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古代哲學·蘇格拉底 柏拉圖 亞里士多德 ANCIENT PHILOSOPHY SOCRATES,PLATO,AND ARISTOTLE》:蘇格拉底
蘇格拉底對于歷史學家來說是個棘手的話題。可以肯定,我們對很多人知之甚少,對另外許多人了如指掌,但不確定對蘇格拉底,我們究竟是了解還是不了解。毫無疑問,他是出身雅典中產之家的公民,一生從事辯論,給青年教授哲學,但不像智者那樣為了賺錢。他的確受審被判死刑,公元前399年就刑,時年七十歲。他無疑是雅典的著名人物,因為阿里斯托芬在劇本《云》中諷刺過他。除此之外,就莫衷一是了。他的兩位弟子色諾芬和柏拉圖,對其有大量記敘,但內容大不相同。即使兩人說法一致時,伯內特暗示是色諾芬抄襲柏拉圖。對不一致的地方,有人相信色諾芬,也有人相信柏拉圖,還有人兩人說法都不信。在這場眾說紛紜的爭論中,我不敢支持任何一方,但將簡述不同的觀點。
色諾芬是個頭腦不太聰明的軍人,思想基本上因襲保守。他對蘇格拉底竟被指控不虔敬和敗壞青年感到難過;相反,他主張蘇格拉底是非常虔敬的,而且對受其影響的人起了十分有益的作用。他的想法看來單調乏味、老生常談,完全沒有顛覆性。伯內特說:“色諾芬給蘇格拉底做的辯護成功過頭了。若蘇格拉底真是那樣,絕不會被處死刑。”(《從泰勒斯到柏拉圖》第149頁)
人們一直傾向色諾芬說的一定都真實可信,因為他沒那種聰明,能想出任何不真實的事物。但愚蠢的人復述聰明人的話時,總不會精確,因為他會不自覺地把聽到的話轉化成他能理解的語言。我寧愿讓我的哲學家死敵,也不愿讓不懂哲學的好朋友復述我的話。因此,若色諾芬的話有任何哲學上的難點,或未完全論證蘇格拉底受刑不公正,我們就不能接受。
但色諾芬的某些回憶非常令人信服。他說過(柏拉圖也說過)蘇格拉底是如何不斷思考使有才能的人當權的問題。蘇格拉底會問:“若我想修鞋,我要去找誰呢?”對此,一些天真的青年答道:“啊,蘇格拉底,去找鞋匠。”他繼續提到木匠、銅匠等,最后問:“誰該來修理國家這艘船呢?”他與三十僭主發生沖突時,三十僭主的領袖,那個曾向他求學而熟知其方法的克里提亞,禁止他繼續教導青年,還對他說:“別再講你那套鞋匠、木匠和銅匠了。想想你講了多少次了,現在都被你講爛了”(色諾芬《回憶蘇格拉底》,卷1,第2章)。這發生在伯羅奔尼撒戰爭結束后,斯巴達人短暫的寡頭統治時期。但雅典大部分時期是民主制,民主到連將軍也要經過選舉或抽簽。蘇格拉底勸一個想當將軍的青年最好學點戰術,又派另一個青年學習理財之道。他對許多人,包括國防長官在內,都采取這種辦法;但人們最終裁定鴆死他,讓他沉默,這比祛除他指出的種種弊端更簡單。
柏拉圖筆下的蘇格拉底,難點與色諾芬的全然不同;那就是,很難判斷柏拉圖究竟有多少是想描繪歷史上真實的蘇格拉底,多少想把他《對話錄》中的叫蘇格拉底的僅作為自己意見的傳聲筒。柏拉圖不僅是哲學家,還是極具天才與魅力、想象力豐富的作家。沒人認為,就連柏拉圖本人也不真以為他的《對話錄》里那些談話真如他所記錄的那樣。但不管怎樣,早期對話十分自然,人物也十分令人信服。正因為柏拉圖是優秀的小說家,才讓人懷疑他撰寫的歷史。他筆下的蘇格拉底前后一致而又極其有趣,遠非大多數人能創作出來的;但我認為柏拉圖本就能創作出他來。至于他究竟是否創作了蘇格拉底,當然是另外一個問題。
通常認為具有歷史真實性的一篇對話是《申辯篇》。據說這是蘇格拉底受審時為自己做的辯護詞。審判時柏拉圖在場,似乎很顯然,他寫下來的就是他記得蘇格拉底所說的,而且基本上也是他想要呈現的歷史。這篇對話雖有其局限性,卻足以相當確切地刻畫出蘇格拉底的性格。
