銷售商品被期望和所需要的能力,任何人都無法保持自己的主體地位的安全。“主體”的“主體性”,以及主體性使主體能夠實現的大部分事情,都集中在一種無休止的努力上:要使自己也變成一種可銷售的商品,并保持下去。消費者社會最突出的特點——無論多么小心地隱藏、多么徹底地掩蓋——就是消費者轉化為商品;或者更確切地說,是消費者融入商品的海洋。其中,借用格奧爾格·齊美爾(Georg Simmel)被頻繁引用的提法中或許引用最多的一句話:事物的不同意義“以及事物本身,都被體驗為無足輕重”,“以平淡無奇的調子”出現,與此同時,所有事物“以相同的比重漂浮在川流不息的貨幣流中”。[13]因此,消費者的任務,以及推動他們投身于無休止的消費活動的首要動機,就是將自己從平淡無奇的不受矚目、無足輕重中凸顯出來,使自己從“以相同的比重漂浮”的大堆無法區分的客體對象中脫穎而出,從而吸引[頗感膩煩的!(blasé!)]消費者的眼球……

27歲的歌手肯妮·貝兒·蕾(Corinne Bailey Rae)出生于利茲,并于2005年被百代唱片公司(EMI)的一位A&R【2】簽下,其錄制的首張專輯在短短四個月內就成為白金唱片。[14]在獨立樂隊短暫露面,并在一家“靈魂俱樂部”擔任衣帽間服務員,然后一炮走紅,這是一樁驚人的事件,只有百萬分之一或億分之一的概率。這樣的概率不會大于贏得樂透大獎,甚或更小(但我們不妨指出,千百萬人周復一周地購買樂透彩票)。“我媽媽在小學教書,”肯妮·貝兒告訴采訪她的人,“當她問孩子們長大后想做什么時,他們說:‘出名。’她問他們在哪個方面出名,他們說:‘不知道,我只是想出名。’”

在那些夢想中,“出名”意味著無非是(但也至少是!)在成千上萬本雜志的封面招搖炫示,在千百萬塊屏幕上閃亮登場,被許多人看到、注意、談論,并因此可能會被許多人所欲求——就像亮麗雜志和電視屏幕上現在展示的那些鞋子、裙子或配飾,它們就此被看到,被注意,被談論,被欲求……“生活比媒體更豐富,”杰梅茵·格里爾說,“但不多……在信息時代,不被看到就相當于死亡。”持續不停、不可阻擋的再商品化對于商品的意義,也是對于消費者的意義,就像新陳代謝對于生物有機體的意義。

在成名的夢想之下,還有另一個夢想,夢想不再逐漸消融于平淡無奇、不顯面目、單調乏味的大堆商品之中,而是變成一種值得注目、引來關注、令人渴欲的商品,一種被廣為談論的商品,一種從大堆商品中脫穎而出的商品,一種無法忽略、不容嘲笑、不被棄置的商品。在一個消費者社會中,變成一種值得被欲求也確實被欲求的商品,這正是制造出各種夢想和童話故事的素材。

卡爾·馬克思(Karl Marx)置身于方興未艾的生產者社會,提筆譴責他那個時代的經濟學家犯下“商品拜物教”的謬誤:他們習慣于有意無意地忽視或隱藏商品流動背后的人類互動;仿佛商品自己在沒有人這個中介的情況下就相互結成關系。馬克思主張,勞動能力的買賣正是隱藏在“商品流通”現象中的“勞資關系”的本質,這一發現既令人震驚,又具有革命性:這是在日益非人化的資本主義剝削現實中恢復人性實質的第一步。

