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溫州傳:別是一乾坤
- 金丹霞 吳林飛 尤豆豆
- 5521字
- 2024-11-20 15:32:13
來了一批文采風流的官員
用今天的話說,他們是一批“新溫州人”。
魏晉南北朝時期,一批文化人以地方長官的身份先后來到溫州,他們的名字在歷史的星空中熠熠生輝:與許詢并稱為“一時文宗”的東晉著名玄言詩人孫綽,補注陳壽《三國志》的南朝著名史學家裴松之,中國山水詩鼻祖謝靈運,與謝靈運文才齊名的顏延之,寫出“暮春三月,江南草長,雜花生樹,群鶯亂飛”這樣千古佳句的南朝文學家丘遲……
雖然他們大多是被貶官至溫州,且任職時間都不長,但推動了本區域文化水平的提升,給溫州帶來了文明的種子和文化的啟蒙,“助人倫,成教化”,促進本土文化與中原文化相互融合,使本土文化開始接續上中原文化的血脈。在他們的導引下,溫州文風大為改觀,永嘉郡開始“商賈流通,居民安業”,迎來一次發展的機遇。
文化大咖密集到來
這批文化大咖密集到來,和西晉永嘉年間(307—312)的“衣冠南渡”大背景密不可分。中原文化逐漸南移,自西晉遷國都為建康(今南京)后,開始了歷史上的東晉(317—420)。
據學者林亦修研究,當時進入永嘉的大致有兩種人:一種是宗教人物,進入山區修道煉丹或游歷采藥,如王玄真、葛洪、陶弘景等活動于楠溪江河谷、飛云江下游和鰲江下游;一種是政界人物,如謝靈運、王羲之、郗愔、王彬、顏延之、郭璞、孫綽、毛喜等士族、官員,來自山東、河南、河北、山西等地(《溫州族群與區域文化研究》,上海三聯書店2009年版)。
擔任溫州地方官的北方士族,他們的后人有些就留在當地。相傳謝靈運的后人移居永嘉。光緒《永嘉縣志》記載,謝靈運離開溫州時,曾留次孫侍祖母太夫人于永嘉第。及至他被貶廣州身死后,“太夫人憂患而卒,葬于所居第之城東飛霞洞之左。不復有東歸之志,于是遂為永嘉人”。
南朝陳的大臣毛喜,曾出任永嘉內史,是繼謝靈運、顏延之之后又一位謫守永嘉的名臣。溫州古城三十六坊中的“遺愛坊”,傳說便是因毛喜而得名。弘治《溫州府志》記載毛喜離任后,將子孫留在永嘉,“豐和坊,俗名遺愛坊,以郡守毛喜子孫居此,故名”。
這些有文化的官員們,給溫州留下了一段段佳話。
王羲之的“墨池”
據弘治《溫州府志》載,整個魏晉南北朝時期,永嘉郡共有30多人擔任過郡守。一些記載稱王羲之也在這個名單內。但也有史學家提出異議,說王羲之確實來過溫州,卻并未擔任郡守一職。
王羲之(303—361),字義少,瑯琊臨沂人(今山東臨沂)。王謝大家族中的杰出代表,最為人所熟知的是他的“書圣”頭銜。因曾任右軍將軍一職,世人稱為王右軍。這是一個軍中職務,但王羲之顯然如他自己所說“自無廊廟志”,永和十一年(355)稱病棄官,遷居于紹興。
明代趙諫在《王右軍祠祭天記》載:“右軍將軍王羲之,晉穆帝時出守吾永嘉。”算起來,王羲之是眾官員中來溫州比較早的。當時對王羲之的風評很不錯,“政尚慈惠”“民甚德之”,這是個寬厚愛民的地方官。他對地方上的高人也頗為尊敬,聽說樂清有位世居白鶴山下修煉的得道高人張文君,不顧路途山水阻隔前去尋訪。奈何高人不愿意見官,將煉出的丹藥拋撒到溪水中,自己隱匿在竹林里。“右軍不獲見而去”,可以想見王羲之當時的失望之情。

墨池
王羲之在溫州留下了很多蹤跡。最有名的是墨池,相傳他寫字、洗筆,把家門前自鑿的一池水都洗黑了,“去任后民思之,名其池曰墨池”。七百年后,他的粉絲米芾親筆寫下“墨池”二字,可惜失傳。后來清代乾隆年間溫州總兵黃大謀重書,刻于池邊,現在這成了墨池公園的中心景區。
