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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萬字紋

晨露還未散去,柳青已經(jīng)坐在后院的小板凳上,膝蓋上攤開著奶奶的“柳編百樣圖”。

自從爺爺允許她學(xué)習(xí)這本冊子,已經(jīng)過去一周,她每天凌晨四點半準(zhǔn)時起床,比上班時還要自律。

冊子翻到“基礎(chǔ)紋樣”一節(jié),柳青的手指輕輕撫過那些娟秀的筆記:“萬字紋,右旋為吉,三股起編,寓吉祥萬德。旁邊配著精細的步驟圖,每一筆都透著奶奶當(dāng)年的用心。

“看明白了嗎?”

柳青抬頭,看見爺爺端著兩碗冒著熱氣的豆?jié){走來。這一周來,她發(fā)現(xiàn)爺爺雖然表面嚴(yán)厲,卻總在不經(jīng)意間流露出關(guān)懷——清晨的一碗豆?jié){,午休時遞來的草帽,夜里留著的門燈。

“大概明白了。”柳青接過豆?jié){,指著圖樣,“不過為什么要右旋?左旋不行嗎?”

爺爺在她身邊坐下,碗里的豆?jié){映出他微微晃動的倒影:“老話說'左萬遭災(zāi),右萬納福'。你奶奶考證過,唐代以前的佛造像都是右旋萬字,后來才亂了規(guī)矩。”

柳青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她從未想過,一個簡單的紋樣背后竟有這么深的歷史淵源。

“今天學(xué)編萬字紋。“爺爺喝完最后一口豆?jié){,起身走向泡著柳條的木盆,“先編三十個。”

“三十個?”柳青差點嗆到,“這一個杯墊大小的就要兩小時吧?”

爺爺已經(jīng)挑出一把處理好的柳條:“你奶奶當(dāng)年第一天學(xué),編了五十個。”

柳青把抗議咽了回去。她知道,在爺爺那里,奶奶永遠是衡量一切的標(biāo)準(zhǔ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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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頭漸漸升高,柳青的后背已經(jīng)被汗水浸透。她的腳邊散落著十幾個失敗的嘗試——有的松緊不一像張歪嘴,有的干脆中途散架。唯一一個成型的,萬字紋也扭成了奇怪的S形。

“腕子太僵。“爺爺在一旁編著籮筐,頭也不抬地說,“柳條是活的,你得順著它的性子走。”

柳青甩了甩酸痛的手腕,重新拿起柳條。這一次,她試著放松手指,感受柳條在掌心的弧度。奇妙的是,當(dāng)她不再用力對抗,柳條反而聽話了許多。

“好一點。”爺爺不知何時站到了她身后,“但轉(zhuǎn)角處還是太急。看好了。”

一雙布滿老繭的大手覆上她的手背,引導(dǎo)著她的動作。爺爺?shù)氖趾艽植冢瑓s出奇地靈巧。柳青聞到他身上混合著柳木清香和汗水的味道,那是幾十年如一日與柳條打交道留下的印記。

“轉(zhuǎn)腕,不是拽柳條。”爺爺?shù)穆曇艚诙叄皩Γ褪沁@樣,讓紋路自己走出來。”

在爺爺?shù)囊龑?dǎo)下,一個端正的萬字紋漸漸成形。柳青驚訝地發(fā)現(xiàn),當(dāng)動作做對時,柳條仿佛有了生命,自然而然地呈現(xiàn)出完美的弧度。

“記住這個感覺。“爺爺松開手,“繼續(xù)。”

柳青點點頭,重新開始。這一次,她閉上眼睛,回憶剛才爺爺引導(dǎo)下的手感。柳條在她指間穿梭,發(fā)出細微的沙沙聲。

“爺爺,這個萬字紋除了吉祥,還有什么特別的意義嗎?”她一邊編一邊問。

爺爺沉默了一會兒,手里的活計沒停:“抗戰(zhàn)時期,清河鎮(zhèn)是地下交通站。柳編筐上的萬字紋方向、數(shù)量,代表著不同的情報。”

柳青的手指頓住了,好奇的瞪大眼睛:“真的?我還是第一次聽說呢!“

“奶奶的大哥,就是靠這個傳遞鬼子掃蕩的消息,救了半個鎮(zhèn)子的人。“爺爺?shù)穆曇舻统料聛恚昂髞肀粷h奸告密,死在牢里,到死都沒吐露半個字。”

柳青低頭看著手中的萬字紋,突然覺得這不再只是一個簡單的圖案。那些交織的柳條,承載著如此沉重的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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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午的陽光火辣辣地照在頭頂,柳青的T恤已經(jīng)濕透貼在背上。她的指尖紅腫發(fā)燙,但腳邊整齊排列的萬字紋杯墊已經(jīng)有二十七個,一個比一個端正。

“最后三個。”爺爺?shù)穆曇魪臉涫a下傳來。他坐在那里修補一個老舊的簸箕,時不時朝這邊瞥一眼。

柳青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拿起新的柳條。第二十八個,轉(zhuǎn)角處還是有點歪;第二十九個,幾乎完美,卻在收尾時斷了一根柳條;第三十個,她全神貫注,每一股都恰到好處,每一個轉(zhuǎn)角都圓潤流暢。

