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門樓上。
“大人,城下有人家中老父突發(fā)氣逆,急欲驅(qū)車入城尋醫(yī)!”
城門候謝該意興闌珊地放下手中的書簡,面有慍色。
剛剛有了些心得,正待整理,偏生此時被打斷了。
“胡鬧,陛下方入長安不過旬月,外來車駕一律不許入城。”
他抬眼望向城門樓下那輛破舊的驢車,旋即對來報的甲士道:“速速驗明正身,遣其步行入內(nèi),不要耽擱了老人家救治。”
“來人自稱新上任的平津都尉,此來詣闕之后便要就任,說是想請大人通融一二。”
那名甲士聞言卻沒有退下,繼續(xù)硬著頭皮稟報。
“平津都尉?好大的口氣,需知此處是長安!”
謝該面色一沉,遙遙竟看到一男子正沖將上來,他手中的書簡被捏得嘎嘎作響,就欲發(fā)作。
這鳥門候當?shù)模?
一抬手,卻又猶豫起來,仿佛想到些什么,最終只是長嘆了口氣。
“罷了……讓他上來吧。”
……
城樓下方。
場面一度陷入沉寂。
“小姑娘,老婦活了數(shù)十年,氣逆也曾見過幾次,不若過來讓我看看?”
遠處,那位袁基預(yù)定的演員老嫗忽然開口了。
拿人饅頭替人消災(zāi),自己一時沒注意,讓那位郎君陷入尷尬之地,此時須得救場才是。
老嫗心里清楚,那位郎君若是懂得醫(yī)術(shù),又豈會雇她演一出戲。
自己舍下老臉,虛言應(yīng)付一番,到時再推脫了便是,那時少女家中那位沖上城門樓的長輩也該回來接手了。
少女又驚又喜。
兄長一走,她便沒了主心骨。
眼看阿父情況愈發(fā)不妙,那位游醫(yī)又不知是醫(yī)術(shù)不精還是旁的原因,絲毫沒有救人的意思。
眼下老嫗肯幫忙,她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一般,扶起驢車就要行動。
門洞邊的甲士們冷眼旁觀。
他們的職責是守衛(wèi)城門,那新任平津都尉勉強算自己人,略做照拂也就罷了。
可若是出了這守衛(wèi)的范圍……
袁基在一旁自是看得明白。
他此時方才注意到,這一家子不是平頭百姓。
老翁之子頗是個人物,為父硬闖城門樓的膽魄不是誰都有的。
看樣子是個小官,至多不過秩六百石,與謝該也算差相仿佛。
如此反倒是麻煩了,他已經(jīng)能感覺到幾處不善的眼光。
這一老一少身懷家資,在此微妙的環(huán)境中,簡直宛如羊入狼群。
袁基無奈地看向老嫗,他當然知道對方是在幫他打圓場。
可您這么一加戲是救了我,倒把人家陷入險境了,尤其那老翁,更是經(jīng)不得折騰。
“可千萬別犯愚啊。”
他低語一聲,不知是對少女說的,還是在提醒自己。
隨著少女引車而行,周圍頓時吸引來了更多關(guān)注的目光。
“那老翁年逾古稀,便是此時作古也算不得早逝了。”
似乎察覺到袁基的意圖,腦海中一個聲音響起,寬慰他繼續(xù)袖手旁觀。
可袁基的身子卻已不知不覺中轉(zhuǎn)向驢車的方向。
驢車漸行漸遠,袁基只覺得每一步都踏在自己良心上。
“縱使去了也未必救下其人,反平增風險,智者不為也。”
那道聲音再度理性分析,卻阻止不了袁基邁出的腳步。
眼看著驢車越來越近,此時吸引的關(guān)注也越來越多,甚至在老嫗身后,還若即若離地跟著幾人。
“兩世為人殊為不易,救一人與濟亂世,孰輕孰重?”
這是腦中聲音做出的最后掙扎。
袁基嘆息一聲。
歸根結(jié)底,老嫗是因為自己才好心辦壞事,這筆賬還得自己還。
就在驢車即將駛出門洞邊甲士的護衛(wèi)范圍之際,他也到了。
隱隱將那老嫗擋在身后,他輕聲開口。
“且將老丈躺平。”
少女尚自茫然。
那老嫗率先反應(yīng)過來,看向袁基的目光充滿疑惑不解。
“這位郎君還是省些氣力,那老翁我看著分明,若是救人不成反誤人……”
袁基卻是沒有言語,定定地掃視了老嫗身后跟著的幾位不軌之人。
他不動聲色地指向門洞處的甲士,警示之意不言自明。
幾人當即退卻幾步,看向袁基的眼神卻充滿威脅。
袁基也不在意。
既已決定救人,他即不再瞻前顧后,全力以赴將人救下便是。
若事事彷徨不進,倒不如學(xué)那鼠輩躲進溝渠之內(nèi),又何必來此?
“情勢緊急,速來幫手將老丈置于平地之上,或許尚有的救。”
袁基的語氣甚為平靜,自顧自說著。
他沒有絲毫回答的意思,仿佛自己的出現(xiàn)只是秋日暖陽下起了一股風那般自然。
少女卻只是茫然中帶著一絲警惕。
“你……當真是醫(yī)者?”
袁基見狀,也只是嘆息一聲,再次開口。
“城內(nèi)的醫(yī)官吉本與我有舊。”
他沒有說謊,曾經(jīng)同朝為官,吉本與袁基確有幾分交情。
如果沒記錯,后來吉本還當上了太醫(yī)令,一身醫(yī)術(shù)自是毋庸置疑。
不過這卻并非袁基的依仗。
后世的經(jīng)歷才是他真正的底氣所在。
少女眉頭終于舒展了一絲,定定地看著袁基。
手上的動作已不自覺跟上袁基的幅度,輕輕將阿父躺平于地。
“老丈氣逆之時是何情狀?”
“約摸半刻前,阿父被一只黑鵲所驚,許……許是沾染了邪物。”
少女低聲啜泣著,袁基卻不為所動。
邪物?
袁基輕輕將老翁仰頭提頦,恍惚間他似乎聞到了什么。
“此袋中乃是何物?”
“都是路上的吃食,面餅……還有些干梅。”
少女此時終于注意到,隨著她的話音落下,周圍已經(jīng)有不少人暗自投來了注視的目光。
她這才想起兄長臨登樓前的話語。
昔赤眉帶來的創(chuàng)傷尚未恢復(fù),近又有董卓冒天下之大不韙,置萬千百姓于水火而不顧,強行遷都長安。
至如今這天子腳下,也凈是些饑饉受災(zāi)之人了。
當然天子的日子也好不到哪兒去,初來乍到時,甚至只得暫就都于高廟、京兆府舍而已。
這才有了外來車駕不得入城的說法,不過是非常之時行非常之法罷了。
她感受到遠處那些貪婪的目光,又回身看著似有意無意關(guān)注著自己的甲士……
好險。
少女眼神堅定,看向袁基。
“家兄賈詡,乃朝中新任平津都尉,請您務(wù)要救下阿父,此后必有重謝!”
袁基一怔,心中起了一陣漣漪。
賈詡么……
倒是無意中結(jié)了個善緣。
即便在英雄輩出的漢末,賈詡也算得上名列前茅的存在了。
不過一碼歸一碼,眼下還是救人要緊。
他此時已有定計,緩緩扶起老翁的上身,從背后抱住其腰部。
而后左手握拳,置于其肚臍和肋骨之間,右手環(huán)繞,緊貼左拳之上。
“人命關(guān)天,我這半吊子的海姆立克可千萬別掉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