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李象的試探,李世民選擇避而不答,而是突然問出一個問題:“你如何看太子行為?禍在其誰?”
李象心里咯噔一下,這問題明顯藏著陷阱。
李世民要為今日李承乾造反,甚至這些年的悖逆之舉找個人背鍋。
李象當然知道答案:李世民偏愛李泰有意廢儲,李泰謀儲,還有就是李承乾悖逆。
你們三個都是禍首。
但李世民面前,前兩個李象萬不能說,那只能是李承乾了。
但子不言父過。
雖然他今天已經言過很多次了。但那是為了遮掩造反,在造反這等天大的事面前,些許不敬言辭可以忽略不計。
但現在李世民明顯有審視考較,或者說試探的意思。
所以也不能是李承乾。
李象只能把鍋甩在他人身上。
他深吸一開口:“陛下,是小人作祟,圣賢日日聞奸言,也會變得不賢。日夜攛掇之下,太子一個好人也給教壞了,何況自從患了足疾,太子心中郁結。
還有,臣下也有錯,諫的不夠。
最后禍在上天,天不佑祖母,若祖母還在,斷不會有此事。”
李世民聽到前兩個,面色好看了很多,顯然對這個答案很滿意。但聽聞最后一項,他定住了,神情痛苦,緩緩背過身去。
低落聲音傳過來,斥責道:“放肆,不得對上天不敬。”
殿中一時安靜,李世民肩膀起伏,良久難以平靜。
片刻后他才轉過身來,情緒低沉,打算讓李象離去。
李象深吸一口氣,正色道:“啟稟陛下,臣要上諫言。”
之前是李承乾,現在輪到你了陛下。
我給李承乾上了三諫,給你該上多少呢陛下。
李象必須將注意力轉到這位陛下身上,不能讓他琢磨今天的事,不然恐橫生事端,夜長夢多。
因為他做的很多事看似邏輯沒有問題,但細節是經不起推敲的,一旦李世民某處起了疑心,那就不妙了。
還有,李象知道,李世民心中必定對自己有意見,說不定就留下了心機深沉的負面印象。
自己必須扭轉過來,不然遺患無窮。
至于怎么扭轉,學魏征。
這位陛下其實很現實,只要對他有用,他就能容忍你的缺點,并且還重用你。
魏征就是最好的例子。
李世民皺眉:“你想勸諫朕什么?”
只有天子有錯,臣下才會勸諫。
這個孫子言外之意,他有錯!
李象深吸一口氣:“臣聞有虞咸熙,苗人逆命,殷宗大化,鬼方不賓,戎狄交侵,其來遠矣。然夷狄荒遠,兇悍之俗,難以德綏,難以威制,降自三代,無聞上策。
今臣有一言,愿呈上聞。”
“說”還以為這孫子要在個人私德上抨擊他,聞聽不是,李世民面色好了很多。
“戎狄之為患也久矣!自秦、漢已還,載籍大備,可得而詳也。我衰則彼盛,我盛則彼衰,盛則侵我郊圻,衰則服我聲教,然禮義雖攝,其心豺狼。
所謂世罕小康,君無常圣,國無恒強。
夷狄人面獸心,非我族類,強必寇盜,弱則卑服,不顧恩義,其天性也。
孔子曰:‘夷狄之有君,不如諸夏之無也。’”
李世民隱約意識到了什么,皺眉道:“你到底想說什么?”
李象深吸一口氣,沉聲道:“《傳》曰:裔不謀夏,夷不亂華。臣請陛下重拾華夷之辯,趁大唐興盛,四起兵馬,犁庭掃穴,盡誅異族,無遺后世患。”
李世民面色沉下來,盯著李象久久不語,良久他呼出一口氣,說道:“你知道自己在說什么嗎?”
“臣知道。”
“是誰教你說的這些?”
“無人教。臣遍觀史書,上溯炎黃之蚩尤,三王之三苗,商周之羌夷,秦漢之匈奴,魏晉之鮮卑五胡,只覺先民一路走來,血淚斑斑。
我華夏自之初生,夷狄便如跗骨之蛆,時時擾人,無一刻得安,焉知他日不危及性命。不除何以安生,子孫何以蕃息。”李象聲音悲慟道:“盡觀歷代,無有我大唐強盛之王朝,此刻不挖此毒瘡,更待何時,愿陛下早圖之。”
“誠哉是言!”李世民感嘆道。
李象沒想到李世民贊成自己的話,剛要再說。
李世民卻搖頭道:“你也說了,上溯炎黃,下至今世,夷狄如跗骨之蛆,累世不絕。但你又怎知歷代沒有盡心,沒有圖之?管仲之尊王攘夷,封狼居胥,燕然石勒莫不如是。”
“邊陲之患,為手足之疥;中國之困,為胸背之疽,歷代之滅可有因夷狄之禍?