筆墨紙硯是文人珍愛的文房四寶,在溫州筆耕不輟的王羲之,愛上了溫州產的硯臺。他說:“近得華嚴石硯,頗佳。”華嚴石硯產于溫州甌北華嚴山,附近有華嚴寺、華嚴洞。明弘治《溫州府志》記載:“華嚴山,在郡城北八里,有巖可為硯。”米芾在其硯臺收藏專著《硯史》中,明確記載了王羲之這方華嚴石硯的產地為溫州華嚴尼寺巖石,還透露石硯后為北宋名人石揚休收藏。南宋李之彥《硯譜》中,提到這方硯“大尺余,色正赤,用之不減端石”,石揚休“以錢二萬”購置,確實價格不菲,后來這方硯臺又被蘇軾以四萬錢價格買下。
溫州著名的商業步行街“五馬街”也和王羲之有關。據說王羲之出行有五馬,南宋祝穆《方輿勝覽》記載:“王羲之守永嘉,庭列五馬,繡鞍金勒,出即控之,今有五馬坊。”唐代溫州刺史張又新想象著王羲之駕五馬出行的場景,寫下《百里芳》:“時清游騎南徂暑,正值荷花百里開。民喜出行迎五馬,全家知是使君來。”北宋溫州知州楊蟠也寫過《詠五馬坊》:“相傳有五馬,曾此立踟躇。人愛使君好,換鵝非俗書。”如今五馬街上塑有五匹銅雕馬,精神抖擻昂首挺立,做揚蹄奔騰狀。
王羲之給溫州留下了“墨池”,這一縷風雅墨香氤氳至今。千百年來溫州書家輩出,如今更被譽為“墨香城市”,追根溯源,誰能說和王羲之沒有一點關聯呢?
詩壇領袖孫綽
孫綽來到溫州任職,是好友王羲之的引薦。晉書稱“會稽內使王羲之引為右軍長史,轉永嘉太守”。這大約是東晉永和十二年(356)的事情。
辭賦大家孫綽(314—371),字興公,太原中都(今山西省平遙縣)人。襲封長樂侯,擔任過縣令、長史、散騎常侍、廷尉卿等職。他官位不低,文名更盛,是玄言詩代表人物,當時的詩壇領袖。《晉書·孫綽傳》載:孫綽名望之盛,以至于當時的譙國桓氏、瑯琊王氏、高平郗氏、潁川庾氏等世家望族中重要的人物去世,必須由他撰寫墓志銘,才能刻石立碑。
孫綽還沒來溫州任職的時候,參加了王羲之召集的蘭亭集會——被稱為中國古代最風雅的一次集會。永和九年(353)三月三日,春和景明的時節,天朗氣清、惠風和暢的日子,王羲之與當時的名流謝安、孫綽等四十余人,興致勃勃匯聚在會稽山陰(今紹興)蘭亭,舉行傳統的“修禊”活動。這是一種消災祈福的儀式,“漱清源以滌穢”。之后又呼朋引伴玩“曲水流觴”的游戲,眾人坐在潺潺流淌的溪水旁,放置酒杯任其順流而下,酒杯停在誰面前,就要賦詩一首,詩不成則罰酒三杯。這風雅的玩法共成詩37首,集成一冊《蘭亭集》。眾人推舉王羲之和孫綽作序和跋。王羲之酒酣興起,揮毫寫下文璨古今的《蘭亭集序》,氣勢飄逸的“天下第一行書”。而孫綽所作的跋文,可惜未能留存至今。蘭亭盛會,名流云集,推舉孫綽作跋,其文采與書法必定出類拔萃。
孫綽還曾寫下千古名篇《游天臺山賦》。在蕭統《文選》一書中,《游天臺山賦》與王粲《登樓賦》、鮑照《蕪城賦》并列三賦,名震當時文壇。他也將此賦引為平生得意之作,成文后迫不及待給友人范榮期寫信:“卿試擲地,當作金石聲也。”自得之情溢于言表。這也是成語“擲地有聲”的由來。
這篇賦正是孫綽在永嘉郡守的任上所作。不過,據《文選》卷十一《游天臺山賦》李善注:“孫綽為永嘉太守,意將解印以向幽寂,聞此山神秀,可以長往,因使圖其狀,遙為之賦。”可見此賦并非孫綽親身游歷所記,而是根據圖畫描摹,對他所向往的山水佳境進行的一番“神游”。不耐煩官場俗務纏身,渴望寄情于自然山水,這大概是眾多文人名士內心共同的追求吧?
