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智人之上:從石器時代到AI時代的信息網絡簡史
- (以色列)尤瓦爾·赫拉利
- 11368字
- 2024-11-01 09:30:34
第一章
信息是什么?
最基本的概念總是很難定義。因為后續的一切都以這些概念作為基礎,反而讓人難以想象這些概念背后還能有什么更基本的概念。就像物理學家很難去定義物質與能量,生物學家很難去定義生命,而哲學家也很難去定義現實。
許多哲學家、生物學家,甚至還有一些物理學家,已經越來越多地把信息視為現實的最基本要素,甚至比物質或能量還基本。[1]這也就難怪,現在談到該如何定義信息,談到信息與生命演化、信息與各種物理基本概念(比如熵、熱力學定律、量子力學的不確定性原理)之間關系的時候,總有許多爭議。[2]本書并沒打算解釋甚至解決這些爭議,也沒有要為“信息”提出一套在物理學、生物學與其他任何知識領域都能通用的定義。因為這就是一本談歷史的著作,研究的是人類社會的過去與未來發展,所以我們討論的重點也就集中于信息在歷史中的定義與作用。
通常情況下,信息是與各種人造符號(例如口語或書面語)聯系在一起的。以軍鴿謝爾·阿米與被困營這個故事為例。1918年10月,美國遠征軍正試圖從德國手中奪回法國北部,一個由超過500名美國官兵組成的營受困敵后。美軍炮兵想為他們提供火力掩護,卻搞錯了這群官兵的位置,結果炮火直接落在他們頭上。該營指揮官查爾斯·惠特爾西少校急需讓總部知道他們的確切位置,但沒有任何士兵能夠突破德軍的防線。許多說法指出,惠特爾西最后的希望就是一只名為謝爾·阿米的軍鴿。惠特爾西在一張小紙條上寫著:“我們沿著平行于276.4的道路前行。我方的炮火就落在我們的位置上,拜托趕快停下來。”這張紙條被放進一個小筒里,之后綁在謝爾·阿米的右腿上,然后將它放飛。該營的二等兵約翰·內爾多年后回憶說:“我們非常清楚,那是我們最后的機會。要是那只孤孤單單又嚇壞了的鴿子沒能飛回鴿舍,我們的命運就注定了。”
目擊者后來講到謝爾·阿米是怎樣飛入德軍的猛烈炮火中的。有枚炮彈就在它的正下方爆炸,炸死了5個人,它也身受重傷。一塊兒碎片撕裂了謝爾·阿米的胸口,它的右腿幾乎被炸斷,只剩一條肌腱連著。但謝爾·阿米撐過去了。這只身負重傷的信鴿花了大約45分鐘,飛了40千米到達師部,右腿殘肢上還綁著那個裝有重要信息的小筒。雖然各方對確實的細節還有爭議,但顯然美軍調整了炮火的方向,并發動了一輪反擊,拯救了這個被困營。謝爾·阿米后來經過軍醫照料,作為英雄被送至美國,成了許多文章、短篇故事、兒童讀物、詩歌甚至電影的主題。這只鴿子根本不懂自己送了什么信息,但正是它遞送的紙條上所記錄的符號,拯救了幾百人,使他們免于戰死或被俘。[3]
然而,信息的組成不一定非要靠人造符號。就像《圣經》里的那場洪水,挪亞之所以能知道洪水終于退去,是因為他從方舟里放出去的鴿子叼著橄欖枝回來了。接著上帝在云中劃出一道彩虹,作為他立約的神圣記號,承諾不再用洪水淹沒地球。鴿子、橄欖枝與彩虹從此也成了和平與寬容的象征符號。甚至有些比彩虹更遠的物體,也能成為信息。對天文學家來說,星系的形狀與運行都是重要的信息,它們訴說著宇宙的歷史。對航海家來說,北極星能讓人知道哪里是北方。對占星師來說,滿天星斗就是宇宙的腳本,這些信息透露著個人與整個社會的未來。
當然,要不要把某個事物定義為信息是視角的問題。雖然天文學家或占星師可能會認為天秤座是一個“信息”,但這些遙遠的星星可不只是人類觀察者的布告欄。這些星星上可能有個外星文明,完全不知道我們從他們的家園獲取了怎樣的信息,又講述了怎樣的故事。同樣,一張有著墨跡的紙條,雖然對一支軍隊來說可能是至關重要的信息,但也可能是一群白蟻的大餐。任何事物都可能是信息,但也可能不是。這樣一來,就讓定義信息這件事變得十分困難。
