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律松山忽然想起一事來，勸耶律大石道：“大哥，你可別一時想不開，去找主上求情，到時候把自己賠進去。”

耶律大石失笑道：“哪里會有這樣的事。就算我找主上求情，主上頂多不答應，怎么會把我自己賠進去。”

耶律松山搖頭道：“你不懂，我以前跟老大在外頭收保護費，這種人見得多了。老大教過我看人，她說，松山啊，你別看那個人，上一刻鐘還跟你稱兄道弟，下一刻鐘就捅你刀子。他嘴里叫你兄弟的時候，眼神是冰冷的。他叫你怎么做的時候，是恨不得把你腦袋按到他要的那個地方去的。你不答應的時候，他臉上是笑的，眼睛里是有殺氣的。主上就是這樣的人。”

耶律大石沉下臉道：“胡說八道，憑什么這樣說主上？”

耶律松山道：“那天我跟你進行宮見駕，你進去了，我站在門外，你跪下，低頭，有些表情你看不到，我卻看得清清楚楚。”

耶律大石搖頭，喃喃地道：“不，他不是這樣的人，他要我回京，這說明他還是念著舊情的。”

耶律松山道：“是啊，他念著舊情，他也覺得完顏部對他有用，可都抵不上他的唯我獨尊。今天，你不是自己也看出來了嗎？”

耶律大石長嘆一聲：“我如今真不知道應該怎么辦了。”

耶律松山道：“所有的人都可以為完顏阿骨打求情，唯獨你不行。因為你去了，只會讓他把你們都聯想起來，你們都犯了他最忌諱的一點，不馴、強項。”

耶律大石嘆道：“我讀史書，夏桀時，成湯去朝見他，夏桀把他抓起來關在夏臺苦加折磨，成湯逃出去以后，就起兵滅了夏。而商紂時，周文王去朝見他，商紂就把周文王關在羑里，周文王逃出后，他的兒子周文王就興兵滅了商。也有人說，周文王并沒有逃走，但結果一樣，周室三分天下有二，其勢已成，就算殺了周文王，也是無法改變大局。”

耶律松山道：“如果你是夏桀商紂的臣子，你會怎么做？”

耶律大石想了想，還是搖搖頭道：“我不知道。只要主君是夏桀商紂，臣子做什么，都無濟于事。”說到這里，又搖頭笑道：“主上雖然多疑，但總不可能是夏桀商紂，再說上古之人，不知以史為鑒，如今的人，又如何能夠再犯此錯誤。再說夏桀商紂之后，又何曾再有這樣的例子呢。”

正在這時，侍衛走進來報告道：“大石林牙，外面有一對姓顏的兄妹，說有急事要找您。”

耶律大石一怔，道：“姓顏的？”難不成是顏宗文兄妹：“他們怎么來了。快請。”

及至顏宗文兄妹進來的時候，耶律大石一怔，兩人俱是女真人打扮。

顏宗文一拱手，道：“大哥勿怪，想是你也看出來了，我并非姓顏，而是復姓完顏。”

耶律大石恍悟：“原來如此，想是你奉了部族之命，來中京臥底？”

顏宗文，如今應當叫完顏宗文，被耶律大石一言說破身份，也不否認，點頭道：“我的女真名叫賽里，意思是安樂。完顏宗文是我自己起的漢名，完顏阿骨打是我叔叔。因為生女真無字、無政、為了向大遼上國多學習，我才帶著妹妹入中京，身在異國，不得已不敢以真實身份示于人前。”

耶律大石看向顏東珍，問：“你的原名，叫什么？”

顏東珍臉一紅，低頭道：“我叫塔娜，漢名完顏東珍。”塔娜，是女真語珍珠，或者東珠的意思。

耶律大石問道：“你們，在中京潛伏了多久？”

完顏宗文嘆息：“我們的確是心存仰慕和學習。”

耶律大石冷笑：“順帶還搜集情報、暗殺、收買，恐怕還不止這些，是吧？”

完顏宗文有些難堪：“大石，你別這樣。”他鄭重拱手：“請你相信，不管我在中京都做了什么，但是絕對只是為了完顏部的自保，沒有不良之意。”

耶律大石看著他，忽然想到一事，道：“追殺阿疏那次，他忽然中毒，與你有關吧？”

完顏宗文臉一紅，道：“殺阿疏，也是為了自保。”

耶律大石淡淡地道：“并吞紇石烈部，也是為了自保？暗中統一生女真，也是為了自保？”

完顏東珍見完顏宗文臉紅著不好回答，頓時怒了：“耶律大石，我哥哥誠心來見你，你何必咄咄逼人。虧得哥哥在背地里一直稱贊于你，沒想到你這樣得理不饒人。”

耶律大石道：“那么你今天來自曝身份，是為了什么？為了完顏阿骨打吧？”

完顏宗文道：“三弟，對不起，我不敢欺瞞你。是，我為了救阿骨打叔叔，但我這樣做，也是不希望大遼與生女真因此翻臉，兵連禍結。”

