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戰(zhàn)爭與和平(全四部)
- (俄)列夫·托爾斯泰
- 3字
- 2024-11-20 10:30:42
第二卷
1
一八〇五年十月,俄羅斯軍隊占領(lǐng)了奧地利大公國的村莊和城鎮(zhèn),更多新部隊從俄羅斯來到,在布勞瑙要塞附近駐扎下來,加重了當?shù)鼐用竦呢摀?偹玖顜靾D佐夫的總指揮部就設在布勞瑙。
一八〇五年十月十一日,剛剛到達布勞瑙的步兵團之一,停駐在城外半英里[1]的地方,等待總司令的檢閱。盡管周遭有著非俄羅斯的地形和環(huán)境:果園、石頭圍墻、瓦房頂、遠處可見的山巒;盡管有著好奇地看著士兵們的非俄羅斯民眾——這個團仍有著與任何一個在俄羅斯中部地區(qū)準備接受檢閱的俄羅斯團相同的面貌。
在傍晚時分最后的轉(zhuǎn)移中,接到總司令要檢閱行軍中的該團的命令。命令的措辭對團指揮官來說不甚明了,他產(chǎn)生了疑問,如何理解命令的措辭:穿行軍的服裝還是不穿?營指揮官會議上做出決定,展示一個穿禮服的團,理由是鞠躬過度總比鞠躬不到位要好。于是士兵們,在三十俄里的轉(zhuǎn)移之后,沒有合眼,連夜修補、洗涮;副官和連長們忙著計算、清除;到了早上,這個團已不再是前一天最后轉(zhuǎn)移中那冗長無序的人眾,而呈現(xiàn)為一個兩千人的嚴整集體,每個人都知道自己的位置、自己的本分,每個人身上的每顆紐扣、每條皮帶都各就其位,干凈得發(fā)亮。不僅外表規(guī)整,倘若總司令愿意瞧一瞧制服下面,就會看到每個人都一樣穿著干凈的襯衣,每個人的背囊里都能找到規(guī)定數(shù)目的物品,就像士兵們所說的“錐子肥皂,樣樣都有”。只有一個情況讓所有人都無法安心,那就是鞋子。超過半數(shù)人的靴子都是破的。不過這一不足并非是團指揮官的過失,因為盡管他一再要求,奧地利的主管部門卻仍沒有撥發(fā)物資給他,而這個團已走了一千俄里。
團指揮官是個上了年紀、容易激動、有著灰白眉毛和腮須的將軍,很結(jié)實,胸背間的寬度超過了雙肩。他身上是一件新縫制的、帶著褶痕的軍服,那厚厚的金肩章好像不是向下壓,而是向上抬著他那肥碩的肩膀。團指揮官的那副神氣,像是在幸福地執(zhí)行著一件生命中最為莊嚴的事情。他漫步在隊列的前面,溜達著,每一步都抖一下,微微弓著后背。看得出來,團指揮官在欣賞自己的團,為之幸福,而他所有的心力都被團隊占據(jù)著;但是,盡管如此,他那抖動的步態(tài)似乎在說,除了軍事上的興趣,他的心里還有不小的地方被社會日常生活的興趣和女性占據(jù)。
“喂,米哈伊洛·密特里奇兄弟,”他轉(zhuǎn)向一位營指揮官(營指揮官微笑著,向前一步,顯然,他們都很高興),“昨晚受了罪,不過,看來還行,這個團不壞……啊?”
營指揮官明白這句開心的嘲諷話,笑了起來。
“就算在察里津草場[2]也不能給趕走啊。”
“什么?”指揮官說。
這時,從城里來的那條布設了信號員的路上出現(xiàn)了兩個騎馬的人。是副官和走在他后面的一個哥薩克。
副官是由總司令部派來向團指揮官重申昨天命令中不清楚的地方的,而總司令想要看的,恰恰是完全處于行軍狀態(tài)的團隊——穿軍大衣,戴著防塵套,不做任何準備。
庫圖佐夫那里昨天從維也納來了一位軍事參議院的成員,建議并要求俄軍盡快與費迪南德大公和馬克的軍隊會合,但是庫圖佐夫并不認為這一會合有利,除了其他有助于自己見解的論證,還有意讓奧地利將軍看了看來自俄羅斯的軍隊所處的可悲境況。以此為目的,他才想前來檢閱這個團,因此,團的狀況越壞,這位總司令就越高興。盡管副官不知道這些細節(jié),但他向團指揮官轉(zhuǎn)達了總司令的要求,讓士兵們穿大衣、戴防塵套,否則總司令就會不滿。
聽了這些話,團指揮官低下了頭,沉默著一抖肩膀,以一個沖動的姿勢一攤雙手。
“搞出事兒來了!”他說道。“我就跟您說過,米哈伊洛·密特里奇,行軍中的意思就是穿軍大衣。”他責備地轉(zhuǎn)向營指揮官。“唉,我的上帝!”他補充道,決斷地往前跨了一步。“連指揮官先生們!”他用習慣了發(fā)號施令的嗓音喊道。“各位司務長!……他快到了嗎?”他轉(zhuǎn)向那位副官,帶著畢恭畢敬的禮貌表情,顯然,這與他所說起的人物有關(guān)。
“一個鐘頭之后吧,我想。”
“我們來得及換衣服嗎?”
