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象沉默,第二諫,又不行。
李世民不納。
李象沒有就此放棄,再接再勵道:“臣還有第三諫?!?
“臣請:罷社倉,大建官倉?!崩钕蠛V聲道。
所謂社倉,就是在天下各州縣基層鄉里中,除賦稅外,每戶農民每畝多繳納二升,由官府保存,兇年用于賑濟百姓。
即取之于民用之于民,所有權是百姓的。
官倉,更不用說,由朝廷官府所建立的,所有權是朝廷的。
李世民皺眉,第一反應就是李象又想效仿故事。
貞觀二年他下旨設立社倉之際,馬周等群臣帶頭紛紛反對。
說國家的興亡,不在于積蓄的多少,“惟在百姓苦樂”。
國家需要積蓄是很應該而且很必要的,但應該是“人有余力而后收之”。像隋朝一樣,百姓勞苦不堪,卻要強行搜刮聚斂,最終都成了敵人的資助,這樣的積蓄攢了有什么用?
馬周等人之所以反對,是因為社倉制度早在隋朝就破產了。
隋朝百姓繳納糧食,成立社倉,結果等到了災年亂世,社倉里的糧食沒有了——早就被隋煬帝征用了。
朝廷沒信用啊。
社倉制度成了剝削聚斂百姓的手段。
此等冠冕唐皇的話,李世民當然沒法反對,于是李世民玩起了套路。
他先是極力贊成馬周等人的諫言。并發表了自己的看法:“凡理國者,務積于人,不在盈其倉庫。
古人云:‘百姓不足,君孰與足?’
但使倉庫可備兇年,此外何煩儲蓄!后嗣若賢,能自保其天下;如其不肖,多積倉庫,徒益其奢侈,危亡之本也?!?
說得比馬周等人還偉光正,即百姓不富足,朕這個君王再富足又有何用?
但轉頭就強推了下去,社倉制度由此在大唐施行。
李世民就是要告訴馬周等人,你們說的這些朕都懂,且朕懂得比你們還多。但既然朕知道為何還非要施行,是因為你們看的還不夠遠,沒領會朕的意思。
朕豈是隋煬帝那個亡國之君能比的。
隋煬帝沒信用,朕可是信用杠杠的。
表示你們在第一層,朕在大氣層。
馬周等人還能怎么辦,啞口無言。
此刻,李世民初聽之下,本能的就以為李象是想效仿馬周等人。
但馬上便注意到李象“罷社倉”后,還跟著一句“大建官倉”,李世民這下糊涂了,是真的不懂了。
直接從大氣層降到了第一層。
那邊李象不管不顧,徑自說道:“隋氏西京太倉,東京含嘉倉、洛口倉,華州永豐倉,陜州太原倉,儲米粟多者千萬石,少者不減數百萬石,天下義倉,又皆充滿。
京都及并州庫布帛各數千萬,而錫賚勛庸,并出豐厚,亦魏、晉以降之未有?!?
什么“洛口倉和回洛倉都建于大業二年。洛口倉有倉城,方圓20里,穿3000窖,窖容8000石;回洛倉在洛陽城北,倉城周長10里,穿300窖。如果以當時人均每日二升計算,那么這兩個倉的糧食足夠四百萬人吃整整一年。
什么薛舉:因發兵,囚郡縣官,開倉以賑貧乏。
羅藝:于是發庫物以賜戰士,開倉以賑窮乏,境內咸悅?!?
李世民下意識便點頭,隋末這一群軍閥頭頭,什么河北竇建德,洛陽王世充,乃至大唐能起來并壯大,多是占據了隋朝的糧倉。
隋朝之富,最直觀的證據,就是遍布天下的大糧倉。
就連大唐都不能免俗,在太原起兵后:開倉大賑饑民……應募者日益多。
但馬上李世民便回過神來,看著猶在喋喋不休,頭頭是道的李象,氣得胡子都吹起來了。
好你個逆子......孫。
他大喝一聲:“住口,你這逆孫,你昏了頭,也欺朕昏了頭不成?”