在軍事間諜史上,間諜必須秘密傳遞各種信息,而信息的這種不確定性就扮演了重要的角色。第一次世界大戰的主要戰場并不只有法國北部。1915—1918年,英國與奧斯曼帝國也爭奪著中東地區的控制權。英國先是擊退奧斯曼帝國對西奈半島與蘇伊士運河的進犯,接著反過來便入侵了奧斯曼帝國。但在1917年10月之前,奧斯曼帝國從貝爾謝巴延伸到加沙的防線一直固若金湯。無論是第一次加沙戰役(1917年3月26日)還是第二次加沙戰役(1917年4月17—19日),英國都難越雷池一步。與此同時,在巴勒斯坦的親英猶太人成立了一個間諜網絡,代號為尼利(NILI),負責將奧斯曼軍隊的動態向英國通風報信,而他們找到的與英軍傳遞信息的方法之一就是百葉窗。當時尼利有一位指揮官叫薩拉·阿倫索恩,她有一所俯瞰地中海的房子。依據一套事先約定的密碼,她只要關上或打開某扇百葉窗,就能把信息傳遞給海上的英國船只。包括奧斯曼的士兵在內,許多人都能清清楚楚看到那扇百葉窗,但只有尼利的特工與英方的情報人員才知道那代表著什么重要的軍事信息。[4]所以,什么時候百葉窗就只是單純的百葉窗,什么時候百葉窗又是在傳遞一則信息呢?
奧斯曼人最后破獲了尼利間諜網,部分原因是一場奇怪的意外。當時尼利除了用百葉窗,也會用信鴿來傳遞密碼信息。1917年9月3日,一只信鴿飛偏了,就這么不巧,降落到一名奧斯曼軍官的家里。那位軍官雖然發現了密碼信息,卻破譯不出來。然而,信鴿本身就已經是極關鍵的信息了,這等于告訴奧斯曼人,有個間諜組織正在他們的眼皮子底下活動。在說過“媒介即信息”的馬歇爾·麥克盧漢看來,那只鴿子本身就是信息。尼利的特工得知那只信鴿被捕獲之后,立刻把他們手里剩下的信鴿全部殺掉埋了,因為當時只要擁有信鴿,就等于透露了一則有罪的信息。然而,這場信鴿大屠殺并沒能拯救尼利。這起間諜案在一個月內被破獲,幾名成員遭到處決,薩拉·阿倫索恩則選擇了自殺,以免自己受不了酷刑而泄露尼利的機密。[5]所以,什么時候鴿子只是單純的鴿子,什么時候鴿子又是一則信息呢?
顯然,信息的定義絕不限于某種特定類型的實體對象。任何物體,比如星星、百葉窗、鴿子,只要放到正確的情境下,就可能成為信息。那么,到底什么樣的情境會把這些對象定義成信息呢?天真的信息觀認為,只要情境是為了尋求真相,這些對象就能被定義成信息。換句話說,只要打算用某個對象來找出真相,那么這個對象就是信息。這種觀點將“信息”與“真相”這兩個概念聯系起來,并假設信息的主要作用就是把現實呈現出來。既然世界上有個現實就擺在那里,而所謂信息就是能夠呈現出現實的對象,我們當然就能用信息來了解現實。舉例來說,尼利向英國提供的信息,是為了呈現關于奧斯曼軍隊動態的現實。要是奧斯曼帝國在加沙(其防御重鎮)集結了一萬名士兵,只要有一張紙條,以符號的形式表現出“一萬人”與“加沙”,這張紙條就可能是一條重要信息,有助于英國贏得這場戰斗。但如果在加沙的奧斯曼軍隊實際上已達到兩萬人,那張紙條不僅未能準確呈現出現實,而且可能讓英國犯下災難性的軍事錯誤。
換言之,天真的信息觀認為信息就是要試著呈現出現實,如果成功,我們就會說這條信息是個真相。雖然本書對于天真的信息觀多有異議,但對于真相就是對現實的準確呈現這一點倒是所見略同。不過本書同時也認為,多數信息并不是想要呈現現實,真正能夠定義信息的完全是另一套標準。無論在人類社會還是在其他生物與物理系統,大多數信息并沒有要呈現出任何東西。
這個復雜而關鍵的論點是本書的理論基礎,所以這里請容我再多花點兒時間來談談。
真相究竟是什么?
