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政殿，李世民正在教兒孫輩書法。

他俯身揮毫，一個個飛白體，躍然于上好宣紙上。

世人皆知，李世民酷愛飛白，一手飛白書法絕佳。且引以自傲，常以書法賜眾臣，行黃門侍郎曾為了搶得御書，登上了御塌。

歷史上，這件事最初時君臣皆以為雅事，但后來促成了劉洎的死因之一。

當然，這是歷史上。

不同于王羲之的飛白楚楚動人，王獻之的顧盼生姿，歐陽詢的嚴謹險勁，李世民的飛白筆勢驚絕。

在他言傳身教下，兒女中罕有不擅飛白者。

呃，還是有一個例外的。

那人何止飛白一竅不通，就連基本的楷書都如同狗爬。

曾讓李世民覺得不堪入目。

世人眼中之飛白，筆跡謂白，筆勢若飛，謂飛白。但在那人眼中，恰是掃帚掃地，且還掃不干凈，拖泥帶水，拖著尾巴的那種。

也就李世民不知道，不然非氣個火冒三丈不可。

“陛下，東安郡王入了咸陽縣衙。”內侍面帶喜色，匆匆稟報。

李世民聽聞消息，手頓時一滑，一張上好的飛白書毀了。

“啊呀，耶耶，你寫壞了。”晉陽公主李明達輕呀一聲，一雙嫩白的小臉上，滿是可惜之色。

“哈哈”李世民扔下筆，卻絲毫不覺得可惜，忍不住掐腰暢懷大笑。

笑聲很大，讓另一張幾案后的兩人仍不住驚訝的抬起頭來。

正是晉王李治與魏王泰之子李欣。

立政殿是李世民與長孫皇后的寢殿。

自從長孫皇后故去后，李世民便將一雙孤苦無依的小兒女，晉王李治與晉陽公主李明達接到了立政殿親自撫養。

當時李治九歲，李明達更是只有五歲。

如今晉王李治已十五歲，晉陽公主李明達十一歲。李治已于今年入朝參政，而李明達身體一如既往的柔弱，消瘦的一個人兒，小臉一直帶著一絲蒼白。

至于李欣，李世民愛屋及烏，在李欣四歲時便接入宮中撫養，今年剛好十歲，與李治自小一同長大，叔侄二人關系極好。

“晉王叔，大父怎的了？怎如此高興？”李欣小聲問道。

“不知。”李治搖頭，眼睛轉了轉，小聲道：“看起來跟東安郡王有關。”

他跟其妹李明達一樣，同樣的身體瘦弱，看起來一陣風就能刮倒。故李世民為兩人起了稚奴，兕子的乳名，希望兩人能身體康健，平平安安長大。

李治說話從來細聲細氣的，但實則極其聰慧，只是被舉止安靜，性子有些懦弱的表象掩蓋了。

“......”李欣一怔，他極肖其父魏王李泰，自小聰明。

聞言，心里開始思量起來。

“耶耶，東安郡王可是太子阿兄的兒子？”李明達想了想問道。

“不錯，正是太子長子。”李世民嘴角帶笑，頷首道。

“兕子記得是叫象兒是么？”李明達問道。

“嗯，李象。”李世民依然帶笑，再次頷首。

“那他入咸陽縣衙，為何令耶耶如此高興？”李明達好奇道，瞪著一雙清澈無比的大眼睛。

“哈哈，耶耶確實高興。”聞言，李世民忍不住撫須，難掩自得道：“只是其中內情不足為外人道也。”

故意賣了個關子。

“哦”李明達嘟起了嘴，不高興道：“原來兕子跟阿兄，欣兒竟是外人。”

李世民一聽壞了，得意忘形了，當即帝王的威嚴消失的無影無蹤，化身慈祥老父親，低聲相哄起來。

“耶耶說錯了，兕子哪是外人，耶耶才是外人才是。”

“是耶耶不對，兕子身體不好，可千萬別生氣，耶耶給你賠不是了。”

儼然一副女兒奴摸樣。

這一幕看得李治與李欣羨慕不已，滿大唐能讓阿耶（大父）如此低聲下氣相哄的也唯有妹妹（姑姑）了。

李明達哪是真生氣，見耶耶焦急模樣，忍不住嘴角露出笑意，卻故意板著臉道：“那耶耶告訴兕子，李象入咸陽，耶耶為何如此高興？”

