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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戴君??谷站葒?/h1>

光緒三十五年深秋,莆田縣崇福鄉(xiāng)度下村嶺頭尾的茅草屋煙囪里飄出淡青色的煙,戴繼周正用粗布巾擦拭著案上的硯臺。十九歲的君蘭蹲在灶臺前添柴,火光映得她側(cè)臉的絨毛都泛著暖黃,竹編的發(fā)髻上別著支銅簪,是亡母鄭春姑留傳的物件。“爹,林姨說君保夜里總踢被,要不要把棉被絮再壓實些?”她的聲音混著柴火噼啪聲,像浸了蜜的桂花糕。

戴繼周抬頭望向里屋,新娶的妻子林春云正哼著眠歌,襁褓里的嬰孩偶爾發(fā)出細(xì)碎的啼哭?!白屇懔忠潭噘M心了?!彼畔虏冀恚讣鈩澾^泛黃的《論語》,這是他中舉那年恩師所贈,邊角已被摩挲得發(fā)亮。窗外傳來鄰居阿婆的呼喊,說村口老榕樹下圍了好些人,像是縣里來的公差在張貼告示。

君蘭端著剛沏好的粗瓷茶碗走過來,碗沿還留著她的指溫。“爹,前幾日叔父家的君佩說,福州那邊有人在剪辮子呢。”她垂著眼簾,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淺影,“他說那些人喊著‘驅(qū)除韃虜’,不知是真是假?!?

戴繼周接過茶碗的手微微一頓,熱氣模糊了他眼角的細(xì)紋?!靶『⒆蛹夷狅L(fēng)就是雨。”他呷了口茶,苦澀漫過舌尖,“咱們戴家世代耕讀,守好本分比什么都強?!痹掚m如此,他卻想起三年前舉家從塔林遷來時,振農(nóng)父親攥著他的手說“此處地偏,可避禍?zhǔn)隆保菚r老父渾濁的眼里藏著他讀不懂的憂慮。

夜里君保突然高熱驚厥,林春云急得直掉淚,君蘭翻出母親留下的草藥書,按圖索驥在屋后尋來幾株紫蘇。戴繼周背著嬰孩往鄉(xiāng)醫(yī)家趕,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踩過田埂時驚起一片蛙鳴。鄉(xiāng)醫(yī)摸完脈搖頭嘆氣,說這孩子怕是熬不過今夜,戴繼周突然跪在泥地里,磕得額頭青腫:“求您再想想辦法,他是戴家唯一的根?。 ?

雞鳴三遍時,君保的燒竟退了些。林春云抱著孩子坐在床頭,鬢邊別著君蘭編的艾草繩,輕聲念叨:“保兒要平安長大,將來像你爹一樣中舉,光耀門楣?!贝骼^周坐在門檻上抽著旱煙,煙桿的銅鍋在晨曦里泛著冷光,他想起十六歲那年高中舉人的風(fēng)光,紅綢裹著的牌匾從縣城一路抬回塔林,振農(nóng)父親站在祠堂前,老淚縱橫地?fù)崦拔目倍帧?

宣統(tǒng)元年的春日來得格外早,嶺頭尾的油菜花開得金燦燦的。君蘭挎著竹籃去溪邊洗衣,碰見鄰村的陳家少爺騎著高頭大馬經(jīng)過,那紈绔子弟盯著她的眼神像鉤子,嚇得她拎著籃子就往家跑。傍晚時分,陳財主帶著四個家丁堵在門口,肥碩的臉上堆著假笑:“戴舉人,我家犬子看上你家姑娘了,彩禮我都帶來了?!彼砗蟮募叶∠崎_紅布,露出一箱銀元,在夕陽下晃得人睜不開眼。

戴繼周把君蘭護在身后,長衫的袖子被攥得發(fā)皺:“小女已有婚約,恕難從命?!标愗斨鞯哪?biāo)查g沉下來,一腳踹翻院里的石臼:“敬酒不吃吃罰酒!給我搶!”家丁們撲上來撕扯君蘭的衣袖,她死死抱著院中的枇杷樹哭喊:“爹!爹救我!”

