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向皇帝請辭歸鄉，雖然我不知道茫茫大地，何處才是我的故鄉，但是阿婆的家鄉、我從小長大的地方已經成為我心底最深處的故土。皇帝很快同意了我的奏請。當今天下安定、四海升平，中原國最大的威脅犬戎也遠走大漠，所有英雄豪杰當識時務為俊杰，榮歸故里大約是最合適的選擇。我告訴阿婆，等最后一批駐防官兵訓練完畢，我們就可以離開中原城。阿婆的臉上終于露出了久違的輕松的笑容，她每天都會計算著回家的日子。

一月后的一天，聶青在我巡防的路上攔住了我。他說：“你要離開么？你竟這么急切的要離開么？”

我笑笑：“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使命，我的使命已經完結，當然要離開了。”我打量了一下聶青，依舊偉岸的身軀，依舊堅毅的臉頰，卻是一雙落寞的眼睛。他比我十年前初次相見時滄桑了許多，想必十年來我也滄桑了不少吧。十年來，我都是身著男裝，和一群男人在沙場廝殺，早就忘記了自己本為女兒郎，想必也不會有人認為我是個女人吧。阿婆常說，換掉這身衣衫，我們霄霄也是美人呢。但是美人和我又有什么關系呢？我的命運注定了我走的這條路是一條非常人走的路。我本以為有月璃的陪伴，聶青會意氣風發，他得到了他想要的一切，百年榮耀的聶府、少年相知的月璃。

他突然走到我跟前，伸出雙手緊緊握住我的雙肩，他似乎想要擁我入懷，又似乎想要將我推向遠方。他說：“凌霄，你是因為我和月璃才離開的么？離開跟隨你出生入死的戰友、拋棄你的榮耀、舍掉這本屬于你的一切？”

我將他的手從我的肩上拂去，我說十年了，你依舊不了解我，我從不在乎所謂的名譽、富貴、榮華，我就像這黃沙中的一粒塵埃、秋天的一片落葉、夜空中最不起眼的那顆星星，除了阿婆，沒有人會在乎我。所以，在戰場上，我不懼怕死亡、不害怕失去、不在乎得失，所以才有你們眼里的榮耀。我可以不為朝廷拼搏、不為皇帝效命，但是我愛這蒼茫大地、憐憫世間眾生。

他發現他的話語被我否決了，或許他想表述的是另外的含義，便又著急的向我近了一步。他說：“在這世間人人都要我為他付出什么，人人都想要從我這里得到什么，可是從來就沒有人問我到底需要什么？我似乎活著又似乎已經死去，似乎是我又似乎不是我。唯有你，凌霄，從未期盼過我給你什么，從未要求過我為你付出什么。只有和你在一起的時候，我那漂泊的心才有一刻的安寧，我才能感覺到我是活生生的一個人。我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懷念我們在草原、在大漠的日子，你無情的刺殺每一個敵人，卻無數次護住你身后的生靈和我。”

他突然緊緊的抱住我：“我承認我愛過月璃，但是我愛的是十年前那個純真、善良的月璃，那種愛摻雜著一個兄長對幼妹的寵溺、包容，一個強者對弱者的憐惜、同情。我知道，你和月璃都會唾棄我，你們都會認為我拋棄月璃，我也恨我自己時至今日怎么還會控制不住來挽留你。我不知道往后漫長歲月，這冰冷的世界，如果沒有你，該如何度過？”他祈求到：“留下來，不要離開我。”

有那么一個瞬間，我沉迷在這個擁抱里，它仿佛是一個置身世外的世界，幽幽的草坪上，朵朵飄落的桃花輕輕拂在臉頰上，潺潺的流水里魚兒歡快的暢游……。這里沒有戰爭、沒有殺戮、沒有死亡、沒有仇恨……。半生飄零，這大約就是聶青所追求的，也是我心底的最柔軟的那一部分。我不知道什么是愛，或者將它深深埋藏在大山最深的神處，永遠不愿去正視它、喚醒它。

阿婆說，若沒有另一半陪伴的人生是很孤獨的。但是阿婆不知道，你獲得了常人難以企及的成功，就得承受常人難以忍受的孤獨。阿婆說，陳小飛是愛我的，他的眼里寫滿了對我的愛。但是陳小飛至死都沒有對我說出那三個字，陳小飛至死都愛著他的妻兒。時至今日，聶青終于說出了那是一種兄長對幼妹的憐惜。我永遠忘不了十年前聶青因為失去月璃的心力交瘁、生不如死的模樣。人真的可以改變么？刻骨銘心的愛戀也可以隨著時間的流逝付之東流么？

我仿佛看到月璃那雙充滿殺氣的凌厲的眼，她幽幽的說，傷害我的，我都要加倍的償還……。我猛的推開了聶青，飛奔而去。對月璃而言，聶青是她黑夜里的唯一一束光，哪怕是遙遠而清冷的星光，時而閃亮時而幽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