“這......”李世民猶豫了，關于讓李象去咸陽赴任，他與李象著實小小博弈了一把。

只是，那逆孫竟涮了他一通，弄出個“馬上上任”，讓他顏面盡失。

李世民沒有說謊，這些確實不足為人道，有損他的光輝形象啊。

但對上李明達忽靈靈，嬌怯怯的大眼睛，李世民又不能不說。

他眼睛轉了下，急中生智，想出一個說辭：“這......其實是耶耶跟李象的賭注，耶耶與他打賭，他若十月前赴任，耶耶便是贏了。若他十月前不去赴任，那便是他贏了。”

李治與李欣瞪大眼睛，有些難以置信，阿耶（大父）竟與人打賭，且打賭的對象還是那李象？

“當真？”李明達偏著頭問道。

“真。”李世民煞有介事道，為自己的急智佩服不已。

“那既然是在打賭，可有賭注？”李明達又問道，蒼白的小臉有些嚴肅。

“......有”李世民話一出口，見女兒如此模樣，便知壞了。

“兕子想問問耶耶，是何賭注？”李明達臉色愈發嚴肅了。

李世民暗道糟糕，可是事已至此，只能硬著頭皮編下去，聲音微不可聞道：“一......百段帛。”

李世民為了降低影響，本想說一段的，但心知女兒冰雪聰穎，是騙不過她的。只能說了一百段這個數字。

李明達不說話了，沒多少血色的嘴唇抿了起來，蒼白的小臉上突然涌現一絲潮紅，李世民一看便知女兒是生氣了。

當真是又氣又急，氣得是自己，沒事干嘛亂編瞎話，萬一害得女兒犯了病，他會悔死的。

李世民是真真切切體會到了一個謊話需要無數個謊話來圓。

早知道大不了丟面子也要如實相告了。

大殿內只有李明達微微急促的呼吸聲，見她這樣，所有人都知道她生氣了。李治李欣一時不敢說話，兩人偷偷對視，心中暗道阿耶（大父）麻煩了。

“耶耶，這樣是不對的。”李明達聲音驟然大了一些，但比之平常也只是大了一分。

縱是這樣，也讓她面色不正常的潮紅，呼吸不暢。

見她這樣，李治與李欣當即便站了起來，縮著身體不敢說話。

這樣的一幕，以往發生了無數次。

每當這時，陛下都要低頭，他們也要屏氣斂聲。

“耶耶知錯了，兕子可千萬別生氣，你說什么耶耶都依你。”李世民哀求道：“兕子，耶耶改，馬上改，好不好。”

“耶耶貴為天子，怎能與人打賭？若是讓天下臣民知曉，他們會如何看待耶耶？”李明達皺眉，一雙纖細的眉毛凝在一起，人雖小，但嚴肅模樣讓人難以輕視。

她沉聲說道：“此非明君之道，母后說過耶耶立志做明君的，怎能做......做這樣的事呢。”

“耶耶知道錯了。”李世民低下頭，小聲道。

聽女兒提起“母后”二字，李世民當真是又愧又悔，心酸的厲害。

李治更是當即流出淚來，小聲啜泣。

李欣小心看了一圈，面色馬上變得難過起來。

李明達見耶耶如此，也有些內疚，她默默垂淚，可是宮人都說以前每當耶耶做錯事時，母后都是這樣嚴詞勸諫耶耶的。

如今母后不在了，兕子要替母后好好看著耶耶，不讓他犯錯，不讓他被人說。

兕子知道，她勸諫耶耶，耶耶不會生氣。可是外面的人勸諫耶耶，會不擇話語，把耶耶氣壞的。

耶耶身體也不好，兕子不想耶耶被氣壞。

“那耶耶以后都不要再做這樣的事了，好不好？”她上前牽著李世民的衣袖，哀求道：“兕子不想耶耶被外臣說，聽人說他們可嚴厲了，尤其那位鄭國公。”

“嗯，耶耶保證，以后再也不與人賭了。”李世民趕緊為李明達擦去眼淚，信誓旦旦的保證，就差指天畫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