不久之后,卡爾·波蘭尼(Karl Polanyi)又把商品拜物教編織的幻覺撕開了另一個洞:他會說沒錯,勞動能力被買賣,仿佛它是像其他任何商品一樣的商品;但他又會明確說不,勞動能力不是也不可能是“像”其他任何商品一樣的商品。覺得勞動是一種純粹而簡單的商品,這樣的印象只能是對實際情況的嚴重曲解,因為“勞動能力”不能脫離其載體進行買賣。與其他商品不同,買方不能將購買的東西“帶回家”。他們購買的東西不會成為他們的排他性的、無條件的財產,他們的購買不能像其他購買那樣隨意使用和濫用(utere et abutere,use or abuse)。這種表面上“純粹的商業”交易[回想一下托馬斯·卡萊爾(Thomas Carlyle)在19世紀早期的抱怨,即多維度的人際關系被化約為赤裸裸的“現金關聯”],不可避免地將勞動力的載體和買方聯系在一起,形成相互的紐帶和緊密的相互依存。在勞動力市場上,每一筆商業交易都會孕育出一種人的關系;每一份勞動合同都是對商品拜物教的又一次駁斥,在每筆交易之后,很快就會出現證據證明其虛假,以及隨之而來的欺騙或自欺。

如果說商品拜物教注定要隱藏生產者社會中人性的、太人性的屬性,那么就要輪到主體性拜物教(subjectivity fetishism)來掩蓋消費者社會商品化、太商品化的現實了。

消費者社會中的“主體性”,就像生產者社會中的“商品”一樣,[用布魯諾·拉圖爾(Bruno Latour)巧妙的概念來說]是一種“事實拜物教”【3】——一種徹頭徹尾的人類產品,通過忘記其人性的、太人性的起源,忘記引發其出現并成為這種出現的必要條件的一系列人類行動,或使這些變得無關緊要,這種產品也被提升到超人權威的級別。就生產者社會中的商品而言,正是買賣生產者勞動能力的行為,通過賦予勞動能力市場價值,使勞動產品成為商品——以一種在商品自主的相互作用這一表象中看不到(被隱藏)的方式。而就消費者社會的主體性而言,輪到在身份構建中部署的代幣的買賣——所謂的“自我”的公開表達,其實是讓·鮑德里亞(Jean Baudrillard)所說的“擬像”(simulacrum),用“表征”本身代替它據稱要表征的東西——從最終產品的表象中消失。

消費者的“主體性”來自購物選擇——主體和主體的潛在購買者所做出的選擇;它的描述采取的形式就是購物清單。據認為對自我內在真實的物質化,實際上是對消費選擇的物質——客觀化——痕跡的觀念化。

前段時間,在越來越多的網絡約會機構里,有一家(parship.co.uk)進行了一項調查,該調查顯示,2005年使用約會服務的單身人士當中,有三分之二(約360萬)轉向互聯網。“網絡約會”業務的營收在那一年達到1200萬英鎊,預計到2008年將增加到4700萬英鎊。[15]在調查前的六個月里,單身人士認為他們會在互聯網上遇到合適伴侶的比例從35%增長到50%,而且這一比例仍呈上升趨勢。一位在線發表“銳評”的作者如此評論這些結果:

它反映出,在人們被鼓勵如何思考他們的個人關系以及如何組織他們的個人生活方面,發生了根本轉變,人們在公共場合表現出親密關系,并受到可能讓人想到買車、購房、度假的契約規范的約束。[16]

作者同意另一位“銳評”作者所表達的觀點,[17]認為潛在用戶被鼓勵轉向互聯網服務,并視之為一種“更安全、更可控的選擇”,因為它使他們有可能避免“面對面接觸的風險和不可預測性”。“對孤獨的恐懼會讓人們走向他們的電腦,而來自陌生人的危險會使人們在面對現實生活中的接觸時更加推三阻四。”但這是要付出代價的。喬納森·基恩(Jonathan Keane)指出,當人們從一個網站逛到另一個網站時,就像他們過去翻閱名冊頁面一樣,尋找他們理想的伴侶,“逐漸蔓延的不安感和受傷感”困擾著他們,無論他們多么努力地避免它們都無濟于事。[18]