本書所謂的“真相”,代表的是能夠準確呈現出現實的特定方面。真相概念的前提是必須真的存在某個普遍的現實。宇宙中曾經或即將存在的任何事物(從北極星、尼利的信鴿再到占星學的網頁),都是這個單一現實的一部分。正因如此,尋求真相就成為一項普遍的工程。雖然不同的個人、國家或文化可能有不同的信念或感受,但由于所有人都共享一個普遍的現實,所以不可能有相互矛盾的真相。這樣一來,如果不相信普遍主義,就等于拒絕了真相。
然而,真相其實并不直接等于現實,因為一則敘事無論多么貼近真相,都無法真正呈現出現實的所有方面。如果尼利特工在紙條上寫著加沙有一萬名奧斯曼士兵,而且加沙也確實有一萬名士兵,這雖然準確地指出了現實的某個方面,卻也忽略了許多其他方面。光是計算某種實體的數量(不管算的是蘋果、橘子還是士兵),就必然會把注意力集中在這些實體之間的相似性上,但同時也忽略了它們之間的差異性。[6]舉例來說,只講加沙有一萬名奧斯曼士兵,但沒有說明其中有一些是久經沙場的老兵,有一些是初上戰場的新兵。1000名新兵搭9000名老兵,與9000名新兵搭1000名老兵,在軍事上的現實可是完全不同的。
士兵之間的差異還不是只有沙場經驗。有些很健康,有些在生病;一些奧斯曼軍人是土耳其人,而另一些是阿拉伯人、庫爾德人或猶太人;有些很勇敢,有些卻很懦弱。事實上,每個士兵都是獨一無二的,他們有各自的父母和朋友,也有各自的恐懼與渴望。一戰時期,像威爾弗雷德·歐文這樣的詩人就曾試圖表現出軍事表象背后的東西,而那是單純的統計數據所無法準確傳達的。但這是不是就意味著光寫下“一萬名士兵”肯定就扭曲了現實?難道要描述1917年加沙周圍的軍事局勢,就必須完整寫出每個士兵獨特的歷史與個性?
想要呈現出現實的另一個問題就是現實總包含許多不同的觀點。比如,講到英國入侵奧斯曼帝國、尼利這個間諜組織,以及薩拉·阿倫索恩所做的事,你問問現在的以色列人、巴勒斯坦人、土耳其人和英國人,他們肯定會有不同的意見。當然,這并不意味著同時有許多各自獨立的現實,也不意味著沒有歷史事實這回事。現實始終只有一個,但現實卻十分復雜。
現實包括客觀層面的客觀現實,不受個人信念的影響。例如薩拉·阿倫索恩在1917年10月9日身亡,死因是開槍自殺,這就是一項客觀現實。如果說“薩拉·阿倫索恩在1919年5月15日死于飛機失事”,那就是一個錯誤。
