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咸陽宮遺址憑吊始皇帝是如何一回事?”李世民話音一轉,笑容突然消失了,面色嚴肅道。
李象心里一咯噔,知道這位陛下是不樂意了。
只是不知其到了什么程度,是不快,反感,還是厭惡,抑或深惡痛疾。
也是,李世民是要立志做千古明君的人,對皇帝中的反面代表始皇帝,他感官能有好才見鬼了。
且還必須要旗幟鮮明的劃清界限。
表示自己跟始皇帝絕不是一類人。
更別提,李世民親眼見過極類始皇帝的隋煬帝楊廣,是如何將一個龐大帝國給折騰亡國的。
更加深了他這種惡感印象。
因此,對此事多半很敏感。
聽聞李象專門跑去咸陽宮遺址,去憑吊始皇帝,他能不厲聲呵斥,已經是李象方才的表現為自己積的福。
李象心思急轉,急中生智道:“陛下,臣冤枉啊。”
李世民一滯,差點氣樂了。
從李象入咸陽縣衙,到去咸陽宮遺址,他派去的八名衛率可全程跟著,消息就是他們送來的。
他可是下了死命令,再把人跟丟,就去嶺南吧。
衛率們吃了豹子膽敢騙他。
如今,李象說他冤枉?
這是欺他這個皇帝是聾子瞎子,不知內情?
但鑒于方才李象也說過有內情,有苦衷,結果讓他反轉了。
李世民抱有一絲寬容,沒有立即訓斥,而是平靜說道:“那就說說你如何冤枉的。”
“諾”李象行禮,等直起腰后,已是煞有介事道:“陛下,臣是陛下親自任命的咸陽令啊。”
“然后呢?”李世民挑眉。
“咸陽宮遺址在咸陽縣啊。”李象大聲說道。
“然后呢?”李世民不置可否,他倒要看看此子能說出個什么花來。
“臣這個咸陽縣令,有沒有職責走遍咸陽全境?”李象問道。
“......”李世民微微皺眉,發現此子辯才當真了得。
見李世民不說話了,李象趁熱打鐵道:“陛下,自漢以來,縣令每月一巡縣,郡守每年一巡縣,怎么,漢官巡得,我巡不得?”
“還是說,我唐官比不得漢官?”李象反問。
李世民眉頭狠狠一跳,發現此子在偷換概念,差點被他胡攪蠻纏過去。
“休胡言亂語,誰人敢言唐官比不得漢官?”他皺眉道:“朕何時不許官員巡縣了?”
“你巡縣,巡完了咸陽全境嗎?”李世民反問。
“你巡縣,第一站先巡咸陽宮遺址?這就是你的巡縣?你敢說別無所圖?”李世民再問。
李象啞口無言,有些赧言,第一次見識到李世民的口才竟如此了得,犀利,直指核心。
“可是,臣去了咸陽宮遺址,不能說臣就是去憑吊始皇帝啊?”李象狡辯。
“那你做了什么?”李世民冷冷道。
“......”李象沉默,他憑吊始皇帝了。
他在咸陽宮遺址上三拜三叩,就差擺上四個碗,獻上三炷香,再樹一個始皇帝的牌位了。
“你又說了什么?”李世民聲音越發冷了。
“......”李象沉默,他念了一首詩。
勸君少罵秦始皇,焚坑事業要商量。
祖龍魂死秦猶在,孔學名高實秕糠。
百代都行秦政法,十批不是好文章。
熟讀唐人封建論,莫從子厚返文王。
“砰”李世民狠狠一拍幾案,大怒道:“你還說不是憑吊始皇帝?”
“焚坑事業要商量?要不要朕送你跟被坑殺的儒士去商量?”
李象忙搖頭。
“祖龍魂死秦猶在?你告訴朕,秦在哪里?”李世民怒問。
李象還是搖頭。
“孔學名高實秕糠?儒生又如何惹你了,還是孔家惹你了?你也是讀過圣賢書的人,怎敢如此狂悖?”李世民痛心疾首。
李象再次搖頭。
“百代都行秦政法,你告訴朕,大唐行的是秦政,秦法乎?”李世民眼睛立了起來。
李象又是搖頭。
“熟讀唐人封建論?你告訴朕,這個唐人是不是指朕?”李世民怒極了,此子簡直膽大包天,竟敢腹誹他。
世人誰不知道他這個皇帝鐘情封建,登基之初,便提封建之事,與近臣討論的火熱。
貞觀十一年,終于付諸實踐,下旨世封刺史。可惜大臣群起反對,他才不得不收回旨意。封建之事遂寢。
如今此逆孫,竟敢當著八名衛率的面,蛐蛐他。
這跟當面甩他一巴掌何異。
李世民如何不怒。
李象猛搖頭,打死一個不承認。
“還有,這個子厚是誰?”李世民突然問道。
李象仍是搖頭,他總不能告訴李世民,是寫出《封建論》的柳宗元吧。嗯,他在陛下死后125年出生。
李象不要命了?
“說。”李世民怒喝。
李象頭都搖成了撥浪鼓,打死不能說。
李世民無奈了,難不成真要刑訊逼供,逼這逆孫說出來不成。
“那總要告訴朕,這首詩是誰作得吧?”李世民面上無奈道,實則整個人都緊繃了起來,一雙耳朵尖尖豎起。
這才是他的真實目的。
這首詩雖憤世嫉俗,但比李象那些文稿之悖逆程度,簡直不值一提。
在文稿中,李象可是屢次言說大唐“亡了”的,他不一樣忍受了下來。
李世民還不至于為一首疑似為始皇帝鳴不平的詩生氣。
李世民是裝的,從一開始就是裝的,李象去憑吊秦始皇算啥。
覆亡了秦朝的漢高祖劉邦還為始皇帝設立陵戶,為始皇帝陵墓守陵呢。漢朝之后,歷朝歷代的皇帝,都在保護始皇帝的陵墓。
最起碼明面上也要做做樣子。
別說李象憑吊的只是故咸陽宮遺址了,就是去驪山憑吊始皇帝的陵墓......嗯,還是要偷偷的,對于暴君,世情還是難容的。
不然,天下人該擔心了。
李世民不過是借題發揮,佯裝大怒,趁機逼李象承認這首是他做的,他會作詩,然后自動破了“狗東西,三族盡滅”的誓言。
他自己破了誓言,那就沒事了。
好讓他作多多的詩罷了。
天知道李世民都快憋壞了,他明明有一個曹子建一般的孫子,明明可以為他大漲顏面,為皇室增輝的事。
對一個酷愛詩之人,身邊明明有一座寶山,可是卻只能枯守,是何等的折磨。
可是偏偏不能對人說,只能悶在心里。
至于為啥不能說,李世民怕李象曝光后,被人逼著作詩,然后“三族盡滅”。
“撿的。”然而,李象一句話就讓他胎死腹中,計劃夭折了。
李世民張張嘴,心中嘆氣,此子不欲作詩之心,堅矣。
難以強求。
“罷了,你走吧。”李世民揮揮手,意興闌珊。
李象行禮,轉身退去,覺得李世民反應有點怪。
只是心中不解。
“你贏了,帶走你的賭注,一百段帛。”身后傳來李世民的聲音。
李象愣住了,滿頭的霧水,他何時贏了,跟誰賭的,賭注又是如何回事?
可是,注定沒人回答他。
就如有些事他不會告訴李世民一樣,李世民也不會告訴他。
有些秘密,注定要被隱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