李象一怔,不解的看著他,彷佛在說你干嘛打斷我,難道我說錯了?
罷社倉不是對百姓好嗎?大建官倉難道好處不是更明顯嗎?
李世民咬牙切齒,真要像李象說得那般,前隋“天下死于役而家傷于財,揭竿而起,二世而亡”的景象,馬上便會在大唐上演,他成了唐煬帝。
李世民咬牙問道:“朕只問你,大建官倉,糧從哪里來?”
“朝廷從民間收購???”李象詫異道,彷佛在說這不是很簡單的道理嗎。官府又不產量,只有百姓才產糧。
且得益于你這個陛下勵精圖治,貞觀四年以來,天下皆豐,百姓手中不缺糧,如今米價才數錢。
看李象猶不明白,李世民恨不得大喝一聲,罵醒李象:“天有四季,地有寒暑,糧米錢財所產皆有定數。
且有豐產,便有減產。
天旱水災,誰人能定?
一旦災年,官吏為政績填充官倉,不放且征,百姓可還有活路?
此例斷不可開。
逆孫,要真的像你說的那般橫征暴斂,都聚集于官倉,大唐滅亡,指日可待?!?
隋朝是富裕,官倉儲量無數,但那是建立在嚴刑峻法之上。
百姓再溫順,也沒有如此壓榨法。
這小兒可知,隋文帝曾規定,“盜一錢則棄市”。不久以后,還覺得處罰不夠嚴厲,又開始鼓勵告奸:“行署取一錢以上,聞見不告言者,坐竟死?!?
連坐啊,如此才錢糧聚集如山。
此小兒所言,無異于讓他重拾連坐之法,不然何以杜絕貪腐之事。
李象撇撇嘴。
時人意識中,財富總量就是有限的——不在官,就在民。朝廷賦斂糧食,那么對應的,民間的存糧就會減少。
李世民猶在氣咻咻:“朕還本以為你這孩子是聰慧的,沒想到竟如此不曉世事。”
“你......你何其愚也,汝跟那‘何不食肉糜’之晉惠......有何區別?”李世民斥責的聲音戛然而止,恍然意識到拿李象做比晉惠帝不合適。
晉惠帝再怎么說也是皇帝,對李象來說僭越了。
李象暗暗搖頭,陛下,這天下錢糧可不是有數的啊,天下......大了去了,大唐糧食不夠,可以從別處搶啊。
但他只是撇撇嘴,也不解釋。
因為解釋無用,除非拿出事實證據,不然太過蒼白。
李世民見他不吭聲,以為意識到錯誤了。
才長舒一口氣,感到有些疲憊,正要揮手讓他退下。
李象卻再次開口道:“臣還有第四諫。”
說完,不給李世民拒絕的機會。
快速說道:“臣第四諫,請大建藏書館,遍及天下各州縣,乃至一縣至少有一座?!?
李世民一滯,臉色已經沉了下來。
李象猶在說道:“遍觀歷代,每逢亂世,民不聊生,圖籍亦然。不說項羽焚咸陽,先秦典籍盡喪。單論前隋,其館藏書足有37萬卷,創歷代之最。就連煬帝楊廣,亦親自主持編纂圖書31部,一萬七千卷。
然隋末亂世,到我大唐,經高祖與陛下兩次下旨,如今也只收集二十萬余卷,足足少了近半數,殊為可惜。
若于天下大建藏書館,遍布各州縣,即使經歷兵燹戰火,天災人禍,想來也不至于只存孤本,乃至全毀。”
李世民張了張嘴,想說什么,但最終閉口,長嘆一口氣。
雕版之術前隋時方才出現,但最初也只是用來印刷佛經,這還是因為隋朝帝室崇佛,有意推動之下,才不惜耗費巨量錢財為之。
如今大唐有他任太子時立的弘文館,貞觀十三年為太子承乾立的崇文館,還有剛為魏王李泰立的文學館,另就是藏于宮中深處的秘閣。
這四座藏書館,加起來也不過藏書二十余萬卷。
此子卻讓天下初平的大唐......大建藏書館遍布天下各州縣,乃至一縣至少有一座藏書館。
可知耗費幾何?