中國之患,在內不在外,中國之滅,由己不由他。
盡起大軍容易,但萬里奔襲,得夷狄之國,猶石田也,不可耕不可食,勞財傷民,只會使中國坐困。
正因得之無益,才失之何傷。
不然以秦皇漢武拓地之雄心,秦皇何必筑長城,漢武何必置匈奴,皆因長城之外土地無用爾。
蓋以夷狄不可盡,而歷代以威惠羈縻之。
不是不誅,而是誅不盡也。
觀前史當知前鑒,合轍不可再覆。”李世民無盡嘆息。
“大唐不比歷代,陛下也曾言今中國強,戎狄弱,以我徒兵一千,可擊胡騎數萬。陛下不試,焉知不可為?”李象急了,脫口而出。
李世民看似說的頭頭是道,但在李象這個后世人眼里處處是漏洞。李世民不知后世歷史,中國兩次淪亡于夷狄。更不知后世是何模樣,就沒有無用之地,沙漠里都能養魚呢。
皆因其固執前見,而不愿打破常規。
但話一出口,李象就知失言了。
果然,李世民臉色陰沉下來,呼吸粗重訓斥道:“天下至重,社稷兆民所賴,萬民皆系于朕之一身,豈可輕試?爾欲我學隋煬帝乎?”
“臣知錯了”李象無奈,只能下拜認錯。
李世民呼吸平息,嘆道:“你能從史書中有所得所思,已殊為難得。但還需記得慎之一字。汝生于貴家,衣食皆有百姓供養,卻不知民生艱苦,日后當牢記百姓于心,切不可以一己之私而置百姓于不顧。”
“諾”李象下拜。
但他猶不死心,抬起頭來問道:“陛下,夷狄畏威而不懷德,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百萬胡虜果不可盡誅之嗎?”
“不可”李世民搖頭。
“那便盡奴之,可乎?”李象再問。
“亦不可”李世民再次搖頭。
“那便編戶齊民,使之化為漢人呢?”李象再三問。
“仍是不可。”李世民還是搖頭:“當今之世,唯有羈縻一法。只要我中國三綱正,百姓足,天下不亂,四夷八蠻,自然翕然向化,使之世守門戶,以惠中國,以靜四方。”
“水到方可渠成,非一時可急。”
“戎狄人面獸心,就怕一旦微不得意,必反噬為害。”李象說道。
李世民搖頭,見李象面有不忿,便諄諄教育道:“戎、狄亦人耳,與天地俱生,與上皇并列,其情與中夏不殊。
人主患德澤不加,不必猜忌異類。蓋德澤洽,則四夷可使如一家;猜忌多,則骨肉不免為仇亂。煬帝無道,失人已久,遼東之役,人皆斷手足以避征役,玄感以運卒反于黎陽,非戎狄為患也。”
李象突然道:“可是衛公李靖曾對陛下說過:五十年后,陛下當憂北邊。”
李世民一滯,似乎在思考,片刻后才說道:“朕亦一直在思索治亂之道,觀前人古路,一味持華夷之辯不可長久。
自古皆貴中華,賤夷、狄,朕獨愛之如一,故其種落皆依朕如父母。
拿突厥來說。
突厥貧弱,吾收而養之,計其感恩,入于骨髓,豈肯為患!且彼與薛延陀嗜欲略同,彼不北走薛延陀而南歸我,其情可見矣。
故朕亦在慢慢摸索中,且慢慢觀之,此或可為一長久之道。”
李象眨了眨眼睛,心里不得不道上一聲牛逼。但隨即便嘆氣,可惜李世民這套理念太超前了,足足超越時代一千五百年。
五十六個娃娃五十六朵花。
可是陛下,當下行不通啊。
你把夷狄當親兒子,可是人家當你冤大頭。
貞觀四年,李世民滅了突厥,說出:“突厥頡利可汗未破已前,自恃強盛,抄掠中國,百姓被其殺者,不可勝紀。我發兵擊破之,諸部落悉歸化。我略其舊過,嘉其從善,并授官爵,同我百僚,所有部落,愛之如子,與我百姓不異。但中國禮義,不滅爾國,前破突厥,止為頡利一人為百姓之害。”
好一個“止為頡利一人為百姓之害”。
這跟二戰時日本民眾都是好的,只是被軍國主義蒙蔽了,有何區別?