六十多年后,南朝詩人謝靈運沿著孫綽的足跡也來到了溫州。他把文人名士們對山水的追慕之情發揮到了極致。
謝靈運常懷愧疚之情
“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非常難得的是,王謝兩大家族先后有才俊子弟來到溫州,并給溫州留下了深刻的印記。今墨池公園內還建有紀念王羲之、謝靈運兩位郡守的王謝祠。
王謝兩家是姻親,謝靈運母親劉氏是王羲之的外孫女,爺爺謝玄的姐妹謝道韞嫁給了王羲之的兒子王凝之,論起來他的輩分比王羲之低了三輩。
恃才狂放的謝靈運是被貶官而來,帶著強烈的不滿情緒。他給溫州留下的最大財富是二十多首清逸靈動的山水詩,憑借一己之力成就了溫州“中國山水詩發祥地”的美名。這一突出貢獻,留待后文細細表來。
但是謝靈運游山玩水的名氣太大了,以至于淹沒了政聲。史書上評價他“民間聽訟,不復關懷”,其實他任職期間,重視教育,體恤民情,發展民生,對溫州經濟文化的發展作出了貢獻。《白石巖下徑行田》《種桑》《命學士講書》這些詩,都表明他在興修水利、勸民農桑、振興教化等方面所做的實事。
《種桑》一詩作于景平元年(423)春天。春日暖陽融融,正是種桑的好時節。他慚愧于身為地方官,沒有作出什么成就,“常佩知方誡,愧微富教益”。眼下正值“浮陽騖嘉月”的春日,要趁著農活不多種植桑樹,發展養蠶業,“藝桑迨間隙”。他還暢想了一排排桑樹向廣闊田野延伸的情景,“疏欄發近郛,長行達廣埸”,他感慨道:這些桑樹長成了,這就是對我來到這偏遠地方任職的最大安慰了,“俾此將長成,慰我海外役”。
謝靈運去樂清白石一帶巡視農田,寫下《白石巖下徑行田》。當時旱災嚴重,民不聊生,他感嘆“災年民無生”,深懷憂慮之情,“知淺懼不周,愛深憂在情”。作為地方長官,他要努力幫助百姓渡過難關,“饑饉不可久,甘心務經營”。筑好海堤,護衛良田,引來涓涓流水,澆灌千里沃野,“千頃帶遠堤,萬里瀉長汀。州流涓澮合,連統塍埒并”,才能使黎民百姓安居樂業,迎來豐收年。
謝靈運常常反思自己的不足,在《命學士講書》中,他自言在禮樂教化方面與古代賢人相差甚遠,“弦歌愧言子”,言子即孔子弟子、曾為武城(今山東武城縣)邑宰的言偃(子游)。其實他也曾“招學講群經”,并期待以后有更好的賢士來引領教化,“禮樂俟賢明”。后人評價“謝靈運之招士講學,由是人知自愛向學,民風一變”。
任性不羈的謝靈運最終不顧族人勸阻,任期未滿即辭職回家。他寫下《辭祿賦》袒露掛印歸隱的心跡:“解龜鈕于城邑,反褐衣于丘窟”,廣而告之。看著趕來甌江邊北亭送行的官民,謝靈運再次表達了愧疚之情。他站在歸途的船頭,與民眾揮手道別:深秋風寒,各自保重(《北亭與吏民別》)。
盡管正史中對謝靈運的評價頗多貶義,但溫州人對謝靈運還是滿懷感念,乾隆《永嘉縣志》轉引舊志稱:“晉立郡城,生齒日繁。王右軍導以文教,謝康樂繼之,乃知向方,自是家務為學。比宋遂稱小鄒魯。”至今有池上樓、謝池巷、謝公亭、康樂坊、竹馬坊等與他相關的紀念建筑、地名數十處。
顏延之筑望海樓
洞頭本島煙墩山上有一座望海樓,是登高觀海、放眼全島的最佳位置。這座2005年重建的五層樓臺,歷史淵源可追溯到永嘉郡守顏延之。
顏延之(384—456),瑯琊臨沂人(今山東臨沂),出身官宦世家。官至金紫光祿大夫,詩與謝靈運齊名,世稱“顏謝”;又與謝靈運、鮑照合稱“元嘉三大家”。
