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家和郭家搬來白水洞隱居一晃就十天了。
左宗棠和郭嵩燾幾乎天天都在一塊喝酒,過著如同神仙般的日子。
“來,筠仙,為我們的神仙日子干杯。”這天中午,兩人又坐到酒桌上了,雖然這酒桌有點小,一塊石板,兩張板凳,石板上擺著一碟花生米,半碗鄉里臘肉,簡是簡陋點,但仿佛處身世外桃源,喝酒的滋味還在,左宗棠很滿足這種恬淡幽靜的日子,端起酒杯就跟郭嵩燾碰了一下,自己一口就干了。
“好,陪你喝最后一杯,算是為你送行。”郭嵩燾也跟著一飲而盡。
“哎,筠仙,你這話什么意思?莫名其妙的,什么叫最后一杯?又怎么說給我送行?我要去哪了?我怎么聽得越來越糊涂?”左宗棠本來酒興十足,被郭嵩燾這么一說就覺得不對勁了,問道。
“季高兄有所不知,愚弟昨夜得了一夢,夢中有一高人告知愚弟季高兄今日必會離開白水洞,所以愚弟要為季高兄舉酒踐行。”郭嵩燾有些神秘地說道。
“你得一夢?夢見我要離開白水洞?怎么我要離開白水洞是你得夢而不是我得夢?你不覺得這夢滑稽嗎?”左宗棠一點也不相信郭嵩燾說的什么夢。
“季高兄什么時候做過夢?只聽嫂夫人說過季高兄從來就是躺下便鼾聲如雷,一覺睡到大天光,哪還有夢?即便每晚做夢也未必能留下印象。”左宗棠能吃會睡,人也比較胖,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這個特點,所以郭嵩燾這么說道。
左宗棠聽郭嵩燾這么一說倒也覺得是那么回事,自己真是沒留下什么印象特別深的夢,好的歹的甜的苦的愉悅的悲傷的恐懼的黑的白的什么都沒留過,他一向以為覺睡得好的人是不會做夢的。左宗棠突然想知道郭嵩燾的夢里是什么內容?夢見他去了哪里?去干什么?他怎么會突然夢見自己今天要離開白水洞?才在這里住了十天,原本打算在這個洞里躲上一年半載,怎么可能搬來就走?
“哎,你倒是跟我說說,你那個夢是怎么說的,我怎么會今天就要離開白水洞?那位高人說我會去哪?去干什么?”左宗棠饒有興趣地問道。
郭嵩燾就如此這般說了那夢的由來,說得有鼻子有眼的,說是有位神秘的白胡子老人告訴他,左宗棠明日必定離開白水洞,去他要去的地方,至于去什么地方他不記得了,去干什么他也不記得了,只說左宗棠這一去以后就要改天換地,威震神州。
“癡人說夢!”左宗棠不相信,什么白胡子老公,純粹是郭嵩燾瞎編。
“信不信由你,反正我信。”
“咱倆打個賭?”
“賭就賭!”
“好,只要過了今晚上就算輸贏,誰輸誰請客,上長沙最好的館子。”
“一言為定!”
“來,繼續,為了明天還是今天的神仙日子再干!”