顯然,轉向互聯網機構尋求幫助的人們被用戶友好的消費市場所驕縱,該市場承諾讓每個選擇都安全,每筆交易都是一次性的,沒有義務羈絆,這種行為“沒有隱性成本”,“別無加費,一次付清”,“無任何附加條件”,“沒有中介會打電話”。然而,這種嬌慣出來的生存方式所帶來的副作用(不妨用眼下流行的表達方式,“附帶損害”)——盡可能減小風險,大量減少或放棄責任,以及主角們事先設定的中立化的主體性——已被證明是相當程度上的去社交技能化。

互聯網約會機構的慣常客戶,被商品市場的操作做了適當培養,對有血有肉的人的陪伴反倒感到不自在。他們被訓練去社交的那些種類的商品是用來觸摸的,但沒有手可以觸摸。那些商品是袒露一切以供審視的,但沒有回看的眼神,也不要求再被回看,因此避免讓觀看者接受審查,同時平靜地將自己暴露在客戶的審視之下;你可以徹底審視它們,而不必擔心它們對自己眼神的審視,透過眼神這窗戶,可以窺探靈魂深處最私人的秘密。互聯網機構所具有的吸引力,大部分源于將廣受歡迎的人類伴侶重新塑造成訓練有素的消費者,使之習慣于面對并知道如何處置的商品類型。它們的客戶越是老練和“成熟”,當他們回到“面對面”場景并發現眼神必須給予回應,而且在“交易”中作為主體的他們同時也是客體時,就越會感到驚訝、困惑和尷尬。

在商店里,貨物會回答潛在買方在做出購買決定之前可能想問的所有問題,但它們自己禮貌地保持沉默,不問問題,更不用說令人尷尬的問題了。商品坦陳所有要坦陳的東西,甚至更多——并且不要求交換。它們堅守笛卡兒式“客體”的角色——完全馴服、順從的東西,供無所不能的主體處置、塑造、善用。它們通過自己純粹的馴服,將買方提升到自主主體高貴、討喜和自我膨脹的地位,不受質疑,不容妥協。市場商品無可挑剔、注重現實地扮演著客體的角色,足以令人信服,能夠為“主體性拜物教”供應并持續充實其認識論17上和實踐上的基礎。

作為買方,我們已經被市場經理和商業編劇們做了適當的培養,以扮演主體的角色——把假裝的東西活成一種活生生的真實;把戲劇表演演成“現實生活”,但時間的流逝屏蔽了現實生活,剝奪了它所有回歸的機會。曾幾何時,人們享受不到購物網絡所提供的中間服務,歷經艱辛才能獲得生活必需品。但如今,越來越多的生活必需品被商品化(例如,由于供水的私有化,商店貨架上出現瓶裝水乃大勢所趨),“主體性拜物教”的基礎也隨之得到拓寬和鞏固。為了完成笛卡兒的“我思故我在”的流行修訂版,即“我買故我在……”,還可以并且還應當不斷添補“一個主體”。隨著花在購物上的時間越來越長(身體上或腦子里,經由肉體或經由電子),添補主體的機會也成倍增加。

轉向網絡來選擇/購買伴侶的做法,遵循了更廣泛地轉向互聯網購物的趨勢。越來越多的人喜歡在網上購買,而不是在商店購買。便利(送貨上門)和省油可以拿來作為直接原因,盡管只能部分地解釋。用顯示器代替店員所獲得的精神舒適是同樣重要的原因,哪怕不說更加重要。

與活生生的人接觸需要各種社交技能,這些技能可能缺失或被證明是不足的,而交談總是意味著將自己暴露在未知面前,仿佛聽天由命。然而,當得知我的并且只有我的手掌握住了鼠標,我的并且只有我的手指摁住了按鍵時,我倍感寬慰。我臉上出現不經意的(而且是不受控制的!)奇怪面相,或者有一絲微妙不定但泄露真實欲望的表情,暴露給交談的另一方,透露出的我的內心想法或意圖高于我準備透露的程度,這些都再也不會發生了。