耶律大石卻問：“誰的兵？誰的禍？你的意思，生女真的兵力，能夠讓大遼成禍了？”

完顏宗文不想耶律大石如此敏銳，一直竟不好回答。

完顏東珍著急了：“你——大石，好歹我們相識一場，求你救阿骨打叔叔一命，就這么難，你非要把我們往死里逼？”

完顏宗文擺手阻止了完顏東珍的發作，拱手真誠地道：“大石，我知道你一向心志堅定，難以情義說服。我只想把我們完顏部的情況告訴你，你自己做決定要不要救。”

耶律大石擺手，兩人坐下。耶律大石倒了杯茶給完顏宗文，道：“你盡可慢慢地說。”

完顏宗文喝了口茶，嘆息道：“生女真部落，對于大遼文明從來都是心生向往。可是越接近大遼，卻越是失望。大石，你以為大遼對女真恩重，不過征收區區小物，可是用來安撫的財物足以抵銷。可是你高高在上，卻沒看到，這些年以來，我們生地區的土產，如貂皮、名馬、北珠、俊鷹、蜜蠟、人參、麻布等等，除依照定期定量向大遼朝進貢而外，同時也被大遼的官員與奸商勾結，強征盤剝，甚至直接擄劫，稱之為‘打女真’。”

耶律大石點頭：“我聽說過‘打女真’之言，那應該是一些別個貪官奸商胡為吧，大遼的官員，應該還是遵紀守法的多。”

完顏宗文搖頭：“不，對于我們看到的，幾乎所有的跟我們直接接觸的官員，都是如此。大石，大遼的官吏，瞞上欺下已經成了常規，就算你身為泰州刺史，可是有些事情，哪怕在你眼皮子底下發生，你也未必看到。”

耶律大石長嘆了一聲：“你可以告訴我的。你的兄弟也可以告訴我的，我若是知道，必不會袖手。”

完顏宗文搖頭：“可你一個人，對于整個大局，又能如何？我知道你覺得完顏部這些年行事，讓你覺得不順眼。可是，部族受到壓迫，必會抱團。陽光會讓沙子松散，可是狂風只會把沙子越吹越多。不是完顏部，也會是唐括部，紇石烈部，或者其他什么部落。”

耶律大石搖頭：“但我只看到了完顏部對其他部族的并吞和裹挾，完顏部不愿意被大遼壓迫，可自己何曾不是做得更加兇殘。紇石烈部的阿疏，就是一個活生生的例子。而完顏阿骨打也正是有了這樣的底氣，才敢在大遼皇帝面前，要扳一扳這個手腕，是不是？”

完顏宗文停了一息，才道：“阿骨打叔叔的底氣，是他從小就敢博虎射鷹而生就的。就算完顏部是個小部族，他也是寧可拼著玉石俱焚，絕不會當小丑跳舞。大石，如果換了你，你是寧可死，還是會去跳舞。”

耶律大石沉默，片刻，搖了搖頭。

完顏宗文問：“我只想問你，阿骨打叔叔，有沒有救出來的希望？

耶律大石頓了一頓，才道：“除非他愿意和其他酋長一樣。”

完顏宗文問他：“你的意思是，跟小丑一樣跳舞？”

耶律大石有些難堪，扭轉過頭，看著燈光：“主上的尊嚴，不容輕視。”

完顏宗文沉默片刻：“我們愿意獻上族中的珍寶和美女。”

耶律大石搖頭：“主上擁有整個大遼，并不缺珍寶和美女。珍寶和美女只能夠讓他心情愉悅，可卻抵消不了阿骨打首領對他尊嚴的挑戰。除非你叔叔能夠向大遼皇帝屈膝認錯。”

完顏宗文嘆息：“我想，阿骨打叔叔寧可選擇死亡。”

耶律大石只得端茶道：“對不起，完顏兄，我只能向你說，對不起了。”

完顏宗文轉身欲走，卻站住道：“大石，我想再說一句話。我的曾祖父烏古乃死后，由次子劾里缽繼位，此后諸子輪番繼位為首領，劾里缽做了十八年首領，頗剌淑做了兩年首領，盈歌做了十年首領。如今是劾里缽的長子烏雅束為首領。大石，烏古乃生了八個兒子，有一百多個孫子，到我這里是第四代了，我的兄弟們還源源不斷地出生，并繁衍。完顏部三十年換了四個首領，少一個阿骨打，改變不了完顏部的進程。但殺一個英雄，只會埋下永遠的仇恨。”

耶律大石反問：“完顏部是想威脅大遼？

完顏宗文搖頭嘆息：“大石，我生于女真，長于中京，說的是契丹話，寫的是漢家字。我比任何人，甚至比你都更強烈地希望兩族相偕。”

耶律大石沉默片刻，站起來：“松山，給我備馬，我要進宮。”

完顏宗文長揖：“多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