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蹄聲陣陣，信件如雪花般匯集、分散。足以載入史冊的大敗后，軍隊如同受傷的野獸，在沉默中消化苦痛和教訓。

戰后總結會、臨時營地里的布告欄、再加上一些可信度存疑的小道消息，來自不同信源的情報在查爾斯眼中如同一塊塊拼圖，將這場慘烈戰爭的全過程拼湊得七七八八。

沒有無緣無故的勝利。

在奴兒哈王的領導下，敵人展現出了驚人的智慧和決斷——當然，更離不開帝國軍的“默契配合”。

其中，表現最突出的莫過于第四路軍。

作為會戰主力，他們兵力最雄厚、行軍距離最短，還配備了法師班和厄爾曼來的高階非凡者。

按照計劃，他們本應與其他三路同時兵臨赫圖拉城下，摧枯拉朽一般，將蠻子殺得片甲不留。

但由于在行軍過程中，兩名從厄爾曼遠道而來“支援前線”的高階非凡者——據說其中一人是氣度不凡、擁有一套看上去就很貴的純白板甲的騎士，另外一名則時刻頭戴方形笑臉面具、身披黑袍，連性別都不清楚——一直在催促指揮官加快速度，第四路軍主力被迫拋下法師班等輜重部隊，先行渡過渾水河。

渡河后，二人又要求將所有輕步兵單獨編隊，晝夜兼程，直接攻擊赫圖拉。

第四路軍主官當然不會服從這種缺乏軍事常識的指令——根據基層流傳的版本，他直接痛斥這是謀殺——可那名騎士竟然掏出預備軍司令部的密令，就地解除了對方的職務。

輕步兵們以決死的勇氣沖擊城墻，很快就被屠戮一空，軍官攜帶的全套作戰計劃都被蠻子繳獲。

亂軍之中，跟隨輕步兵沖鋒的兩名高階非凡者卻成功逃回了第四路軍本部。

北境蠻族被厄爾曼人四路進攻、直搗赫圖拉的計劃嚇壞了。他們一邊集結全部兵力，主動進攻第四路軍主力，一邊派人偽裝成傳令兵，帶著高級軍官的信物，分別向第一、第三路軍下達了加速和減速的命令，使帝國軍隊無法合擊。

值得一提的是，這些樣貌、口音都與厄爾曼人別無二致的“傳令兵”在事發后，先是痛罵元老院奸淫擄掠、滅絕人性的殖民主義暴行，甚至對七神發出了惡毒詛咒，之后趁著眾人沒來得及反應，當眾拔劍自戕。

事實上，就算前期作戰失利，第四路軍主力也足以和蠻子掰掰手腕。

可當敵人狗急跳墻、召喚出他們所信奉的偽神時，本該按計劃對付這只神話生物的兩位高階非凡者居然一起棄軍而逃，任由數萬厄爾曼軍人掉進冰海中淹死。

顯然，敵人對非凡力量的研究已經持續了一段時間。在了解法師們的局限后，北境人并不擔心缺少輜重的帝國軍隊有能力向自己的神明丟出一陣隕石雨。

第四路軍被殲滅后，騎士先生和潰兵們一起逃往西北方向，與距離他們最近的第二路軍會合，另一名高階非凡者則不知所蹤。

蠻子緊隨其后，趁著第二路軍的戰陣被大量潰兵沖擊得支離破碎，將他們也殺得人仰馬翻。

第二路軍覆滅，新的潰兵又轉頭朝東，逃向查爾斯所在的第一路軍。

在戰后，這段自西向東的逃亡被老兵們稱作“死亡行軍”，生還者要么瘋了、要么對其細節諱莫如深，通過一點游走在軍法灰色地帶的小手段，查爾斯才得以窺見一鱗半爪：

面對緊追不舍的敵人，士兵們先是拋棄了傷員，然后是跑得慢的戰友，到最后，他們甚至開始互相使絆子。

摔斷了腿、逃生無望的士兵緊緊拉住長官，寧可一起死于敵手，也不愿讓對方逃生。

在同中隊服役的兩兄弟，弟弟因跑得慢，被哥哥拋棄。戰后沒幾天，偷生的哥哥也自縊而亡。

這條逃亡道路上的軍人沒有任何榮譽可言。人性褪去，面具下的丑陋觸目驚心，又或者，這本就是人性最真實的一面......總之，簡直是人間煉獄般的景象。

由于距離較遠，大部分潰兵都因體力不支，被敵人追上殺害了，只有包括騎士在內的極少數人得以與第一路軍會合。

幾天后，撤軍命令下達。

彷佛是在依依不舍地送別，厄爾曼人后退一米，蠻子就默默前進一米，從冰蓋走上凍土、從野外走到村鎮，一直來到撫遠堡城外。

曾作為旗隊后方，遭到敵人埋伏的北境小村；自己覺醒為非凡者時被隕石術炸得坑坑洼洼的戰場；以及一切的一切，那些付出慘烈犧牲才奪下的土地......路過這些地方時，死去戰友的臉和相處時的點點滴滴不斷在查爾斯心頭劃過。

經過這次大會戰，兩國實控邊界又回到了撫遠堡。自從少年士官學校畢業、分配到一二七中隊以來，他和戰友們取得的所有戰果一朝盡喪。

在入城前，帝國軍隊舉行了盛大的凱旋儀式。

雄壯的軍樂聲奏響，城門上同樣掛著兩張巨幅標語：“見敵必克，生擒蠻王奴兒哈！”、“從一個勝利走向下一個勝利！”

一路上，厄爾曼人竭盡所能，為奴兒哈王提供了與其身份相稱的尊重和禮遇。帝國軍隊甚至專門安排了一位少校，負責伺候奴兒哈王用膳——依北境規矩，他在向對方進膳時必須跪在地上，將食物托盤高舉過頭頂。

但在凱旋儀式上，奴兒哈王終于獲得了與“戰俘”這個詞相匹配的對待。

伴隨著民眾的歡呼聲，他被反綁著雙手，由那名身披純白板甲的高大騎士牽著入城。

騎士神情冷漠，下巴微抬，一如大軍出發、舉行閱兵那天。他的板甲已被清洗干凈，似乎還打了蠟，幾乎光可鑒人。

面對花瓣般漫天飛舞、帶著女人體溫和香氣的絲巾，他沒有回應，也沒有表現出任何興趣。

城門樓上，獨眼老將軍和藍灰色頭發的女孩依舊站在一群達官顯貴的最中間，微笑著為歸來的將士們送上掌聲。

似乎一切都沒有改變。

借口舊傷復發，查爾斯獲準提前進城，沒有參加凱旋儀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