戴繼周抄起門后的扁擔(dān)就沖上去,卻被家丁按在地上拳打腳踢。他看見君蘭的裙角被撕開,露出雪白的小腿,那些粗糙的手正往她領(lǐng)口鉆,喉嚨里涌上腥甜的血氣。就在這時,一聲槍響劃破晴空,最前面的家丁捂著胸口倒在地上,鮮血染紅了剛抽芽的青草。

一個穿著短褂的青年站在院門口,手里的勃朗寧還冒著青煙,身后跟著兩個挎著步槍的漢子?!瓣惏瞧?,光天化日強搶民女,真當(dāng)王法是擺設(shè)?”青年的聲音清亮如洪鐘,陳財主認(rèn)出是同盟會的劉孝思,嚇得腿肚子直轉(zhuǎn)筋,卻色厲內(nèi)荏地吼:“反了反了!給我殺了這亂黨!”

剩下的三個家丁舉著棍棒沖上去,劉孝思側(cè)身躲過當(dāng)頭一棒,反手又是兩槍,子彈精準(zhǔn)地穿透家丁的肩胛骨。陳財主從靴筒里抽出匕首撲過來,劉孝思一個旋身踹中他的膝彎,趁他跪倒的瞬間,槍托狠狠砸在他后腦勺上?!斑@種敗類,留著也是禍害。”他吹了吹槍口的煙,轉(zhuǎn)身扶起戴繼周,“舉人先生沒事吧?”

君蘭撲過來給父親擦臉上的血,看見劉孝思袖口露出的刺青——是朵綻放的梅花?!岸嘀x壯士相救。”她的聲音還在發(fā)顫,卻挺直了脊背,“敢問恩公高姓大名?”劉孝思抱拳笑道:“在下劉孝思,見過戴姑娘?!毕﹃柕慕疠x落在他棱角分明的臉上,君蘭突然想起《木蘭辭》里的句子,心跳得像擂鼓。

三天后,十七歲的戴君佩背著包袱來找劉孝思。這半大少年穿著洗得發(fā)白的短衫,眼神卻亮得驚人:“劉大哥,我要跟你干革命!”劉孝思正在擦拭槍支,聞言挑眉:“革命是要掉腦袋的。”君佩扯開衣襟,露出胸口的傷疤——那是去年被陳家惡犬咬傷的:“我不怕!我要讓那些惡霸再也不敢欺負(fù)人!”

戴繼周得知此事時,正在教君保認(rèn)“人之初”三個字。林春云把剛做好的布鞋往他手里塞:“繼周,君佩還小,要不……”戴繼周打斷她的話,望著墻上鄭春姑的牌位:“路是他自己選的。我輩讀圣賢書,不就是為了‘為生民立命’嗎?”他想起中舉那年,主考官在卷上批的“有浩然氣”,此刻才真正懂得那三個字的分量。

宣統(tǒng)三年深秋,君佩突然半夜回家,帶來一面繡著十八星的旗幟。他臉上帶著硝煙的痕跡,聲音壓得很低:“爹,武昌那邊成功了!清朝要完了!”振孔叔父摸著兒子的頭直掉淚,灶上的番薯粥溢出來都沒察覺。消息傳到嶺頭尾時,戴繼周正在給君保剪頭發(fā),聽見村里的鑼聲,他把剪刀一扔,抱著兒子就往曬谷場跑。

場上已經(jīng)聚了好多人,劉孝思站在石碾上演講,風(fēng)把他的聲音吹得很遠:“諸君!共和了!再也沒有皇帝,我們都是國家的主人!”有人點燃了鞭炮,震得君保往父親懷里鉆。君蘭站在人群里,看見劉孝思朝她笑,露出潔白的牙齒,像極了那年救她時的模樣。

民國元年的春節(jié)格外熱鬧,嶺頭尾的人從二十多戶增至五十多戶。戴繼周把“文魁”牌匾摘下來,換上君佩寄來的五色旗。林春云蒸了兩籠白饃,君蘭在每個饃上點了紅點,君保舉著饃饃追著雞跑,銀鈴般的笑聲灑滿庭院。正月十五那天,劉孝思提著彩禮上門,紅紙上寫著“天作之合”四個大字,戴繼周看著他身后的君蘭紅著臉絞著帕子,突然想起鄭春姑當(dāng)年也是這般嬌羞。