在《感官社會學》(“Soziologie der Sinne”)一文中,格奧爾格·齊美爾指出,我給別人的眼神,不管我愿不愿意,都會暴露我的自我。我看對方一眼,希望能獲得他或她腦子里和/或內心的一絲信息,但我這眼神本身也注定具有表現性,以這種方式表現出的內心深處的情感不容易被束縛或偽裝——除非我是一個訓練有素的專業演員。因此,模仿鴕鳥所謂的習慣,即把頭埋在沙子里,是有道理的:避開眼神或垂下眼簾,通過不看對方的眼睛,我使我的內在自我(更確切地說,我內心的想法和情感)看不見,難以捉摸……

現在,在一個充滿臺式機、筆記本電腦、手機和其他掌上設備的時代,我們大多數人身邊都有足夠多的沙子來埋頭。我們不再需要擔心賣家解讀臉部表情的卓越技能及其說服力,或者擔心我們偶爾會暴露弱點。我的恐懼和希望,我的欲望和懷疑,將保持它們應該的樣子:這就是我的,只是我的。我會收集、開列和思索每個選擇的所有“優點”和“缺點”,并將它們與所有替代選擇的“優點”和“缺點”相權衡,在此之前,我不會急于按下“立即購買”鍵和“確認”鍵。只要我以這種謹慎的態度行事,清點的時候,終判的時候,不可撤回的時刻,“來不及重新考慮”、“沒有退路”和“無法重新開始”等遺憾的時刻,就會保持在一臂之外(或者更準確地說,就鍵盤操作者而言,是一指之外);我是保持指揮并握住方向盤的那個人,唯一的那個人。我感到自己受到保護,防備未知的和看不透的其他人的伎倆和欺騙,但也防備我自己,防止決策貿然顯露,防止“一時沖動”行事,畢竟日后可能后悔其方式——我無法知道究竟何時——也許是未來終有一日。這適用于購買汽車、割草機、家庭娛樂中心、筆記本電腦或假期。那為什么它會不適用于購買伴侶?

最后但并非最不重要的一點是:在我們的世界里,誘人的新奇事物此伏彼起,速度令人喘不過氣;在這個世界里,新的起點沒完沒了,滿懷希望的旅行比到達目的地的前景讓人感到更安全、更迷人,快樂全在于令人滿足的購物過程,而獲得本身則背負著可能笨拙和尷尬的效果及副作用,預示著很有可能讓人沮喪、悲傷和后悔。由于網店全天營業,人們可以隨意延長滿足的時間,而不會受到任何對未來受挫的擔憂的污染。購物作為逃避之旅不再需要成為一次長久謀劃的郊游——它可以分解成許多令人興奮的歡樂時刻,在其他各種生活追求上肆意揮灑,為即使是最黑暗或最沉悶的地方也能添上亮麗的色彩。

當然也有碰壁的時候,尋找伴侶就不能很好地融入逛店購物模式;尋找人生伴侶,一位終身伴侶,就更是如此。

一位選擇者置身于選擇者的社會,其生活中充斥著風險和焦慮,在先發制勝應對這些風險和焦慮的永久戰爭中,互聯網提供的幫助注定是有限的,是“到一定程度為止”的。在整個搜索過程中,它可能會在一定程度上安撫搜索者的焦慮,但它不會越過實現的那一刻,那是發現之旅所希望和期待通向的時刻,是據信作為魅力與動機之源的時刻。就像游蕩在生產者社會中的商品拜物教一樣,游蕩在消費者社會中的主體性拜物教歸根結底也是建立在幻覺之上的。