李世民暗暗搖頭,整張臉都變得面無表情。
熟悉李世民的人便知道,每當陛下出現這幅表情,不是不耐到極致,便是心生厭煩了。
李世民冷冷道:“還有嗎?”
話中已不帶感情。
“回陛下,有,臣還有第五諫?!崩钕蠹傺b沒看到李世民表情,還在說道:“臣請改革軍州,削減都督府,尤其中原腹地,乃至要地交通,并罷都督府,設為刺史管轄?!?
罷都督,改為刺史,言外之意就是弱化軍事力量,強化行政色彩比重。
李象雖然沒指明說藩王,但藩王所封之地,所任都督都在李象所說的范圍內。
遍觀貞觀十年李世民所徒封的王,元景荊王,元昌漢王,元禮徐王,元嘉韓王,元則彭王,元懿鄭王,元軌霍王,元鳳虢王,元慶道王,靈夔燕王,恪為吳王,泰為魏王,祐為齊王,愔為蜀王,惲為蔣王,貞為越王,慎為紀王。
然后又令元景為荊州都督,元昌為梁州都督,元禮為徐州都督,元嘉為潞州都督,元則為遂州都督,靈夔為幽州都督,恪為潭州都督,泰為相州都督,祐為齊州都督,愔為益州都督,惲為安州都督,貞為揚州都督。
通過如此舉措,將全國很大區域控制在李氏子孫手中,這些王封地多在重要之地,要么地處樞機,有控扼四方之便的兵家必爭之地,如徐州;也有地理位置優越,經濟發展良好,是朝廷租賦重要來源的州,如中原州。
當時唐朝有都督府約40個,其中12個就控制在李唐皇室手中,這些都督府所轄的州有65個,占大唐總州府的近五分之一。
到貞觀十一年,李世民再封吳王恪為安州都督,晉王治為并州都督,紀王慎為秦州都督。
至此到如今的貞觀十六年,李氏皇族所控之州加起來80個,占大唐轄州總算的四分之一,且皆在精華之地,基本就形成了李氏皇族控制全國的局面。
這里的州指的是朝廷控制的州,羈縻州不包括在內。
當然,有很多皇室子弟因為年齡下,目前只是遙領,并不赴任,但只待成年。
李象的意思很簡單,那就是藩王除了邊疆之地外,不再封都督,只任刺史,不讓碰軍權。
要知道藩王大多身兼都督刺史,等于軍政集一身,早晚會出事,而歷史也確實會往這方面走。
李世民皺眉不已,哪怕他不想再深作理會,但聽聞此言還是冷哼一聲,目中露出怒色,他冷聲問道:“你可知,你口中的那些中原腹地,要地交通之都督府都督,州刺史都是何人任領?”
“臣知道,多是皇室子弟所任?!崩钕蠡卮鸬?。
“那你可知為何如此?”李世民再問。
“始自高祖時:廣封宗室,以威天下。還有就是陛下:欲使子孫長久,社稷永安,故行封建?!?
“既然知道,你還上諫讓朕罷都督府?”李世民再也忍不了了,怒聲呵斥。
“臣......”李象張嘴。
“罷了,你......”李世民揮手,再無耐心。
自己也是昏了頭,在這里聽小兒胡言論語。
沒錯,在李世民眼里,李象說得那些話,無論是盡屠四夷,大建官倉,還是大肆印刷書籍,大建圖書館,與裁撤宗室都督,都是異想天開,近似胡言亂語。
他也是昏了頭,竟聽小兒在這里胡說。
枉他見李象憑一己之力竟能彌消太子造反之禍,在此過程中還多次讓他這個皇帝入彀,更難得是還讓一位吏部尚書,一位大將軍,一位將軍一位中郎將,自始至終都蒙在鼓中,不明表里,到現在還以為是東宮小人為禍,太子不知。
是朕太過高估了他,以為自己多了一位頗有才智的孫子,沒想到才智了了,不堪大用......