然而,現實也包括主觀層面的主觀現實,涵蓋的是每個人的信念和感受,在這種時候,我們并不會說這些現實是錯誤的。舉例來說,以色列人多半會認為阿倫索恩是一位愛國英雄,這是一個事實。在她自盡三周后,英國在尼利提供的信息協助下,終于在貝爾謝巴戰役(1917年10月31日)與第三次加沙戰役中(1917年11月1—2日)突破了奧斯曼帝國的防線。1917年11月2日,英國外交大臣阿瑟·貝爾福發表了“貝爾福宣言”,宣布英國政府“贊同地看待在巴勒斯坦建立一個猶太人的民族家園”。在以色列人看來,這部分歸功于尼利與薩拉·阿倫索恩,以色列人對后者的犧牲也十分欽佩。但在巴勒斯坦人看來,評價就完全不同,并形成了另一個截然不同的現實:他們對阿倫索恩毫無欽佩之情,要么壓根兒沒聽說過這個人,要么覺得她單純是個帝國主義的特工。雖然我們這里談的是主觀看法與感受,但我們仍然可以將真相與謊言區分開來。因為看法與感受——像星星和鴿子一樣——都是普遍現實的一部分。如果說“薩拉·阿倫索恩因為在擊敗奧斯曼帝國的過程中所扮演的角色受到所有人的欽佩”,這會是一個錯誤,是與現實不相符的。
影響人們觀點的因素,絕不只有國籍一個。光是在以色列,男性或女性、左翼或右翼、正統派或世俗派的猶太人,都可能對阿倫索恩有不同的看法。由于猶太教禁止自殺,所以正統派猶太人很難把阿倫索恩的自殺看成一種英雄行為(事實上,她未能獲準埋葬在圣地的猶太人公墓里)。最終,每個人都會對世界有不同的觀點,每種觀點都是由每個人不同的個性與生活經驗集合而成的。這是否意味著,我們如果要描述現實,就必須列出其中的所有觀點?比如,如果要寫一部關于薩拉·阿倫索恩的傳記,就得明確寫出所有以色列人與巴勒斯坦人對她的感受?
如果走向極端,這種對精確性的追求可能讓我們想以一比一的比例來重現這個世界。比如,豪爾赫·路易斯·博爾赫斯有一部著名的短篇小說《論科學的精確性》(On Exactitude in Science,1946),它講述了一個虛構的古老帝國,沉迷于給領土畫出越來越精確的地圖,直到最后制作出的就是一張一比一的地圖,而整個帝國都被這張帝國的地圖覆蓋。這個野心勃勃的、想要繪制整個帝國的計劃實在浪費了太多資源,帝國也為之崩潰。接著,這張地圖也開始瓦解。博爾赫斯告訴我們,只有“在西部沙漠里,還能找到這張地圖的幾塊碎片,偶爾為野獸或乞丐遮風擋雨”[7]。一張一比一的地圖,或許看起來是以最終極的形式呈現了現實,但顯然這已經不能再說是呈現或再現了,這其實就是現實。
關鍵是,就算能對現實做出最貼近真實的描述,也永遠無法完整地呈現現實。每次想要呈現現實,都會有一些方面遭到忽略或扭曲。所以,所謂的真相其實并不代表一比一地呈現出現實。所謂的真相,一方面能夠讓我們專注于現實的某些方面,另一方面也不可避免地讓我們忽略某些東西。在描述現實的時候,沒有任何一種描述能做到百分之百的準確,但有些描述會比其他描述更貼近真實。
信息有何作用?