生產者的生產力不能與生產者本身分開,它是生產者不可讓渡的力量。因此,買賣勞動力的交易成本是無形的,但也是沉重而不可避免的,這成本成了一種復雜的、多維的紐帶,最重要的是互惠的紐帶,在被購買的勞動力打算服務的那個生產過程進行期間,將買賣雙方維系在一起。這種紐帶意味著,結論已成定局:將會出現長期的,也許是沒完沒了的一系列利益沖突,暗地滋長的對抗或公開表露的敵意,圍繞著承認的日常爭執和長期戰爭。購買“快樂力”的情況大致相同:無論他們在約會機構的網站上開列得多么充分和誠實,互聯網沖浪者在他們的潛在伴侶那里尋求的賦予快樂的奇妙品質,也是他們允許引導自己做出選擇的那些品質,都離不開具有這些品質的人,就像勞動力不能與擁有這種力量的生產者相脫離。

虛構人物是從許多預先選擇的屬性中以電子方式拼湊在一起的。但真實的人與之不同,他們有口能言,也有耳能聽,希望所選伴侶看著自己的眼睛,也愿意將自己的眼睛暴露在伴侶的審視之下;有等待被喚起的情感,也有喚起這些情感的能力,是一本完全出自自身的傳記,由傳記式塑造的性格、期望和幸福模式來完成:沒有任何東西能讓人些微聯想到被動、馴服、順從和柔順的笛卡兒式“客體”。交互式作者身份的禍因[“行動者”(actor)和“作者”(author)的“不純”混合,由于所有行動者都具備不可化約的作者潛力,也由于模式化舉動的“純粹重復”是幾乎不可能的,因此完全有可能是不可能純化的]將使“純粹主體性”這一幻覺成為虛張聲勢。再多的預防措施也無法改變這一事實,也無法使這一隱藏禍因的關系“清潔化”:縱然有一系列敏銳而巧妙的改變它的嘗試,可無論這些嘗試持續多久,都將被它所籠罩。

消費者社會所承諾的“消費者主權”可以擴展到怎樣的范圍面臨著限制,并且是無法逾越的限制,從每一次的人際接觸來看,盡管(或者正是因為)有種種給這些限制重新劃界的壓力,但它們往往會變得越發堅固。

主體性拜物教就像它之前的商品拜物教一樣,是建立在謊言之上的,它之所以確立,原因與其前身大致相同——即使這兩種拜物教掩飾運作的焦點,分別落在人類生存境況中深藏的主客辯證法的對立兩端。這兩種拜物教都受困于同樣的障礙:人類主體的固執,勇敢地抵制將其客體化的重復嘗試。

在消費者社會中,主客二元性往往被歸入消費者和商品的二元性之下。在人際關系中,主體的主權因此被重新塑造、重新表征為消費者的主權——而客體的抵抗,源于其主權,無論這種主權發展多么不充分,總是未被完全壓制,這種抵抗被提供給感知,被視作錯誤選擇的商品的不足、不佳或瑕疵。

市場驅動的消費主義有一個解決這種麻煩的妙方:把有缺陷的或僅僅是不完美、不完全令人滿意的商品,換成新的、改進過的商品。該妙方往往被重新塑造成一種策略,老練的消費者基于某種習得并內化的習慣,自動地、幾乎無反思地求助于這種策略;畢竟,在消費者—商品市場里,替換“過時的”、不完全令人滿意和/或不再想要的消費客體的必要性,體現在為了銷售的穩定增長而計算出來的產品設計和宣傳活動中。對產品的實踐使用和宣稱效用的預期就是短暫的,這包含在營銷策略和利潤計算中:它往往是預先設計、預先編寫的,并通過神化新的(今天的)供應,詆毀舊的(昨天的)供應,來灌輸到消費者的實踐中。

消費主義應對不滿的首要方式,就是丟棄引起不滿的客體。消費者社會貶低耐用性,將“舊”等同于“過時”,不適合進一步使用,注定該去垃圾場。正是靠著高浪費率,靠著縮短欲望萌生和消退之間的時間距離,主體性拜物教才得以保持活力和可信度,盡管它造成了無休止的一系列失望。如果沒有蓬勃發展的垃圾處理行業,消費者社會是不可想象的。消費者不需要宣誓效忠于他們獲得的旨在消費的客體。