更說出這樣一句話:“凡有功于我者,必不能忘,有惡于我者,終亦不記。”
聽聽這叫什么話,好一個以德報怨。
這種自我感動,妄自大度,以德報怨的劣根性,簡直一脈相承,流毒無窮到后世。襄公復九世之仇春秋大之,百世猶可報也的大復仇主義何時滅絕了。
唉,董仲舒啊董仲舒,你能亂改儒家,你以為后世之人就不能改了嗎?
看看,大唐距你不過七百年,恐怕現在的儒家已經被人改的你都不認識了吧?
始作俑者其無后乎。
孔子要是復生,必定率領三千門徒斬盡你們這些后世逆子逆孫。
還有,貞觀十五年,就在去年,李世民命人送突厥人回歸到漠南故地,漠北的薛延陀聽聞李思摩即將率領突厥人渡過黃河,就想襲擊突厥人。
李世民派使者告誡他:“擅相侵者,國有常刑”
即你有一套想法,我就有一套刑法。
薛延陀說:“至尊讓我們莫相侵掠,敢不奉詔。
但突厥翻覆難信,其未破前,連年殺中國人,動以千萬計。至尊破突厥,須收為奴婢,賜予百姓,而反養之如子,結社率竟反,此輩獸心,不可信也。
臣荷恩甚深,請為至尊誅之。”
看看,連異族都明白這個道理,或者說只有異族才了解異族,“此輩獸心,不可信也”。
后世滿清如何處理蒙古,西域,準噶爾相當了得,正是因為自己是夷狄,才了解夷狄本性,根本不施行漢人王朝的仁義。
大殺特殺,斬草除根,才一勞永逸。
手段還相當靈活,明的暗的都來,明的西域準噶爾,畏兀兒直接亮屠刀;暗的閹割蒙古,差點利用佛教把蒙古人絕種了。
當然,之所以見效,是因為滿清熟悉蒙古西域等胡虜,因為是同類。
唉,李象看了李世民一眼,見其輕撫胡須,目光深邃而堅定,露出信心滿滿的樣子。似乎真的覺得“自古皆貴中華,賤夷、狄,朕獨愛之如一,故其種落皆依朕如父母。”是解決夷狄之患的好方法,頗為自得。
想到后世兩次亡天下,李象再也忍不住了,他語意譏諷,口中卻裝作不解道:“陛下待夷狄如子,愛之如一,更厚加賞賜突利可汗之弟阿史那結社率為中郎將,貞觀十三年陛下幸九成宮時也帶著他。
可是他為何陰結部落四十余人,夜犯御營,突破四重幕,引弓亂發,殺衛士數十人,以行刺陛下?”
李世民一滯,像被人戳了肺管子一樣,繼而微怒,看向李象。
李象滿臉純真,眼神不解,一連迷茫的看著他。
李世民看了又看,確定這孫子不是在諷刺自己,才松了口氣。
微微窘迫道:“米有百樣,人有好壞,突厥人亦然。”
接著又找補道:“背叛的只有這數十人,與感朕恩德的突厥數十萬人相比不足為道,朝中異族將領不再少數,朕不會因噎廢食,并不會因此懷疑他們的忠心。”
李象察覺李世民說的是真話,他張了張嘴,不得不為李世民的胸懷寬廣而嘆服。
李象基本已經摸清了李世民對待異族的上線,但還是想再探一探李世民的底,看他對異族的底線到底是什么。
但除了這寥寥一二事,李世民的黑料實在不多。
沒辦法,他只能瞎編:“陛下,臣曾在長安城聽從薛延陀來的人說過一則傳聞。
貞觀十五年陛下勒令薛延陀與突厥不得互侵,薛延陀真珠可汗夷男心有不服,遂放言說:‘可先斬后奏,突襲突厥,事成,則何懼大唐;若事有不成,俯身下拜可也。只需派一使者,使以中國,假以顏色,虛與委蛇,中國之人性軟弱,素來好行以德報怨之事。
只要獻上些許貢品,口誦天可汗,多半還會對我加官進爵,吾又何恐。”
李象模仿薛延陀真珠可汗夷男,模仿的惟妙惟肖,將其有恃無恐的模樣表演的活靈活現,表示看透了李世民,根本不怕。
語氣更是輕蔑,這頓時把李世民氣壞了。
“果真?”李世民勃然大怒。
“果真”李象不住的點頭。
“此等夷狄欺朕太甚,背主欺上,非是吾子民,吾必懲之。”李世民大怒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