前面提過,天真的信息觀認為信息的作用就是呈現現實。雖然這種觀點也知道有些信息無法真正呈現現實,但它會認為那些都是所謂“錯誤信息”或“虛假信息”之類的不幸案例,從而選擇忽略。所謂錯誤信息,是一種無心之過,雖然想要呈現現實,但不小心出了錯誤。所謂虛假信息,則是故意說謊,是有意扭曲我們對現實的看法。
天真的信息觀還相信,如果想要解決錯誤信息與虛假信息造成的問題,方法就是提供更多的信息。這種觀念有時候也被稱為“反言論原則”。美國聯邦最高法院法官路易斯·D.布蘭代斯在審理“惠特尼訴加州案”(1927)時就認為,應對虛假言論的辦法就是提出更多的言論,只要自由討論的時間足夠長,肯定能讓所有謊言與謬論無所遁形。如果所有的信息都是要呈現出現實,隨著世界上信息量的不斷增長,可以想象信息的洪流就能揭露時不時出現的謊言與錯誤,最后讓我們對世界的理解更貼近真實。
就這個關鍵論點而言,本書強烈反對這種天真的信息觀。當然,有些信息試圖呈現現實,而且也算成功,但這絕對不是信息的定義特征。前文我談到星星也是一種信息,也隨口把占星師和天文學家并列。讀到那部分內容的時候,如果是相信天真的信息觀的讀者,很可能覺得渾身不自在。根據天真的信息觀,天文學家通過星星得到了“真實的信息”,而占星師只是想象自己從星座里讀出了些什么,所以只能說這些信息要么是“錯誤信息”,要么是“虛假信息”。如果人們能得到更多關于宇宙的信息,他們肯定再也不會相信什么占星術了吧?但事實是,有長達數千年的時間,占星術都在深深影響著歷史,甚至到今天,仍然有數百萬人會在做出人生重大決定之前(比如讀什么專業、和誰結婚),先查查自己的星座。截至2021年,全球占星市場估值已高達128億美元。[8]
我們不論對這些占星信息的準確性有何看法,都無法否認它們在歷史上的重要作用。占星不但影響了愛情,甚至還影響了一系列帝國。比如,羅馬皇帝在做決定之前就常常會先問問占星師的意見。事實上,占星術在當時被如此尊崇,以至于只是偷看在位皇帝的星盤都成了死罪。當時認為,一旦看了星盤,就能預測皇帝將在何時、以何種方式逝世。[9]直到現在,有些國家的統治者仍然很看重占星學。比如在2005年,緬甸軍政府據稱就是根據占星的建議,將首都從仰光遷至內比都。[10]無法解釋占星術歷史意義的信息理論顯然是不充分的。
從占星術的例子可以看到,各種錯誤、謊言、幻想與虛構故事其實也是信息。天真的信息觀認為信息與真相有本質的聯系,但事實不然。信息在歷史上所發揮的作用,本來就不是要呈現既有的現實,反而是要將各種不同的事物(無論是夫妻還是帝國)聯系在一起,來創造出全新的現實。真正定義信息的是“聯結”,而不是“渲染”或“象征”:只要能將各個不同的點聯結成網絡,就是信息。信息不一定是要告訴我們一些什么,而是要把事物組織起來:占星術把戀人放進一種占星術隊列中,政治宣傳把選民放進一種政治隊列中,進行曲則將士兵放進一種軍事隊列中。
音樂就是一個典型案例。大多數的交響樂、旋律與曲調都不是要呈現某種現實的東西,所以如果問音樂是真是假,其實沒有意義。這些年來,雖然人類寫出了很多糟糕的音樂,但并沒有“假音樂”一說。音樂雖然并不是要呈現某種現實,卻能夠讓許多人產生共鳴,有同樣的感受,做出同樣的動作。音樂能讓士兵列隊行進,能讓夜店的眾人一同搖擺,能讓教會會眾有節奏地鼓掌,也能讓運動賽事的觀眾齊聲高唱。[11]
信息在聯結事物方面的作用絕不限于人類的歷史,同樣可以認為,這也是信息在生物學方面的主要作用。[12]以DNA為例,正是這種分子信息讓有機生命成為可能。但像音樂一樣,DNA并不是呈現或再現什么現實。雖然一代又一代的斑馬都會躲避獅子,但斑馬的DNA中并沒有一串堿基代表“獅子”,也沒有一串堿基代表“逃避”。同樣,斑馬的DNA里也沒有任何堿基代表太陽、風、雨或是斑馬一生會遇到的任何其他外部現象。此外,DNA也不會呈現出比如身體器官或情緒這樣的內在現象。沒有任何堿基的組合是在呈現一顆心臟或是動物的恐懼情緒。