蘇格拉底受審的主要事實毋庸置疑。對其的指控是:“蘇格拉底是惡人、怪人,他窺探天上地下的事物;把壞的說成好的,還教給別人這一切。”幾乎可以肯定,仇視他真正的理由是人們認為他勾結貴族;他的學生大部分是貴族,而且其中當權的幾個已證明為害甚劇。而由于大赦,這個理由不能公開提出來。他被多數人認定有罪,那時按雅典法律,他可要求比死刑輕的處罰。法官們如認為被告有罪,就必須在控方和被告要求的處罰間選擇。因此,若提出實質性且法庭可能認定適宜的處罰,對蘇格拉底是有利的。而他卻提出處以三十個邁納的罰金。這個處罰太輕了,結果法庭惱怒,判他死刑,判他死刑的人比判他有罪的更多。他無疑預見了這個結局。顯然他不想以看似認罪的讓步以求免死。
檢察官有安尼圖斯,民主派政治家;美勒托,悲劇詩人——“年輕無名,頭發細長,胡須稀疏,有個鷹鉤鼻”;還有呂孔,寂寂無名的修辭家(見伯內特《從泰勒斯到柏拉圖》,第180頁)。他們主張蘇格拉底犯的罪是不敬國家奉的神并宣傳其他的新神,還以此教導青年、敗壞青年。
我們不再糾結柏拉圖筆下的蘇格拉底和真實的蘇格拉底的關系這個無解的問題,看看柏拉圖筆下的蘇格拉底如何回應這次控訴吧。
蘇格拉底開始就控訴他的檢察官們善辯,并反駁別人指責自己的善辯。他說他唯一的辯才就是真理。
他繼續說,除了正式的起訴者,還有一大幫非正式的,在這些法官們還是小孩時,他們就到處“宣揚有個蘇格拉底,是個聰明人,他思考天上的事物,探究地下的事物,還把壞的說成好的”。他說,人們以為這樣的人不信神的存在。輿論這種老套的指責比正式的判決更危險,尤其危險的是除了阿里斯托芬,他不知何人說這樣的話。[1]回應這種老套的、仇視他的種種根據時,他指出自己不是科學家,“我不做物理推測”,也不是教師,不以教學掙錢。他接著嘲笑智者,否認他們有其自稱掌握的知識;而“我為何被稱為有智慧,但聲名狼藉?”
據說有人向德爾斐先知求問,問有沒有人比蘇格拉底更有智慧,神諭稱再無別人。蘇格拉底說自己完全困惑了,因為他一無所知,而神又不能撒謊。因此,他遍訪以智慧出名的人,看是否能證明神錯了。他先請教一位政治家,這位政治家“被許多人認為有智慧,但自視更有智慧”。蘇格拉底很快發現此人沒有智慧,和藹而堅定地向他說明這點,“結果他恨上我了”。隨后他又請教詩人,請他們講解作品中的段落,但他們卻做不到,“于是我知道詩人寫詩不是憑智慧,而是憑天才與靈感”。他又請教工匠,也一樣讓人失望。他說,這個過程中他樹了很多死敵。最后他總結道:“只有神有智慧;他的答復是要指明,人的智慧沒什么價值或一文不值;神不是在說蘇格拉底,只是用我的名字來說明,像在說:人啊!唯有像蘇格拉底那樣知道自己的智慧實際上毫無價值的人才最有智慧。”他所有時間都耗在讓這些冒充智慧的人難堪,結果自己陷入赤貧,但他覺得證實神諭是其責任。
他說,富有階級的青年無所事事,喜歡聽他揭露別人,也有樣學樣;這樣他的敵人更多了。“因為他們不愿承認自己假裝有知識而被人戳穿。”
這些是第一類起訴者。
蘇格拉底接著詰問“那位自稱好人和真正愛國者”的檢察官美勒托。蘇格拉底問他誰是引導青年的人。美勒托開始說是法官;步步緊逼下,不得不說除了蘇格拉底,每個雅典人都是引導青年的人;于是蘇格拉底稱賀雅典城的好運。接著他指出生活在一群好人中比在一群壞人中好;因此,他不可能愚蠢到有意敗壞他的同胞;若他是無意的,美勒托應教導而不是控訴他。
本來是起訴蘇格拉底不僅否認國家的神,還宣揚自己那些神;而美勒托卻說蘇格拉底是徹底的無神論者,還說:“他說太陽是石而月亮是土。”蘇格拉底當然指出徹底的無神論這條新控訴與起訴書矛盾。