當(dāng)最后一個結(jié)扣完成,柳青長舒一口氣,舉起成品對著陽光檢查。金黃的柳條編織出勻稱的萬字紋,在陽光下泛著溫暖的光澤。

“拿來我看看。”爺爺放下手中的活計。

柳青把杯墊遞過去,心跳不自覺地加快。爺爺翻來覆去檢查了好幾遍,臉上的表情依然嚴(yán)肅,但眼角的皺紋微微舒展。

“還行。”他最終評價道,起身走向屋子,“跟我來。”

柳青跟著爺爺進了西屋,這個房間很空曠,屋內(nèi)陳設(shè)簡單,靠墻一排架子上放了爺爺做的手工成品,一層放了喜籃,一層放了垸子,都是結(jié)婚用的柳編品,最上面那層放了笸籮筐。

另一邊靠墻的一個大柜子。

爺爺帶著柳青來到柜子旁,打開柜子最下層抽屜,取出一個藍布包著的小物件。

他小心翼翼地解開布包,露出一把精致的柳刀——刀柄上纏著紅繩,已經(jīng)有些褪色,但刀刃依然閃著寒光。

“你奶奶用過的。“爺爺將柳刀遞給柳青,“現(xiàn)在它是你的了。”

柳青雙手接過,感覺沉甸甸的,不僅是柳刀本身的重量,更是一種無形的傳承。奶奶當(dāng)年是否也像她一樣,在練習(xí)到手指酸痛時咬緊牙關(guān)?

“謝謝爺爺。”她輕聲說,眼眶忽然有些發(fā)酸。

爺爺只是點點頭,轉(zhuǎn)身走向門口:“明天學(xué)'龜背紋',比萬字紋難一倍。今晚把百樣圖相關(guān)部分看熟。”

柳青握緊柳刀,知道這簡短的對話里包含的認可,遠比任何夸獎都珍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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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柳青坐在院子里研究“龜背紋”的編法,忽然聽見院門被推開的聲音。抬頭一看,是上次那個張老板,今天還帶著個穿POLO衫的年輕人。

“柳師傅!忙著呢?”張老板滿臉堆笑地走過來,眼睛卻一直往柳青手中的冊子上瞟。

爺爺從工具棚走出來,臉色不太好看:“有事?”

“給您介紹位貴客!“張老板拉過身邊的年輕人,“這是省城來的周總監(jiān),大網(wǎng)紅孵化公司的,他們想找真正的柳編傳承人合作直播...”

年輕人上前一步,遞上名片:“柳爺爺好!我們計劃打造'鄉(xiāng)村匠人'系列直播,首期就想請您出山。保底收入五萬,打賞分成另算!”

爺爺看都沒看那張名片:“沒興趣。”

張老板趕緊打圓場:“柳師傅,您先別急著拒絕。這次不一樣,是省文旅廳牽頭的項目,對推廣柳編大有好處!”

“推廣?“爺爺冷笑一聲,“讓人在手機前搔首弄姿也叫推廣手藝?“

周總監(jiān)臉上的笑容僵了僵:“柳爺爺,現(xiàn)在都什么年代了,酒香也怕巷子深啊。您看...“他的目光突然落在柳青身上,眼睛一亮,“這位是您的孫女吧?”

“是的。”

“柳小姐也在學(xué)柳編?“周總監(jiān)立刻轉(zhuǎn)向柳青,態(tài)度熱情了幾分,“太好了!年輕人更懂年輕人的審美。其實我們最理想的方案是祖孫同臺,傳統(tǒng)與創(chuàng)新的碰撞,絕對爆款!“

柳青還沒來得及回答,爺爺已經(jīng)下了逐客令:“天不早了,二位請回吧。“

張老板還想說什么,被爺爺?shù)难凵駠樛肆恕扇算仉x開,周總監(jiān)臨走時還偷偷塞給柳青一張名片,小聲道:“有興趣隨時聯(lián)系。”

他們走了之后,爺爺緩緩地點了支煙,問柳青:“他們提的這個建議,你是怎么想的?”

柳青愣了一下,沒想到爺爺會征求她的意見。

她沉思片刻,誠實地說:“我覺得完全拒絕新事物也不對,但那種嘩眾取寵的直播確實不適合柳編。“

爺爺點點頭,似乎對她的回答還算滿意:“手藝要傳承,但不能賤賣。記住,柳編的價值在于它的魂,不在花哨的外表。”

柳青摩挲著奶奶的柳刀,突然想到一個問題:“爺爺,如果...我是說如果,有一種方式能讓更多人了解真正的柳編,您愿意嘗試嗎?”

爺爺沒有立即回答。

暮色中,他的側(cè)臉線條顯得格外堅毅。良久,他開口道:“等你真正懂了柳編是什么,再來問我這個問題。“

夜深了,柳青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

她輕輕拿起枕邊的柳刀,月光下,刀刃反射出冷冽的光。這把刀曾經(jīng)在奶奶手中創(chuàng)造出多少精美作品?而現(xiàn)在,它將在自己手中繼續(xù)這個傳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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