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失去的三百年:地理大發現之后中國的開放與封閉(1516—1840)(經緯度叢書)
- 郭建龍
- 4860字
- 2024-11-14 14:39:13
無力禁止的葡萄牙貿易
明朝中央政府對社會和經濟控制的失敗,不僅表現為讓民間的對外經濟和商業成了“漏網之魚”,還表現為對外國人也無力禁止。雖然皇帝不喜歡西方人(尤其是葡萄牙人),并屢屢下達禁令,但他也同樣無法讓對方在帝國的沿海消失。
就在正德十二年(1517)之后,隨著葡萄牙使者被囚,皇帝第一次下令禁止葡萄牙人來華貿易。但事實上,在后來的幾十年里,葡萄牙人繼續到來,并未斷絕。由于皇帝直接下詔到廣州,這里的官員不敢抗命;但在其他地方,官員們并不在乎,他們受到民間商業的鼓勵,反而樂于忽略禁令。
被迫離開廣州之后,葡萄牙人選擇繼續北上福建和浙江。他們最喜歡的地方是寧波附近的雙嶼港、廈門灣南端的浯嶼和漳州的月港。這些地方都有一定的商業規模和人口,但相對于龐大的陸地帝國而言,它們又是非常邊緣化的。葡萄牙人也并不想與帝國對抗,于是雙方默契之下形成了一定的規則:到了貿易季,葡萄牙船只到達時,人們會在港口附近搭起臨時性的棚子,各地商人帶著貨物和貨幣來這里進行貿易,一旦貿易季結束,他們就把臨時性的棚子拆掉,不留下任何痕跡。(72)
葡萄牙人的做法也并不是他們獨創的,之前日本人也是這么做的。所謂“倭寇”,更多時候只是日本人與沿海走私商人勾結的團伙而已。
然而,對于走私行為,明朝政府也是有一定防范能力的。在明初,為了應對倭寇等海上勢力的騷擾,皇帝就在邊疆地區設立了一些軍事機構,分別是衛(五千六百人)、千戶所(一千一百二十人)和百戶所(一百一十二人)。在沿海地區還設立了護岸艦隊,葡萄牙人從廣州被趕走時,就見識過這種艦隊。
由于浙江和福建地區面臨的國際形勢比廣州地區簡單,因此對于護岸艦隊的維護并不好。隨著明朝中期的怠政,皇帝已經拿不出足夠的經費維持良好的艦隊了,緝私船十不存一,根本無力應對來自海外的挑戰。
沿海地區的居民也是歡迎葡萄牙人到來的。葡萄牙人帶來了胡椒、蘇木、象牙、麝香、沉香、檀木和其他香料,價格便宜;同時,他們也從老百姓手里購買吃喝物品,包括糧食和肉禽,他們給的價格通常是平常價格的兩倍。官員們對此大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即便他們想管,商人、小販甚至一些官吏也會向葡萄牙人通風報信,讓管理無法落實。
嘉靖二十一年(1542),事情再次起了變化。這一年,葡萄牙人發現了日本,與之直接接觸,之后葡萄牙人成了中日貿易的中間商。由于他們獲得了日本的貿易許可,同時又能與明朝商人進行半地下的貿易,所以他們在中日之間建立了中轉貿易:將日本的銀錠轉賣到明朝,將明朝的絲綢和黃金賣到日本。此時,由于明朝政府對銀和銅的需要,日本已經開始逐漸扭轉自己在貿易中的不利地位。之前明朝看不起日本貨,但由于明朝龐大的經濟體需要貨幣潤滑劑,日本的白銀和銅成為大宗交易品,大明開始從日本進口金屬。同時,由于中日之間剿滅倭寇的戰爭,雙方的關系并沒有實質性改善。
中日之間的不友好,反而成了葡萄牙的機會。葡萄牙人不希望明朝與日本建立正常的貿易關系。他們與日本的中轉貿易,導致他們在明朝海岸頻頻出現,其間倭寇的勢力也在增強。
對于倭寇的擔心,使得明朝政府內部產生了一批更加強硬的鷹派。他們不顧禁止貿易會帶來的財政收入不足等問題,堅持遵守老祖宗的法度,生怕有任何放松。不僅對日本人要防范,對做中間貿易的葡萄牙人也要防范。此時,貿易派中有人提出要緩和對葡萄牙人的禁令,卻遭到了鷹派的反對。給事中王希文打出重重一拳,請求繼續禁止一切非進貢的貿易,皇帝采納了他的意見。(73)
鷹派的逆襲還在繼續。嘉靖二十六年(1547),浙江來了一個嚴苛的巡撫朱紈。在其任上,對外貿易大幅度收縮,出現了中國對外關系史上著名的事件。這一事件又與內政混合在一起,產生了出乎意料的效果,柳暗花明一般地讓明朝千瘡百孔的閉關政策再也無法維持下去(74)。