民國四年,六歲的君保背著母親縫制的書包去學(xué)堂,路過吳裁縫家時,總愛趴在窗臺上看三歲的吳鸞英學(xué)繡花。那小姑娘梳著雙丫髻,鼻尖沾著點絲線,看見他就舉著繡花繃子喊:“君保哥,你看我繡的喜鵲!”君保會把兜里的糖塊分她一半,看她把糖紙小心地夾在識字課本里。

君蘭嫁給劉孝思后住在縣城,民國五年生了個兒子,取名漢文。她常帶著孩子回嶺頭尾,教鸞英唱《茉莉花》。君??倫鄹齻?,聽君蘭講城里的新鮮事:“……街上有黃包車,跑得比馬還快;還有電影,黑布上能有人影動呢?!丙[英托著下巴問:“比戲臺上的好看嗎?”君保搶著回答:“肯定比戲臺好看!將來我?guī)闳タ?!?

民國十六年,五十六歲的戴繼周開始教君保讀《孫子兵法》。這年夏天格外熱,稻田里的水都快干了,君保卻學(xué)得格外認(rèn)真,手指在“兵者詭道也”那行字上反復(fù)摩挲。秋收后,他拿著軍校的錄取通知書回家,林春云把攢了多年的銀鐲子塞給他:“保兒,到了外面要照顧好自己?!贝骼^周送他到渡口,渡船離岸時,他突然喊:“君保,莫忘了家國!”少年站在船頭敬禮,風(fēng)把他的制服吹得獵獵作響。

民國十八年,二十歲的戴君保從軍校提前畢業(yè),被分配到福建駐軍?;丶姨接H時,他穿著筆挺的軍裝,腰里別著手槍,嚇得鸞英躲在吳裁縫身后。君保摘下軍帽,露出剪得短短的頭發(fā):“鸞英,不認(rèn)得我了?”她這才怯生生地走出來,手里捧著個繡好的荷包:“我……我給你繡的,上面是你說的電影里的飛機?!焙砂系娘w機歪歪扭扭,君保卻珍而重之地塞進貼身口袋。

婚禮辦得很簡單,君蘭帶著漢文回來幫忙,劉孝思已是縣議會的議員,忙著籌備地方自治會議。戴繼周看著一身戎裝的兒子給岳父母敬茶,突然覺得眼角發(fā)潮,林春云握著他的手輕聲說:“保兒長大了,像你,又不像你?!笔前?,他當(dāng)年中舉是為了光宗耀祖,而兒子穿上軍裝,是為了守護這片土地。

民國二十二年,吳鸞英在后方醫(yī)院生下女兒,君保從前線趕回來時,孩子已經(jīng)會皺著鼻子哭了。他坐在病床邊,看著妻子蒼白的臉,把軍功章別在她枕頭上:“鸞英,給孩子起個名吧。”鸞英摸著女兒的小臉笑:“叫秀鳳好不好?像鳳凰一樣堅強?!贝巴獾奈嗤┤~沙沙作響,遠處傳來操練的號聲。

民國二十六年的夏天來得猝不及防,日軍在盧溝橋開了槍。君保接到開拔命令時,秀鳳剛滿四歲,抱著他的腿哭喊:“爹不要走!”君保蹲下來替女兒擦眼淚:“鳳兒乖,爹去打壞蛋,等勝利了就回來給你買糖人。”鸞英把疊好的軍裝遞給他,背過身去抹眼淚,卻被他一把抱?。骸暗任一貋??!?