安東尼·吉登斯(Anthony Giddens)在他的《親密關系的變革》(The Transformation of Intimacy)一書中,揭示并描述了一種越來越常見的“純粹關系”模式,可以把這種模式解釋為將商品市場的規則移植到人際紐帶的領域。流行的民間傳說,以及大眾媒體對這些傳說的描繪,都廣泛觀察到這種“純粹關系”的實踐,有時還頗為稱道,將其比作假定或假設的消費者主權,這樣就更為形象化了。伴侶之間的關系與購買普通消費品行為之間的區別,是一種相當深切的區別,源于啟動關系所要求的同意的相互性,通過附加條款,使伴侶一方的決策足以終止這種關系,而讓其不利影響最小化(即使不是完全無關痛癢)。也正是這一條款,揭示了相似性高于差異性:在“純粹關系”的模式中,就像在商品市場上一樣,伴侶有權像對待消費客體一樣對待彼此。一旦有關拒絕和替換不再帶來完全滿足的消費客體的許可(也是規定)擴展到伴侶關系,伴侶就淪為消費客體的地位。悖謬的是,他們發現自己之所以淪22落如此,正是因為他們努力獲得并壟斷自主消費者的特權……

顯然,專注于效用和滿足的“純粹關系”與友誼、奉獻、團結及愛——所有這些“我—你”關系都被認為在人類共處的大廈中扮演著黏合劑的角色——恰恰相反。它的“純潔性”的衡量標準,歸根結底,就是缺乏承載倫理的成分。“純粹關系”的吸引力在于諸如以下問題的去合法化(引用伊凡·克里瑪的話):“一方面是個人幸福和尋覓新愛的權利,另一方面是會破壞家庭并可能會傷害孩子的魯莽自私,這兩者之間的界限何在?”[19]歸根結底,這種吸引力就在于宣布人際紐帶的結成與解除在道德上是“中立化的”(adiaphoric)(冷漠的、中立的)行為,從而減除了行動者對彼此擔負的責任:這種無條件的責任,無論好壞,愛都承諾并努力打造它,維護它。“創建良好而持久的相互關系”,與通過消費客體尋求享受形成鮮明對比,前者“需要巨大的努力”——而“純粹關系”打著其他一些價值觀的名義,堅決否認這一點,在這些價值觀里,可顯不出對他人在倫理上的基本責任。然而,克里瑪指出,與對于獲得滿足的單純欲望截然相反,愛應該被比作:

對于一件藝術品的創作……這也需要想象力、全神貫注、與人格方方面面的結合、藝術家的自我犧牲,以及絕對的自由。但最重要的是,與藝術創作一樣,愛需要行動,即非常規的活動和行為,以及始終留意自己伴侶的內在本性,努力領會他或她的個性及尊重。最后但并非最不重要的是,它需要寬容,需要意識到,一個人不能將自己的觀點或理念強加給同伴或阻礙對方的幸福。

我們可以說,愛避免承諾能輕松通往幸福和意義。而受消費主義實踐激發的“純粹關系”則承諾,這段通路輕松方便,沒有麻煩,同時又把幸福和意義交付給命運——更像是彩票中獎,而不是創造之舉、奉獻之舉。

在我寫下這些話的時候,由約翰·布魯爾和弗蘭克·特倫特曼合編的關于消費主義多面性的一部出色文集已經問世。[20]在編序中,兩位編者基于對研究這一現象的現有思路的全面考察,得出以下結論:

本章伊始,我們首先評論了現代消費令人矚目的豐富多樣性,并且指出,在單一的解釋框架中,難以容納這種多樣性……單憑任何一種有關消費的敘事,任何一種有關消費者的分類體系,任何一種有關消費文化的單一描述,都不能充分描述……