唉,李世民嘆氣。
“臣......還有第六諫?!迸吕钍烂癫蛔屧僬f,李象趕緊開口:“也是最后一諫,敢請陛下聽完,臣再不開口。”
見李世民沒拒絕,李象沉了沉神,語氣帶上了一絲沉重。
“臣請罷撤奴婢,恢復天下奴婢民籍?!?
李世民冷冷看去,眼中滿是失望。
你知道自己在說什么嗎?
良賤不分,禮法崩壞,天下必亂。
但李象面色沉重,不得不言,因為這不光關系大唐天下百萬奴婢自由,更關系他自身。
他是庶子。
而之所以是庶子,是因為他生母是奴婢出身——他母親曾是宮奴。
雖然給李承乾生下了兒子,而免除了奴婢身份,但烙印始終存在。
他這個兒子,竟然不能稱生母為“阿娘”“母親”,而只能呼為“阿姨”。
大唐禮法之下,他的“阿娘,母親”,永遠只有一個,那就是太子妃。
大唐的社會階級大致可分為“良”與“賤”兩大等級。
“良”主要包括各級官吏與編戶齊民,“賤”主要指奴婢、官戶、部曲等,其中奴婢還可根據從屬關系,細分為官屬奴婢和私屬奴婢兩類人。
太極宮內有上千宮奴,上林苑內更有數萬,這些官奴嚴格意義上來說,只有一個主人,那就是皇帝李世民。
《貞觀律》:反逆人家口合緣坐沒官,罪人於后蒙恩得免,緣坐者雖已配沒,亦從放免。其奴婢同於資財,不從緣坐免法。
奴婢賤人,律比畜產。
奴婢既同資財,即合由主處分,輒將其女私嫁與人,須計婢贓,準盜論罪。
此等賤“奴”之言,比比皆是。
見李象猶要開口,不知悔改,李世民愈發失望,以至于轉過身去,閉上了眼。
表明了不想再聽。
這讓李象一顫,全然知道了李世民的態度。
他莫名想到李世民早在貞觀二年說過的話:“比有奴告其主反者,此弊事。夫謀反不能獨為,必與人共之,何患不發,何必使奴告邪!自今有奴告主者,皆勿受,仍斬之?!?
《貞觀律》規定,告發謀反,有功。
可是,奴婢不在這個范圍內。
在李世民看來,謀反之事甚大,哪怕奴婢不告發,也早晚會事發,哪里需要奴婢告發。且以奴告主,大罪,官府不得受理,斬。
李象抬起頭來,只覺得李世民的身影凜凜如鐵石般不可撼動,他徒生無力感,知道廢奴此事不可為。
李世民不會納諫。
看來廢除奴婢這個仁名,終究要被大宋得去了。
李象一嘆。
但他不會放棄,仍堅強開口:“廢奴不可行,那臣請廢去奴婢炙面之刑......”
見李世民仍不為所動,李象只得再退而求其次,道:“改為炙奴印于手臂。”
官奴是要在額頭上用烙鐵烙下印記的。
就連李世民的四妃中的兩位韋貴妃與陰德妃,都是宮奴出身。
李象見過那位韋貴妃,永遠是頭發垂下遮擋額頭烙印。
“陛下,此等奴婢,身已極卑賤,何必再辱之?!崩钕髱缀醣雎暋?
可惜李世民還是沒反應,心志堅定,沒有半分動搖。
至此,李象徹底失望。
雖然自己本來目的也不奢求李世民能全然接納,但卻沒想到李世民竟真的一諫不納。
不過也不是全無所得,最起碼終于試探出了這位陛下的底線,知道了他是怎樣一位人,怎樣一位帝王。
極有原則,表面恪守禮法。
沒錯,只是明面上。
私下不論。
還有,李象鋪墊完了。
他接下來該說的,該做的,都已經以“上諫”的方式,讓這位陛下提前知道了。
下面他將大展拳腳,再無顧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