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帝王家事
書名: 紅山素水一一耶律大石傳作者名: 蔣勝男本章字數: 3001字更新時間: 2025-01-03 21:58:29
“人們為什么關心帝王家事,因為哪怕看起來只是一些如夫妻口角,父子異見、兄弟失和這樣的小事,但有時候甚至比一場水災、一次地震或者一次戰爭對于那個時代的人們影響更大。”
今天是北府蕭兀納的生日,前廳宴開賓客滿堂,還叫了漢城的說書人來助興。而今天說的這一回書,就是講唐明皇和楊貴妃的故事。
宴后,蕭兀納有了點醉意,說了一句感慨的話。
大遼立國一百多年,多少次政局動蕩,千萬人頭落地,又有多少不是因為這“帝王家事”四個字。
太祖耶律阿保機立國,首先面對的就是諸弟相爭。阿保機死后,應天太后述律氏不喜長子,廢長立幼,引發東丹國之亂,長子耶律倍棄國出走,慘死他鄉。次子耶律德光立為帝,是為太宗。太宗死后,述律太后又要立幼子李胡,耶律倍之子耶律阮在軍中自立,與述律太后發生的“橫渡之戰”,述律太后威風一世,死于孫子的幽禁。而世宗耶律阮又被堂弟耶律察割在祥古山發動叛亂。太宗之子耶律璟亂中得位,疑心極重,在位時殺了多少皇族與后族。穆宗耶律璟在黑山死于奴隸之手,世宗之子耶律賢也乘亂奪位,是為景宗,他體弱多病,臨死前不放心,還殺了李胡的兒子與孫子。
景宗之子圣宗耶律隆緒繼位時才十二歲,在位期間雖然功績遠勝本朝諸帝,但其功績大半也要倚賴于其母睿智太后蕭綽之力,可也在圣宗死后,出身于睿智太后家族的齊天后被妃子蕭褥斤殺死,睿智太后家族因此大受打擊。而蕭褥斤亦被其子興宗耶律宗真囚禁終身。興宗為了對付母親,假稱其弟耶律重元向其告密母親謀逆之事,因此又立重元為皇太弟。不想興宗臨死前卻將皇位傳于其子,便是當今皇帝。
而當今皇帝在位已經四十多年,亦已經有了好幾次人倫之禍。一是繼位數年之后,皇太叔重元謀逆,中間便有數千將士死于亂軍;二是聽信權臣乙辛布局,冤殺皇后;三是因皇后之冤,聽信耶律乙辛讒言,囚禁太子,以致于太子夫妻被乙辛所害。
而當時皇孫才兩歲多,幸得蕭兀納等老臣著力保護。皇孫四歲時,耶律乙辛見皇孫聰明,害怕他將來報復,欲待皇帝捺缽時,勸他將皇孫留在京中,以便乘機謀害。當時蕭兀納為北院宣徵使,見狀忙提醒皇帝小心皇孫安危。皇帝經此提醒,親自將皇孫帶在身邊,時時注意安全。等回京之后,就封皇孫延禧為梁王,為他獨立開府,令勇士保護于他,并讓蕭兀納教導于他。
雖然看似安全有了保障,但皇孫依舊還是皇孫,依舊是那個祖母出軌、父親謀逆的失勢皇孫。那時候皇帝一直還以為自己還能生得出兒子來,皇孫仍然處于危險之中。
自從皇后蕭觀音死后,皇帝又聽乙辛推薦,納了后族貴女蕭坦思為繼后。蕭坦思兄弟皆為駙馬,妹妹嫁于耶律乙辛之子。蕭坦思為繼后數年,眼見皇孫漸長,自己卻一無所出,恐慌之下,向皇帝推薦自己已經生過數子的妹妹蕭斡特懶,說她有宜子之相。耶律乙辛為了討好皇帝,忙讓兒子與蕭斡特懶離婚,親自將前兒媳送入宮中。可惜的是,雖然蕭斡特懶入宮即封貴妃,但過了數年依舊無子。眼看著梁王漸長,乙辛卻漸漸失勢。
耶律乙辛專權之時,屢行大獄,上至皇后太子,中至朝堂大小臣工,下至小卒奴隸,不知道害死多少人,又不知有多少人想他死。他恐人報復,行事更加兇殘,卻也結下更大仇怨。及至略有失勢之相,便眾口銷金,一發不可收拾,乙辛惶恐之下,竟想帶著財物南逃宋國。事情未及行就敗露,皇帝尋了個“以將法令禁止的物品賣給外邦”的小小罪名拿下乙辛,旋即囚禁處死。
乙辛一敗,則貴妃蕭斡特懶也被奪出尊號,送還家中。繼后蕭坦思被降為惠妃,不久之后,又貶為庶人,令其去乾陵守陵。
這一百多年來,有多少良材名將,宗室后族,能臣干吏,被卷入這些“帝王家事”中,死得莫名其妙、不明不白。
蕭兀納長嘆一聲,看著眼前的蕭普賢女,問她:“你可明白我說的意思?”