“不知道,將軍……”
團指揮官親自走向隊列,命令再換裝穿上軍大衣。各連指揮官跑回了連里,司務長們忙碌開了(軍大衣不是全都完好),而就在同一瞬間,先前整齊、默然的一個個四方隊擺動起來,漫散開去,話音嗡嗡作響。士兵們從各個方向跑來又跑去,用肩膀從背后向上一擲,越過頭頂拉下背囊,拿出軍大衣,而后高舉著胳膊,將它們伸進袖管。
半個鐘頭后,一切又回歸了先前的秩序,只是一個個四方隊由黑色變成了灰色。團指揮官再次以抖動的步態(tài)走到團的前面,從遠處打量它。
“這又是怎么回事,這是什么?”他嚷道,停下腳步,“三連指揮官!……”
“三連指揮官去見將軍!指揮官去見將軍,三連的去見將軍!……”話音在隊列中傳開,副官跑去找那個耽擱時間的軍官。
當熱心的聲音已經(jīng)錯喊成“將軍去三連”,并傳到了目的地時,要找的軍官從隊列后面出現(xiàn)了,盡管這人已上了年紀,沒有跑步的習慣,還是笨拙地磕絆著腳尖,碎步跑到將軍面前。大尉臉上露出小學生被吩咐背出他未熟記的課程時的驚慌神色。在他紅色的(顯然,出于無節(jié)制的飲酒)臉上浮現(xiàn)出一塊塊斑點,嘴巴也不在原位,團指揮官從頭到腳打量了一下大尉,此時他喘著粗氣走過來,快到跟前時逐漸放慢腳步。
“您快要給這些人穿上薩拉凡[3]了?這是什么?”團指揮官喊道,下頜往前一伸,指著三連隊列里的一個士兵,他穿了一件工廠粗呢顏色的大衣,與別人的大衣不同,“您自己上哪兒去了?都在等總司令,可您卻離開了自己的崗位,啊?……我這就教您,怎么在檢閱的時候讓士兵們穿卡薩金[4]!……啊?”
連指揮官眼睛一直不離地望著長官,兩根手指越來越緊地抵住帽檐,好像這么抵著就能讓他得救似的。
“喂,您怎么不說話?您那邊穿得像個匈牙利人的是什么人?”團指揮官嚴厲地取笑道。
“大人……”
“哦,什么‘大人’?大人!大人!可大人是什么——誰都不知道。”
“大人,這是多洛霍夫,被降級成了……”
“怎么,他降級成元帥了,還是降為士兵?要是士兵,就該跟所有的人一樣,穿制服。”
“大人,您親自準許他在行軍的時候這樣。”
“我準許?我準許了?你們這些年輕人總是這樣。”團指揮官說,稍稍冷靜下來,“我準許了?不管跟你們說什么,你們就……”團指揮官沉默了一會兒。“不管跟你們說什么,你們就……什么?”他說,又發(fā)起火來,“請讓士兵們穿得體面點兒……”
團指揮官回頭望了望副官,以他那抖動的步態(tài)走向團隊伍。看得出來,那樣發(fā)火讓他自己喜歡,他在經(jīng)過團隊伍時,想為自己的怒氣再找點兒借口。他為了沒擦亮的徽章厲聲呵斥一個軍官,因為隊列不整齊而斥責另一個軍官,接著他來到了三連。
“怎——怎么站的?腳在哪兒?腳在哪兒?”團指揮官聲音里帶著痛苦的情緒喊道,還有四五個人的距離才到穿著藍色軍大衣的多洛霍夫那兒。
多洛霍夫慢慢伸直彎著的那條腿,明亮而蠻橫的眼神直直地望著將軍的臉。
“為什么穿藍色的軍大衣?脫掉!……司務長!給他換服裝……痞……”他沒來得及說完。
“將軍,我有義務執(zhí)行命令,但沒有義務忍受……”多洛霍夫急忙說。
“在隊列里不準說話!……不準說話!不準說話!……”
“我沒有義務忍受侮辱。”多洛霍夫高聲而響亮地說完這句話。
將軍和士兵的目光相遇了。將軍沉默下來,生氣地朝下拉著緊繃繃的飾帶。
“請換裝吧,請求您。”他說完,走開了。
[1]1英里約合1.6千米。
[2]女皇草場,彼得堡一處用以閱兵的場地,一八一八年改稱馬爾索沃場(戰(zhàn)神場)。
[3]舊時農(nóng)村婦女穿的無袖衣裙。
[4]一種舊式及膝的立領(lǐng)半長袍,背后帶有束褶。此處語帶諷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