《申辯篇》其余部分基本是宗教的筆調。蘇格拉底當過兵,并遵照命令堅持職守。現在“神命令我履行哲學家探究自己和他人的使命”,現在放棄職守,就像戰場上的逃兵一樣可恥。怕死并不明智,因為沒人知道死是否更好。若許他活命的前提是不再像以前那樣思考,他就要說:“雅典人啊!我敬你們、愛你們,但我服從神而不服從你們;[2]而且只要我活著,還有能力,就絕不停止實踐哲學與教授哲學,并規勸我遇到的每個人……因為我知道這是神的命令;而且我相信,在這個國家里沒什么比得上我對神的服侍。”他繼續說:
我還有些話要說,對此你們可能會喊叫起來;但我相信,聽我說話對你們有好處,因此我請求你們不要喊叫。我愿你們知道,你們若殺了我這樣的人,對你們的損害甚于對我的損害。沒什么能損害我,不管是美勒托還是安尼圖斯,他們都不能,因為壞人不得損害比自己好的人。我不否認安尼圖斯也許可以殺死或流放一個好人,或剝奪其公民權;他可以想象到,別人也可以想象到,他使此人受到很大的損害:但我不同意這個想法。因為像他這種行為的罪過,也就是非正義剝奪他人生命的罪過,是大得多的罪過。
他說申辯是為他的審判官而不是為他自己。他是神派到這個國家讓當權派討厭的牛虻,再找個像他這樣的人不容易。“我敢說你們會生氣(就像突然從睡夢中被驚醒的人),以為可以像安尼圖斯建議得那樣輕易打死我,便可安穩度過余生,除非神眷顧你們,再給你們派來一只牛虻。”
那為何他只私下談論,而不對公共事務提出忠告呢?“你們在不同的地方,多次聽我說過有神諭或神跡降臨于我,也就是美勒托起訴嘲笑的那個神。這個神跡是一種聲音,最初降臨于我時,我還是個孩子;它總是禁止我,但從不曾命令我做任何我要做的事。阻止我去當政治家的也是它。”他繼續說,從事政治的,沒一個誠實的人能長命。他舉出自己無可避免卷入公共事務中的兩個例子:一是他反抗民主制;二是反抗三十僭主。這兩次都是當權者行為不合法。
他指出,出席的人里很多是他從前的學生及學生的父兄們,對他的控告卻提不出這些人中哪個證明他敗壞青年了(這點差不多是辯護律師在《申辯篇》里唯一認可的論據)。他拒絕遵循慣例,把他哭哭啼啼的兒女帶到法庭上以期軟化法官們的心;他說這種景象使被告和整個城邦同樣荒謬。他要做的是說服法官,而不是求他們開恩。
法官宣判并否決處以三十個邁納的處罰后,蘇格拉底發表最后一次講話:
現在,你們這些判我有罪的人啊,我愿向你們預言;因為我就要死去,人臨死時被賦予了預言的能力。我要向你們,殺害我的兇手們預言,我死后,立刻就有比你們加于我的重得多的懲罰等著你們……若你們以為殺人就能杜絕別人譴責你們罪惡的生活,那就大錯特錯了;這種逃避的辦法既不可行,又不光彩,最容易最高尚的辦法不是阻止別人,而是改正自己。
然后他轉向那些投票判他無罪的法官們,說他那天所做的一切,神諭始終沒反對他,雖然在別的場合神諭常中途打斷他說話。他說,這“預示著我遭遇的是好事,而我們當中認為死是壞事的人是錯的”。因為死要么是一場無夢的睡眠,那顯然很好,要么是靈魂移居到另一個世界。而且“若能和俄耳甫斯、穆賽俄斯、赫西俄德、荷馬談話,還有什么不愿放棄的呢?沒有!若果真如此,就讓我一死再死吧!”在另一個世界,他可以和其他遭受非正義死法的人們談話,尤其可以繼續追尋知識。
在另一個世界,人們不會因為一個人提出問題,就處死他,絕對不會。而且除了比我們更幸福,他們還永遠不死,若關于那里的說法是真的……
分別的時刻已到,我們各走各的路——我去死,你們去活。哪個更好,唯有神知曉。