出眾的文才以及狂放的個性為他招致了不少嫉妒,連遭貶官。宋文帝元嘉九年(432),顏延之被貶至永嘉任地方官。他當時寫了組詩《五君詠》,分詠“竹林七賢”中不與權貴合作的阮籍、嵇康、劉伶、阮咸、向秀等五人,而剔除了后來成為顯貴的山濤、王戎二人,可見他的褒貶態度,借他人酒杯澆自己胸中塊壘。
是溫州的山山水水撫慰了他的心緒,特別是他沿海巡視來到洞頭列島時,那遼闊無際、海天一色的壯觀深深吸引了他,于是在青岙山(今洞頭區大門島)筑望海樓。這是目前所知我國最早在東海畔修建的觀景樓臺。
顏延之在溫州大約也僅年余,文帝就下詔讓他回家閉門思過了。雖然時間很短,他也做了不少事,除了筑望海樓,還“鑿井七十有二以通濕氣”(嘉靖《溫州府志》),在“州西北二十六里”的瞿嶼山,“于山創亭”(《太平寰宇記》)。
四百年后,約唐寶歷二年(826),“連中三元”的才子張又新也被貶任溫州刺史。滿懷郁悶中他登島追尋先賢遺蹤,或許是想從顏延之的遭際中尋求一份同病相憐的慰藉。然而他失望了,此時的望海樓早已坍塌在歷史的風雨中,杳無蹤跡。無限悵惘中,張又新放眼望去,但見碧海澄明環繞著蒼翠青山,于是賦詩《青岙山》感懷:“靈海泓澄匝翠峰,昔賢心賞已成空。今朝亭館無遺制,積水滄浪一望中。”這首詩被收入《全唐詩》。
為了紀念這段歷史,洞頭重建望海樓,并在樓前塑顏延之像,手握書卷,眺望東海。2012年望海樓被列為中國歷史文化名樓,成為洞頭島的文化地標。
駢文大家丘遲
繼顏延之來溫州七十多年后,40歲的丘遲出任永嘉郡守。
丘遲(464—508),字希范,吳興烏程(今屬浙江省湖州市)人。父丘靈鞠,南齊太中大夫,亦為當時知名文人。丘遲幼承家學,年少即顯露出眾的才華,八歲能文。
他生活在一個頻繁改朝換代的時期,一生橫跨宋、齊、梁三朝,出生成長于劉宋后期,初仕南齊,后又在南梁任職。蕭衍稱帝建立南梁的勸進文書就是出自丘遲手筆。
梁天監三年(504),丘遲出任永嘉郡守,在任也僅一年。他提倡農桑,重視教化,崇尚儉約富民。所作《永嘉郡教》一文中描繪溫州“控帶山海,利兼水陸。實東南之沃壤,一都之巨會”,可見當時溫州已經成為一個中心城市。《永嘉郡教》是了解早期溫州的珍貴史料,常為后人所引用。
丘遲在詩文中多次表達了對溫州的喜愛:“邊山有嘉樹,搖影出云垂”(《題琴材奉柳吳興》),贊美永嘉郡林木秀美的風光;在《寄柳文暢詩》中,還稱贊溫州吹臺山的梧桐樹最適宜制琴。當然他也記錄了當時民間疏于勞作的現象:“曝背拘牛,屢空于畎畝;績麻治絲,無聞于窐巷”,特別批評了濫飲買醉、閑散游蕩的民風:“其有耕灌不修,桑榆靡樹,遨遊廛里,酣酺卒歲,越伍乖鄰,流宕忘返。”
丘遲在任僅一年,史書稱其“不稱職”(《梁書·丘遲傳》),卻也沒有說明具體緣由。梁武帝因“愛其才,寢其奏”,對彈劾他的奏折并沒有深究下去。但在萬歷《溫州府志》中,南朝梁55年歷史中被選入志書的郡守,僅有丘遲和虞權兩人,足見他在溫州地方評價甚好。
丘遲離開溫州的第二年,即隨臨川王蕭宏伐魏,以一封《與陳伯之書》成功招降投奔北魏的原南齊將領陳伯之。書信最后一段膾炙人口:“暮春三月,江南草長,雜花生樹,群鶯亂飛”,清麗明媚的江南風物深深打動了陳伯之。吟詠再三,怎不起故國之思?陳伯之立即率部歸降梁朝。
《與陳伯之書》被后人譽為不是檄文而力敵三軍的勸降絕作。清代宋湘《說詩》贊嘆:“文章妙絕有丘遲,一紙書中百首詩。正在將軍旗鼓處,忽然花雜草長時。”丘遲筆下的“草長鶯飛”,不也正是溫州的春日麗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