在明朝的官僚體系中,朱紈是一位保守卻剛正不阿的官員。在他執政時期,福建、浙江沿海有許多大的走私頭子(官府稱之為“海盜頭子”),比如李光頭、許棟、汪直(75)等人,他們的活動基地在寧波的雙嶼。這些人得到了當地百姓的配合,與官府對抗。而當海盜強大時,官府的海軍卻非常孱弱,戰船、哨船只有定額的百分之十到百分之二十,負責海防的漳泉巡檢司定額是二千五百人,但實際上只有一千人。
朱紈上任后,決定改變這樣的局面。他認為要想清繳這些海盜,必須首先禁止一切船舶,再在民間采取保甲措施,實行連坐。在他的費心張羅下,官軍的勢力得以重整,在一次行動中,將著名的走私頭子許棟擒獲。朱紈的聲望由此達到頂峰。
嘉靖二十七年(1548),一支葡萄牙船隊抵達寧波雙嶼試圖做生意,遭到嚴防之后,又向南來到泉州,在當地官員的默許下進行了貿易。到了第二年,貨物還沒有賣完,船依舊停在那里。隨著朱紈對海防的加強,船已經不可能繼續停留。葡萄牙人只好將沒有賣完的貨物集中到兩艘當地人的走私船上,又留下三十個人與其一起繼續銷售剩下的商品,其余的船只回航。這兩艘船屬于走私頭子李光頭(76)的。
這兩艘船在停泊時被明朝軍隊發現了,這支軍隊由都司盧鏜(77)指揮。他裝作要開火,引誘葡萄牙人先動了手后,明朝的大部隊立刻進攻,將這兩艘船只繳獲,李光頭也和葡萄牙人一并被抓了起來。(78)
抓獲葡萄牙人本來就是一種巨大的榮耀,盧鏜還選擇了一個更巧妙的計策:他逼迫其中四個葡萄牙人宣稱自己是佛郎機在馬六甲的國王。(79)當葡萄牙人和李光頭等人被送往朱紈處時,朱紈也同意了這種說法,并下令將九十六個明朝人(包括幾個孩子)全部殺掉,只留了三四名青年和一個成年男子——要向皇帝作證。至于被俘的葡萄牙人,則被全部送往京城。
在朱紈等人的曲解下,葡萄牙人普通的貿易行為就這樣變為由葡萄牙國王率領的入侵事件。如果得到皇帝的褒獎,朱紈的權力會大大提升,并且獲得更多的支持來加強海防,到那時,寧波、泉州一帶的自由貿易體系將徹底被切斷。
但朱紈的做法并不是沒有反對聲音,在浙江和福建,當地的商人由于做不成生意,對他的意見很大。這些意見通過鄉紳與官場的聯結,最終傳到遠在北京的朝堂之上。朱紈的政敵陳九德乘機告了他一狀,奏他濫殺無辜。
明朝的法律是一個奇特的混合體:一方面草菅人命,官員在審判階段就可以通過刑訊將人打死;另一方面皇帝又表現得非常珍惜人命,任何判決之后的死刑案件,在執行之前都必須經由中央確認,只有刑部同意了才能殺。而朱紈一次性就殺害了九十六人,且沒有經過正常備案手續,顯然構成濫殺罪。
當時只有一種方法可以免除他的責任,那就是必須證明他殺的人犯有反叛罪,包括僭號、流劫等。如果能夠證明有上述情形,就相當于發生了外國對明朝的入侵和戰爭,而在戰爭中的殺戮當然是可以被理解的。
說到最后,事情又回到了起點:這些人到底是不是所謂的來攻打明朝的佛郎機國王?
皇帝首先停了朱紈的職務,然后派兩個欽差下來,分別是給事中杜汝禎和巡按御史陳宗夔。二人到達后開始提審。葡萄牙人記載的明朝的提審手續非常完備:首先,兩位大臣并不在一起提審,而是一個審被告時,另一個人就審原告;然后,把口供放在一起對比,尋找不一致的地方,進行推敲或者再審;最后,還要去現場查勘,獲得更真實的證詞。(80)
通過一系列的審訊,兩位欽差最終認定:這只是一起走私事件,沒有所謂的葡萄牙國王。
根據欽差的意見,皇帝下詔抓了朱紈。朱紈早已知道自己的結局,他慷慨流涕,說道:“我又窮又病,為人又太驕傲,不甘心與人對簿公堂。就算皇帝不想讓我死,閩浙地方的人也必然殺我。我死也要自己死,不需要別人動手!”(81)于是他作了一首絕命詞,服毒自盡。
朱紈知道浙江和福建百姓恨他,但堅稱是天下人的錯,自己嚴格執法,為皇帝守衛邊疆是無比正確的,不需要道歉。就連《明史》也替他惋惜:朱紈一死,人心渙散,??艽笞鳎満|南十幾年。但如果不是當時的官場和社會之間還有制約作用,在他的嚴格執法之下,明朝的外貿將蕩然無存。
朱紈死后,那些被俘的葡萄牙人也有了新的裁定,除了個別人因涉及殺害明朝士兵而被繼續關在監獄里直到死亡之外,其余的五十一人都被流放到了廣西。(82)