《申辯篇》清晰刻畫了一種類型的人:一個非常自信、思想高尚,不在乎世俗成敗的人,相信自己被一個神圣的聲音引導,并深信清醒的思想是正確生活最重要的必要條件。除了最后這點,他很像基督教的殉道者或清教徒。從他最后一段談論死后事,不可能不感到他堅信靈魂不朽;而他口頭上說的不確定,只是假設而已。他不像基督徒那樣,因害怕無盡的折磨而煩惱:他確信他來世的生活將是幸福的。在《斐多篇》里,柏拉圖筆下的蘇格拉底給出信仰靈魂不朽的理由;很難說這些是不是影響歷史上蘇格拉底其人的理由。
人們常常強調他對于肉體欲望的控制。他很少飲酒,但一喝起來,能喝倒所有人,沒人見他喝醉過。愛情上,哪怕在最強烈的誘惑下,他始終保持“柏拉圖式”,如果他說的是實話的話。他是個完美的俄耳甫斯式圣者;在天上的靈魂與地上的肉體二元論中,他完全達到了靈魂對肉體的掌控。他最后時刻對死的淡然,最終證明了這種掌控力。同時,他不是正統的俄耳甫斯派;他只接受基本教義,不接受迷信與凈化的儀式。
柏拉圖筆下的蘇格拉底預示了斯多葛派和犬儒學派。斯多葛派主張最高的善是德行,人不能被外部原因剝奪德行;這個學說隱含在蘇格拉底聲稱審判他的法官們不能損害他的那篇論辯中。犬儒學派鄙視財產,表現在他們回避文明的舒適生活上;蘇格拉底赤腳而衣衫襤褸的生活,也是出于同樣的觀點。
似乎可以相當肯定,蘇格拉底關注的是倫理而不是科學。我們看到他在《申辯篇》中說“我不做物理推測”。公認柏拉圖最早的一些對話最接近蘇格拉底,主要探尋倫理學名詞的定義。《卡爾米德篇》談節制和中庸的定義,《呂西斯篇》談友誼,《拉凱斯篇》談勇敢。所有這些對話都沒得出結論,但蘇格拉底明確表示研究這些問題是重要的。柏拉圖筆下的蘇格拉底始終堅稱自己一無所知,比別人聰明只在于他知道自己一無所知;但他不認為知識不可獲取。相反,他認為追求知識是最重要的。他堅稱沒人故意犯罪,因此只要有知識就能使所有人德行完美。
德行和知識的密切聯系是蘇格拉底和柏拉圖二人的特點。某種程度上,也存在于一切希臘思想中,與基督教思想對立。基督教倫理中,純潔的內心是本質的,至少無知的和有學問的人中都有。希臘倫理學和基督教倫理學的這一區別,一直延續至今。
辯證法,即以問答求知識的方法,不是蘇格拉底發明的。似乎是巴門尼德的弟子芝諾首先系統地實踐了辯證法;在柏拉圖的《巴門尼德篇》里,芝諾用這種方法對付蘇格拉底,柏拉圖書中其他地方蘇格拉底也以這種方法對付別人。但有充分理由設想,蘇格拉底使用并發展了這種方法。
辯證法適用于某些問題,但不適用于另一些。也許這可以幫我們確定柏拉圖研究的特點,因為他的研究大部分可用這種方式處理。而且由于柏拉圖的影響,后來大多數哲學家一直被他這種方法造成的局限所束縛。
蘇格拉底的方法適用的是那些我們已足夠了解且可以得出正確結論,但由于思想混亂或缺乏分析而沒能最合理地應用所知的事物。像“什么是正義”,顯然非常適合以柏拉圖式的對話來討論。我們都在隨意使用“正義的”或“非正義的”這些詞,研究我們使用這些詞的方式可歸納出最能與正確用法相符的定義。所需的只是知道如何使用我們所討論的這些詞。但詢問結束后,我們的發現不過是語言學而不是倫理學上的。
只要爭論的是邏輯問題而不是事實,討論就是發現真理的好方法。辯證的方法,或更廣義地說,無拘無束辯論的習慣,有助于提高邏輯一致性。但要發現新事實,此方法完全行不通。也許“哲學”可定義為能用柏拉圖的方法探究的問題總和。若此定義恰當,那也是由于柏拉圖對后世哲學家的影響。
注釋
[1]在《云》一劇中,蘇格拉底被寫成否認宙斯的存在。
[2]可比較《使徒行傳》第5章,第29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