蕭普賢女心情沉重,點了點頭:“侄女明白。”
她是蕭兀納近支晚輩中,最出色的女孩子,蕭兀納自回中樞,就暗中挑選族中出色子侄,帶在身邊親自教養,女子中便以普賢女最為出色。
而如今皇孫已經二十二歲了,但所納的元妃蕭朵里蘭(亦有譯為蕭奪里懶)只生了個女兒,雖有一個兒子,卻是宮人所出,沒有尊貴的母族,若是難承大業恐難以壓服眾人。皇帝如今也六十多歲了,深為皇孫后繼無人而擔心,于是有意要再擇后族貴女入宮,為皇孫生下具有后族血統的繼承人來。
而蕭兀納,就希望她能夠成皇孫耶律延禧的新妃子。
耶律延禧雖是正統,但這個孩子從幼兒時代就卷入政治風波中,懂事時就活在惶恐之下,雖然從小聰穎,在十來歲就顯示早慧的苗頭,在皇帝面前讀書學習無一不出色,然而度過最出色的少年期之后,蕭兀納卻看出他的性格中不容易被發現的極大缺陷。
這孩子性格不穩定,他在人前裝得越好,在人后越容易失控。若是之前不得寵時,他倒是看著有賢明皇帝的范兒,及至后來乙辛勢敗之后,皇帝覺得對他心里有愧,對他的寵愛變本加厲,讓他之前被努力壓抑著的壞性子更加增長。
只是乙辛雖死,耶律延禧想要追究乙辛之罪,問罪乙辛余黨,為父母及祖母翻案的心愿,卻并不是這么容易就能實現。而恰恰因為他的急于索求,在他最得意的時候,又招了帝王之忌。雖然經由蕭兀納的一番勸說,皇帝最終還是原諒他了。但這一懼一寵又一懼一寵,幾番生死起伏,讓他更變得喜怒無常。
帝王家事,制造的悲劇已經足夠。蕭兀納不想再看到這樣的悲劇,面對帝國未來的掌控者,更加不能在失控。
蕭兀納苦心在這個孩子身上十幾年,他不能放棄。
所以他希望皇孫能有一個賢妻來幫助他,一個像當年的睿智皇后蕭綽那樣的女人,聰明理智剛強,會在國家面臨重要決擇的時候做出正確決定的女人,一個能夠在國家危難之際拯救這個國家的女人。
如果沒有這樣的女人,那對于皇孫的將來,他始終是不放心的。
蕭兀納凝視著蕭普賢女:“我希望,你能成為那樣的一個女人。”
他珍而重之地,將未來的重擔,交給眼前這個十七歲的少女身上。他為這個國家,獻祭了自己,也獻祭了他最喜歡的后輩。
而她,緩緩點頭,她以為她知道她將來面臨的是什么,卻不知道,她所想象的,不足這個世界真相的萬分之一。
一個皇帝活得過久,是一件好事,也是一件壞事。好處是他執政時間夠久,政治經驗豐富,政局平穩不會有大的變動,政策的可持續時間長。對于老百姓而言,穩定的政局就等于風調雨順,沒有暴風驟雨,總能過得太平年的。所以到晚年的時候,做皇帝的就會覺得四海升平,自己功業非凡。
然而執政過久,就代表原定的繼承人就存活得太長了,長到讓皇帝從充滿期待到相看相厭,長到讓彼此的相處都失去耐心,長到讓繼承人比皇帝更早離場,而當皇帝死去的時候,新繼承人倉促上馬,顧此失彼。
大遼當今皇帝耶律洪基如今在位已經四十余年,他已經經歷了前一個問題并沒能跨過去,如今正不得不面對著后面這個問題的到來。
皇帝年老,身體多病,脾氣暴燥,容易遷怒身邊的侍從。這日他又因為要喝藥而扔了碗,并大發脾氣,罵太醫罵巫師都是騙子,不能給他立刻治愈的藥;罵身邊的侍從包藏禍心,服侍不周;罵前來回事的大臣做事無能,尸位素餐。
正當所有人都慌亂的時候,耶律延禧進來了。二十二歲的青年容顏俊美,笑容親和,一來就講了幾件趣事,逗得皇帝心情愉快起來,又親自嘗藥勸皇帝喝下,為正在磕頭的大臣求情,直至眾人都感激地退出。
皇帝冷眼看著這個孩子,心情復雜。他太年輕,他以為他是聰明的,但他的聰明淺薄如一張紙,讓人一眼都能看透。
但他愿意寬容他,閉上一只眼睛,假裝自己看不到。這樣他就可以享受著他的膝前承歡,假裝他們之間所有曾經的隔閡與苦痛都不曾存在。
他縱容他,寵溺他,甚至甘作退讓。
這是他的骨中之骨,他的血脈至親,他無可選擇,只能疼他,愛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