DNA并不是去呈現或再現既有的事物,而是協助產生全新的事物。例如,各種DNA堿基串會激活細胞的化學程序,產生腎上腺素。腎上腺素也不是在呈現什么現實,而是在體內循環,激活更多的化學程序,提高心率,讓更多的血液流向肌肉。[13]這樣一來,DNA與腎上腺素就能聯結心臟、腿部和全身各處數萬億的細胞,形成一個功能網絡,做出一些了不起的事情,比如躲避獅子。
如果DNA只是在呈現某種現實,我們可能就會問:“斑馬的DNA是不是能比獅子的DNA更準確地呈現現實?”“會不會某匹斑馬所攜帶的是能夠呈現真理與真相的‘真DNA’,而另一匹斑馬則攜帶了會造成誤導的‘假DNA’?”當然,這些問題都毫無意義。評估DNA的時候,我們要看的是它所產生的有機體能否適應環境,而不是去問DNA是否真實。雖然我們常常談論DNA“出錯”的問題,但這指的是在DNA復制過程中的突變,而不是指能否準確呈現現實。如果某匹斑馬產生突變,抑制了腎上腺素的分泌,它就可能因適應性降低而喪生,于是它數以萬計的細胞彼此之間將不再聯結,所形成的斑馬網絡就此瓦解。網絡出了這種問題造成的結果就是瓦解,而并非產生虛假信息。至于國家、政黨、新聞網絡的情況,和這里的斑馬網絡并無不同。真正讓這些網絡無法生存的,并不是對事實有了錯誤的呈現,而是網絡內部瓦解而失去了聯結。
值得一提的是,DNA復制中的錯誤并不見得永遠不利于適應性。有些時候,突變能提升適應性,如果沒有這樣的突變,就不會有演化了。所有的生命形式之所以存在,都要歸功于那些基因上的“錯誤”。正因為DNA并不是去呈現既有的現實,而是去創造新的現實,才讓我們得以享受演化的奇跡。
讓我們先暫停一下,好好想想其中的含義。所謂信息,就是能夠將不同的點聯結成網絡,從而創造出新的現實。這個定義依然可以包括信息是現實的呈現這種觀點。有時候,僅僅如實呈現現實,就能將人類聯結在一起,比如1969年7月,6億人坐在電視機前,目不轉睛地看著尼爾·阿姆斯特朗與巴茲·奧爾德林踏上月球。[14]屏幕上的影像準確呈現著38.4萬千米以外的事,而看著這幅景象就能讓人產生敬畏、自豪和四海一家的感覺,感覺全人類都被聯結在了一起。
然而,還有其他方式也能催生這樣兄弟般的感情。把信息的重點放在聯結上,才能有足夠的空間處理那些重點并不是要呈現現實的信息類型。有時候,就算呈現的是錯誤的現實,也可能成為一種社會聯結。比如,數百萬登月陰謀論的追隨者,看著一段聲稱美國從未成功登月的YouTube(油管)視頻。雖然這些視頻圖像傳達的是錯誤的現實,但仍然能讓人對政府義憤填膺,或是對自己的智慧揚揚得意,于是形成一個有凝聚力的新群體。
有時候,就算信息完全沒有打算要呈現現實(無論是準確的還是錯誤的),也能聯結形成網絡,比如DNA信息聯結著數萬億個細胞,激動人心的音樂聯結著成千上萬的聽眾。
最后一個例子是扎克伯格對元宇宙的愿景。元宇宙就是完全由信息構成的虛擬世界。這個虛擬世界并不像博爾赫斯在《論科學的精確性》中講述的那個帝國想打造的一比一地圖,也不是想去呈現我們這個現實世界,而是想要增強甚至取代我們這個世界。元宇宙不是給我們提供布宜諾斯艾利斯或鹽湖城的數字復制品,而是邀請所有人用全新的地景與規則建立新的虛擬社群。到2024年,元宇宙似乎還是個過于夸張的白日夢,但再過幾十年,或許就會有數十億人遷移到增強的虛擬現實中生活,大部分的社交與職業活動都會在那里進行。到時候,人類之間建立的關系、參與的運動、從事的工作、經歷的情緒起伏,可能都不再是由原子組成的,而是由比特建構的。到那個時候,或許只有在某些偏遠的沙漠才能找到幾張舊現實的碎片,偶爾為野獸或乞丐遮風擋雨。