這些人中,有一位叫作蓋略特·伯來拉的,趁流放廣西的機會細致地觀察了這個“老大帝國”,留下來一本《中國報道》。(83)這本書后來又成了西班牙人門多薩的材料,他撰寫了另一本更加著名的書:《中華大帝國史》,(84)成為當年歐洲人爭相閱讀的中國指南。根據他的記載,中國人對這些俘虜很友好,一路上將他們放在轎子里抬著,通過水路和陸路聯運,可能走的是江西贛江經過梅嶺,轉入北江,再通過西江進入廣西的路線。(85)
到達桂林后,他們被分散在各個城鎮,每月可以獲得一斛大米,可以自由活動。多年后,一些人想辦法和澳門取得了聯系,最后偷渡去了那里。(86)
朱紈之死最大的影響就是讓鷹派官員們徹底泄了氣。他們再也不肯在海禁上下功夫了。浙江和福建的四十一個衛所和四百三十九艘戰船都慢慢地報廢,朱紈在河口和海島設立的堡壘也都廢棄了。這次事件的另一個結果,是葡萄牙人的貿易方向再次發生了改變。由于朱紈摧毀了雙嶼、浯嶼和月港的葡萄牙駐地,他們從福建和浙江又轉回廣州。出于對皇帝之前禁令的不滿,廣州當地的官吏請求皇帝放松管制、開放港口。一兩年后,葡萄牙人已經在廣東海岸的上川島和浪白滘找到了新的駐地,這顯然是得到了官方的默許。
這時,葡萄牙人在貿易中的重要性已經逐漸顯露。朝廷一方面要防范倭寇,另一方面又需要日本的白銀,這導致他們需要一個與海外有聯系但又不是倭寇的中間商,而葡萄牙人恰好能勝任這個角色。(87)
中間商地位的提高,使得葡萄牙人在與廣東地方的談判中具有了一定的優勢地位。貿易形勢也不允許他們永遠在臨時性的棚子里做買賣,他們需要永久性的建筑。廣東巡撫林富上奏,請求劃出一片地方進行互市?;实弁饬肆指坏恼埱?,允許海外貿易商人在一個叫作香山滘的地方進行貿易。
嘉靖三十三年(1554),葡萄牙船長萊昂尼·德·蘇薩經過漫長的談判,與明朝船隊的海道副使汪柏達成口頭協議,葡萄牙人獲許按照與暹羅同等的條件在廣東進行貿易。他們最初在上川島,后來到了更風平浪靜的浪白滘,最后在嘉靖三十六年前后轉移到了澳門。(88)三年后,葡萄牙人開始在澳門建造教堂,教堂高六七丈,異常壯觀。之后澳門開始堡壘化,被明朝口中的佛郎機人據有。
隆慶四年(1570),教士格列哥略·貢撒維斯在信中提到葡萄牙人已經在澳門蓋了一座很大的房子、三座教堂、一所醫院等等,居民有五千多人。(89)到了萬歷十年(1582),澳門依然沒有武器和法庭。他們有一位葡萄牙長官和主教,有五百間房屋,每年繳納一萬杜卡特(約一千兩白銀)給明朝的官員。
在澳門之前,廣東的外貿地點也變了好幾次。最早允許暹羅、占城、爪哇、琉球、浡泥等國貿易時,地點設在廣州,到正德時期改在屯門島,之后又改為上川島,后又移到香山滘,最后才選擇了澳門。
人們常常把嘉靖三十六年(1557)當作葡萄牙對澳門實行殖民式統治的開始,但我認為,此時的澳門更像是現代意義上的經濟特區。
首先,澳門依然是屬于中國的領土,歸廣州府香山縣管轄(一直到1840年,葡萄牙人都沒有取得澳門的管理權)。其次,如果有外國人犯罪傷害了中國人,必須交給中國政府審判,澳門的葡萄牙人必須負責將涉案的外國人移交給中國。我們必須明白,在當時的世界上還沒有治外法權的概念,對于中國政府來說,外國人之間(不涉及中國人)的罪案交給外國人處理只是一種便宜行事,并非出讓主權,這也是歷史上的通常做法。(90)
可以說,在大多數情況下,葡萄牙人擁有的是居住權和貿易權,以及一部分“出于善意”而獲得的司法權(外國人之間的案件),中國政府保留了行政權、大部分的司法權和軍事權。因此,這樣的澳門依然處于中國政府的管理之下,并非殖民地。
到了萬歷二年(1574),明朝政府在澳門半島的腰部筑了一道土圍,圍子上留了一扇門,由明朝政府派兵把守,由此也控制了澳門的防衛系統。另外,葡萄牙人還每年繳納一千兩租金給香山縣政府。(91)
澳門模式的創新是明朝地方政府、海外商人和國內的外貿勢力共同尋找出的“最大公約數”,在這個并沒有喪失主權的偏僻小村開辟出一片外國人居住地,以便于貿易。這種做法,促進了明朝后期的外貿發展。也正因為有了澳門的成功嘗試,明朝末年才有信心打開一點點國門,迎來了一次思想、技術和商業的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