他們建議我們,當我們費盡心力應對那令人生畏的任務,就消費者及其生活策略構思統合一體的觀點時,“要認識到市場必然根植于復雜的政治和文化基型,這些基型賦予消費行為特有的連帶反應和關聯意義。只有這樣,我們才能充分揭示現代消費的全部力量和豐富面貌”。

他們說得何其正確。接下來是他們論點的另一個例證:為迄今為止考察現代消費現象的不勝枚舉的認知視角又添一種。這種嘗試至少是(盡管希望僅限于)部分的補充,而不是糾正,更不是取代。

在本書中,我打算提出三種“理念型”(ideal types):消費主義、消費者社會和消費主義文化。關于理念型的方法論基礎和認知上的意涵,參看第一章;但這里就應該強調的是,“理念型”不是對社會現實的快照或類比,而是試圖構建其基本要素及其組合形態的模型,旨在使原本混亂和零散的經驗證據變得可以理解。理念型不是對社會現實的描述,而是分析社會現實的工具,并且希望是領會社會現實的工具。它們的宗旨是迫使我們對我們所居住的社會的刻畫“有意義”;為了實現這一宗旨,它們有意設定了經驗社會世界中更大程度的同質性、一致性和邏輯性,要高于日常經驗所顯示的和允許我們把握的程度。它們深深扎根于人類日常經驗和實踐的土壤中。但是,為了更好地了解這些實踐,了24解其原因和動機,這些理念型需要保持一定距離,以便容納整個領域——如此一來,有關人類實踐的觀察在分析者看來就變得更加全面和清晰,同時也有希望讓行動者本人得窺他們行動的原因和動機。

我充分意識到現實的“臟亂性”(復雜性、多面性、異質性),這是我們的共同經驗使我們能夠認識到的。但我也意識到,正如馬克斯·韋伯(Max Weber)所說,“在意義層面上充分”的模型對于任何理解都是必不可少的。事實上,要意識到隱藏在令人困惑的紛繁經驗背后的各種相似與差異、關聯與斷裂,這樣的模型都是必不可少的。我在這里提出的理念型,就是要“用來思考”,充當“用來觀察”的工具。

帶著同樣的想法,我提出了一些概念,希望這些概念有助于把握一些新型或新興的現象和過程,例如“點彩時間”(pointillist time)、“消費者的商品化”或“主體性拜物教”,使用舊的概念網絡會遮蔽這些現象和過程。最后但并非最不重要的一點是,我試圖記錄消費主義的互動和評估模式是如何影響社會環境中各種看似無關的方面,例如政治和民主、社會分隔和分層、共同體和伴侶關系、身份建立、知識的生產和使用,以及價值偏好。

那些受商品市場的啟發并以其為標尺打造的世界觀和行為模式,對人際關系網的入侵、征服和殖民化,對這些占領力量的怨恨、異議和偶爾抵抗的源泉,以及占領方的統治所面臨的難以克服的限制(如果有的話)問題,就是本書的一些主題。基于上述主題,我們再次審視當代生活的社會形式和文化,并予以重新詮釋。

這里要講述的故事勢必將是未有定論的,事實上,是結局開放的,就像所有來自戰場的報道注定的模樣。

注釋

【1】本書出版于2007年,而薩科齊于2007年至2012年擔任法國總統,他是法國傳統右翼代表,支持自由市場經濟,主張減輕企業社會福利負擔和稅收負擔,力主改革現行的社會福利和勞工制度,強調法國的“國民性”以及加強對移民的控制。——譯者注。

【2】“A&R”,即“artist and repertoire”的縮寫,是當代音樂行業的一種部門崗位或職業角色,兼有“星探”(藝人挖掘)、“監制”(藝人包裝)與“市場”(藝人推廣)的職責。——譯者注。

【3】“faitishe”是拉圖爾捏合“fait”(事實)和“fetish”(拜物教)組合成的新詞。事實上更貼切的翻譯應該是“拜事實教”,以及“拜主體性教”“拜商品教”,這里只是遵從“商品拜物教”的通譯。——譯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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