戰(zhàn)地醫(yī)院的日子很苦,鸞英跟著部隊輾轉(zhuǎn)遷移,把秀鳳寄養(yǎng)在娘家。民國二十七年深秋,她在安徽的一座破廟里生下次女,接生的護士舉著馬燈照了照,笑著說:“是個漂亮丫頭!”鸞英望著窗外紛飛的炮火,輕聲說:“就叫秀玉吧,像玉一樣堅韌?!比旌?,她收到君保的信,字跡潦草卻有力:“鸞英吾愛,見字如面,前線吃緊,勿念……”

民國三十年冬,部隊在湖北休整,君保獲準(zhǔn)探親。他裹著一身寒氣闖進病房,鸞英正在給傷員換藥,看見他的瞬間手里的鑷子掉在地上。兩人相擁而泣,忘了周遭的一切。夜深人靜時,他們擠在護士站的長椅上,君保摸著她消瘦的臉頰:“苦了你了?!丙[英搖搖頭,指尖劃過他臉上的新傷疤:“只要你活著,我什么都不怕?!?

民國三十一年的春天,鸞英在湖南的戰(zhàn)地醫(yī)院生下兒子。炮火聲中,嬰兒的哭聲格外響亮。君保從前線趕回來時,孩子已經(jīng)滿月,他小心翼翼地抱在懷里,覺得這小小的身子比任何軍功章都珍貴?!敖薪鸷0?。”他望著窗外初升的太陽,“像金子一樣珍貴,像大海一樣遼闊?!丙[英靠在他肩上,聞著他軍裝里的硝煙味,覺得無比安心。

民國三十三年的冬天格外冷,部隊在廣西打了場惡仗,君保左胳膊中了槍。鸞英守在他病床前,日夜不眠地照料。他醒來時,看見她眼窩深陷,心疼地說:“你也該歇歇?!丙[英笑著喂他喝粥:“等你好了,咱們再生個孩子?!贝巴怙h著雪,落在樹枝上簌簌作響,像是在應(yīng)和她的話。

民國三十四年八月,日本宣布投降的消息傳來時,鸞英正在陜西的醫(yī)院里。護士們抱著傷員歡呼雀躍,她摸著自己隆起的小腹,突然蹲在地上哭了。君保是半個月后到的,軍裝沾滿塵土,卻難掩臉上的笑意。他把一枚青天白日勛章別在鸞英胸前:“你看,我們勝利了?!?

民國三十五年的春天,他們在重慶的一座小洋房里生下女兒。陽光透過窗欞照進來,落在嬰兒粉嫩的臉上。君保抱著孩子,看著鸞英疲憊卻滿足的睡顏,輕聲說:“就叫瑞金吧,記住那些艱難卻充滿希望的日子。”樓下傳來報童的叫賣聲:“號外號外,國共談判破裂……”

民國三十八年的深秋,莆田縣崇福鄉(xiāng)度下村嶺頭尾迎來了久違的寧靜。戴繼周已經(jīng)八十歲了,坐在院門口曬太陽,林春云給他捶著背,君蘭帶著漢文來看望,劉孝思如今是縣里的干部,忙著土改工作。君佩在解放戰(zhàn)爭中犧牲了,振孔叔父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卻把撫恤金全捐給了學(xué)校。

君保帶著鸞英和四個孩子回來了,金海和瑞金都已會跑,圍著祖爺爺要糖吃。秀鳳和秀玉幫著鸞英收拾屋子,把君保的軍功章擺在條案上,和當(dāng)年的“文魁”牌匾并排放在一起。戴繼周看著滿堂兒孫,突然想起光緒三十五年那個深秋,他抱著襁褓中的君保在鄉(xiāng)醫(yī)家門外下跪的情景,眼眶不禁濕潤了。

傍晚時分,鸞英的肚子突然疼起來,穩(wěn)婆匆匆趕來,院子里的人都屏住了呼吸。君保在門外焦急地踱步,聽見嬰兒響亮的哭聲時,他激動得差點跳起來。穩(wěn)婆抱著孩子出來,笑著說:“恭喜恭喜,是個大胖小子!”

君保沖進屋里,鸞英汗津津的臉上帶著笑意:“給孩子起個名吧。”他望著窗外漸沉的夕陽,又看看襁褓中緊閉雙眼的嬰孩,輕聲說:“就叫金貴吧,這太平日子,比金子還金貴?!边h處傳來孩子們的笑聲,夾雜著學(xué)堂里朗朗的讀書聲,風(fēng)吹過稻田,掀起金色的波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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