“干不下去了。”郭嵩燾搖搖頭,把酒杯放下了。
“怎么?今天的日子不是你我所向往的嗎?有酒有肉,百事不問。”左宗棠還想像今天一樣,喝點小酒,種點小菜,躲避外面的戰亂,過著世外桃源的清凈日子,這是他倆共同設計的一個夢。早在一年前左宗棠就預計,中國離大亂的日子不遠了,說要趕緊找個僻靜的地方躲躲。郭嵩燾的老家和左宗棠的老家相隔不遠,是地道的湖南湘陰老鄉,再加上一層親戚關系,不止兩家走得近,兩人走得更近,兩人常常一塊談古論今,憤世嫉俗,很有共同語言。聽左宗棠預測未來,郭嵩燾跟他有一樣的感受,深感時局必有大亂,說不定說來就來,兩人就商量,趕緊找個地方躲躲,避亂。兩人四處尋找,好不容易找到本縣東山白水洞這個地方,此處隔湘陰縣城六十來里,離左宗棠的柳莊也只有二十多里,又隱蔽又清靜,還適合居住,幾乎與世隔絕,于是說搬就搬,左、郭兩家就搬到這個仙人洞隱居下來。其實,還在他們搬來神仙洞之前,洪秀全就在廣西金田起義了,率領太平軍長驅直入,現在已經打到湖南的省會長沙城下了。雖然他們躲在洞里,卻并未與世隔絕,各路消息向雪片一樣飛來,自從住進這個洞里之后他們就沒安靜過一天。左宗棠雖然知道郭嵩燾為什么不能安心喝酒,可還是拽著明白裝糊涂,明知故問。
“外面都亂成一鍋粥了,季高兄你還有心喝酒?”郭嵩燾從搬進這個山洞第一天起態度就變了,就一直在充當說客,勸說左宗棠出山。
“外面亂成什么樣跟你有關系嗎?跟我有關系嗎?別忘了,我們誰都知道外面會亂,所以我們才搬到這個洞里來,目的不就是為了躲亂嗎?”
“可是你真的能躲得了這場亂嗎?你知道嗎?長毛都打到長沙城了。”
“那又怎么樣?用得著你我來操心?別說打到長沙,就是打到北京又怎么樣?又跟我們有什么關系?你讓他們打呀,打到天子腳下也許咸豐皇帝才會知道,大清就快完了。”
“我知道你這是氣話,早幾天潤芝(胡林翼)還來信勸你出山,說躲不是辦法,假設長毛攻下了長沙打下了湖南你往哪里躲?長毛拿下了湖北打下北京你又往哪里躲?你不是說潤芝說得在理嗎?”
“可是……”
“季高兄,還是出山吧,是時候了。”
“你又來當說客了,你忘了我們當初搬來白水洞是怎么約定的?別老來勸老子出山,老子哪里也不去,來,喝酒!”左宗棠不想聽郭嵩燾跟他嘮叨,就想用酒來堵住郭嵩燾的嘴巴。
“季高兄,不管你愿不愿意聽,兄弟我還是要勸你,你才高八斗,滿腹經綸,是真正的諸葛亮在世,當今湖南有幾個你這樣的角色?你要是再不出去闖蕩一番你那一肚子的才華就真的要白白浪費掉了,現在真是你出山的最好時期,張中堂托人來過幾次了,又親自登門請你,你總得給人家一個面子吧。”郭嵩燾很有耐心地說道。
“筠仙,我不是不給張中堂的面子,我是不給朝廷的面子,不給官府的面子,你是知道我的脾氣的,我真的看不慣當今官場,爾汝訛詐,貪腐無比,我去湊這個熱鬧干什么?”左宗棠又自個喝了一杯。
“可張亮基并不是個貪官,相對來說在當今那些巡撫總督中間他還是個賢臣,是個清官,他那么器重你,一而再,再而三來請你,人家已經夠誠心了。”
“再有誠心老子也不去!”
“季高兄你想過沒有,要是長毛真的攻下長沙城你還能安心嗎?陶家還在城里,你的女兒女婿都在城里,要是陶桄有什么三長兩短你怎么向陶公(原兩江總督陶澍)交代?要是你女兒遇到什么麻煩你又怎么跟大嫂交代?長沙的形勢這么危機你這當父親的還能躲在這里喝酒躲難?”
“啊?……”也許左宗棠什么都想過了,可就是沒想到自己的女兒女婿還在長沙城里,當初他們全家搬來白水洞的時候他再三叫女婿陶桄跟他一起搬來白水洞躲難女婿就是不聽,現在好了,長沙城危在旦夕,真要被長毛攻下長沙他們還能平安嗎?自己又真的躲得心安理得嗎?筠仙的這句話像一把刀子一下刺中了他的鑾心蒂子(湖南方言,即心臟),要是陶桄有個什么三長兩短他怎么對得起九泉之下的陶公?陶桄雖然跟他沒有血緣關系,可比親生的兒子還親,說起這層親情關系,還有段奇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