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橋兵變之后,趙匡胤黃袍加身,由后周殿前都點檢(官名,五代后周殿前司長官。其下有殿前副都點檢、殿前都指揮使等)變成了皇帝,是為宋太祖。進宮不久某天,他見一宮女抱著一個年幼的男孩,便問:“這是誰呀?”宮女說:“這是周世宗的兒子。”周世宗就是他原來的老板柴榮。
當時,恰好大臣范質、趙普、潘美等人隨侍在旁,他們同宋太祖一樣,原來都是柴榮手下,只不過如今換了天下,隨了趙老板而已。宋太祖回過頭來問他們:“該如何處置這沒了爸的孩子?”趙普等人說:“殺掉算了。”唯獨潘美在身后緘口無言,宋太祖便問他認為如何,潘美低著頭,不敢回答。宋太祖也沒逼問,只是望望天,喃喃自語地說:“即人之位,殺人之子,于心不忍啊!”潘美這時接茬了,說:“我和您都曾經是世宗的手下,勸您殺這孩子,那對不起世宗,若勸您不殺,您必然會懷疑我的忠心。”宋太祖覺得有道理,就順勢對潘美說:“世宗的兒子不便做你的兒子,就給你做侄子吧。”
潘美把這孩子帶回家,當成自己的親骨肉一樣,悉心教養。從此以后,對于這孩子的事,宋太祖不聞不問,潘美也從不向他提及,就像這孩子從未出現過似的,君臣間形成了一種默契。
宋太祖是一個認真聽取意見、從善如流的人,不僅如此,他還能順水推舟把孩子做了巧妙的安置。既不用擔“即人之位,殺人之子”的罵名,又因為孩子有忠臣潘美監護,不用擔心今后興風作浪,一個皇帝能把事情處理得如此符合天道、人情、己意,殊為難得。
武夫當國的宋太祖一直保持著一個有趣的玩樂,常常在后花園用彈弓打麻雀。一天,玩得正起勁,一大臣聲稱有急事求見,盡管極不情愿,但聽說是急事,宋太祖還是立刻接見了這個大臣。然而聽了匯報,卻發現對方啰啰唆唆只是尋常小事而已,便大怒,責問他為什么要撒謊。大臣說:“我沒有撒謊,因為我認為再小的公務也比打麻雀緊要。”見對方還頂嘴,宋太祖更是怒不可遏,隨手抄起手邊的柱斧(水晶小斧,上朝時用之,多見于宋,亦可把玩),用斧柄打落了大臣兩顆牙齒。大臣沒叫痛,也沒哭泣,只是俯下身,默默地撿起牙齒放到懷里,收藏起來。宋太祖說:“你收起牙齒,難道要去告我?”大臣說:“在下雖然無權告陛下,但將來自有史官會把今天的事情記載下來。”宋太祖聽了這話后,氣忽然間消了,且慢慢欣賞起對方來,最后還賞賜他許多金帛。
這是個有趣的故事,雖說是千余年前的事情,但今天讀來仍然能感受到里面的人性光輝:大臣不卑不亢、不屈不撓的樣子,顯得憨直可愛;而皇帝在震怒之下能幡然醒悟、知錯就改,并以賞賜的方式表達自己的悔意,也說明他有敬畏之心,算得上一個肚里能撐船的皇帝了。
但不要因此而以為宋太祖是一個心慈手軟、毫無心計的坦蕩君子。坦蕩君子是奪不了天下、坐不上龍椅的。他是當仁則仁,當狠則狠,認準的事,特別是有利于加強皇權、鞏固地位的事,則該出手時就出手。唐朝五代以來,皇帝同大臣們議事,都會給宰相一級的大臣安排椅子就座,甚至還有茶水。宋太祖第一天上朝,范質一班大臣還是像以前一樣坐在椅子上,聽候皇帝的指示。宋太祖看著奏章,突然抬起頭來,對范質等人說:“我眼睛有點花,你們上前來給我說說這奏章上的事吧。”等大臣們把奏章上的事向皇帝匯報完回到原地時,才發現所有的椅子都被他安排人悄悄撤掉了。從此,無論大臣級別多大,上朝時都得站著議事,以前叫“坐朝”,以后就叫“立班”了。
宋太祖行事果敢,既準又狠,但十分難得的是,在他的心底始終有一個底線,這個底線就是一塊“碑”。建隆三年(962),宋太祖秘密安排人刻了一塊碑,立于太廟寢殿的夾室里,取名“誓碑”,用銷金黃幔將它遮蓋起來,門外有門,鎖外有鎖,禁衛森嚴。他規定,每有新皇帝登基,均由一個不識字的宦官引領,新皇帝進去,焚香,跪拜,默讀“誓碑”,然后離開,直到下一代皇帝再來例行手續。碑文大意有三層:一是要善待后周皇帝柴氏家族;二是不得殺士大夫及上書言事人;三是子孫有違背此誓的,天打雷劈。這一近乎毒誓的“誓碑”,就是宋太祖的底線,這一底線伴隨著他處理即位前后的所有事宜,伴隨他處理所有的內政外交,甚至他還以他的最大能耐,用這一底線影響著后來的繼位者。
其實,從對待柴榮的幼子態度上,我們早就可以看出他的這一底線,不是他優柔寡斷下不了毒手,而是他處事有自己的原則:那就是面對再棘手的事,也盡可能不殺人,盡可能以和平的方式解決問題,哪怕迂回煩瑣,哪怕犧牲眼前利益,也不逾越這一底線。與其他朝代相比,宋朝優禮士大夫、強調與士大夫共治天下的主張,為當時士大夫參與朝政創造了寬松的環境。上書言事,往往直截了當,即便把皇帝逼急了,最嚴重也不過發配而已,這在專制時代,算是十分寬容的了。
就這一點來說,歷代皇帝中,宋太祖算是極特別的一個,他不像那些心狠手辣的皇帝,鳥盡弓藏,兔死狗烹,殘忍地誅大臣、除異己,甚至不怕背上千古罵名。只是,這些為實現目的而不擇手段的皇帝并不知道,他們雖然得到了一時的快意和穩定,但時間一長,就沒人敢掏心掏肺表忠心了,最后往往都成了人人敬而遠之的孤家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