人類歷史的信息
相較于天真的信息觀把信息視為現實的呈現,如果把信息視為一種社會聯結,人類歷史的許多方面就更能說得通,除了能解釋占星術,也能解釋一些更重要的事物,比如《圣經》為何在歷史上如此成功。或許有些人會小看占星術,覺得這只是人類歷史的古怪雜耍,但講到《圣經》,可就沒人能否認它在西方歷史中的核心角色了。如果信息的主要作用真的是要準確呈現現實,《圣經》為什么會成為史上影響力數一數二的文本就很難解釋了。
看看《圣經》對人類與自然的描述,會發現里面的重大錯誤層出不窮。比如,《創世記》聲稱所有人類——包括卡拉哈里沙漠的桑人(San)與澳大利亞的原住民——都是大約4000年前某個中東家族的后裔。[15]根據《創世記》,大洪水之后,挪亞的后裔都一起生活在美索不達米亞,直到巴別塔傾毀才分散到四方,成為所有人類的祖先。事實上,桑人的祖先在非洲生活了幾十萬年,從未離開過這片大陸;澳大利亞原住民的祖先也已經定居澳大利亞超過5萬年之久。[16]不論從基因還是考古證據來看,從來沒有一場洪水在大約4000年前滅絕了南非和澳大利亞的古代人口,隨后由中東移民來到這些地區定居。
《圣經》對傳染病的理解,對現實的扭曲更為嚴重。《圣經》講到疫情,常常說這是神對于人類罪行的懲罰,[17]并聲稱通過祈禱與宗教儀式就能阻止或預防疫情。[18]然而,流行病當然是由病原體引起的,而要阻止或預防疫情,也應該是遵守衛生規則,以及使用藥物與疫苗。如今就連許多宗教領袖都接受了這個事實,在新冠疫情期間,就連教皇本人也呼吁人們應該保持社交距離,先別聚在一起祈禱。[19]
雖然講到人類起源、遷徙與疫情的現實方面,《圣經》的描述相當糟糕,但在聯結了數十億人并創立了猶太教與基督教方面,《圣經》則是非常有效的。就像DNA激活了各種化學程序,將數十億細胞結合成有機網絡一樣,《圣經》也激活了各種社交程序,將數十億人結合成了宗教網絡。就像細胞網絡能做到單一細胞無力完成的事,宗教網絡也能達成個人無力達成的目標,比如建造寺廟教堂、維護法律體系、慶祝節日或是發動“圣戰”。
總而言之,信息有時候會呈現現實,有時候并非呈現現實。但不論如何,信息都會聯結形成網絡,而這才是信息真正的基本定義特征。所以,要審視信息在歷史上的作用,雖然有時候也值得去問問“這條信息在多大程度上反映了現實?這是真的還是假的?”,但更關鍵的問題通常是“這條信息在多大程度上聯結了人群?這條信息創造出了什么新的網絡?”。
應該強調的一點是,拒絕天真的信息觀、拒絕將信息視為對現實的呈現,并不代表拒絕有所謂的真相,也不代表必須接受將信息視為武器的民粹主義觀點。雖然信息的作用永遠都是在促成聯結,但某些類型的信息(從科學書籍到政治演講)可能正是依靠準確呈現出現實的某些方面,才得以將人們成功聯結在一起。這需要付出額外的努力,而大多數信息其實并未做到這一點。正因為如此,雖然天真的信息觀以為只要有了強大的信息技術,就必然能對世界有更真實的理解,但事情實際沒那么簡單。我們如果不付出額外的努力,讓天平向有利于真相的方向傾斜,隨著信息增加得越來越多、越來越快,就可能讓相對稀少而昂貴的真實信息被淹沒在相對常見而廉價的信息之中。
因此,當回顧從石器時代到硅時代的信息歷史時,我們會看到雖然聯結越來越緊密,而真實性或智慧卻沒有提高。智人之所以能征服世界,原因并不是像天真的信息觀所認為的那樣,能將信息轉化為準確的地圖來呈現現實。相反,智人之所以能成功,秘訣在于懂得運用信息,并把許多人聯結起來。但很遺憾,人類擁有這種能力的時候,常常也會伴隨著相信謊言、錯誤與幻想。正因為如此,即使像納粹德國這種技術先進的社會,也很容易相信某些妄想,而且妄想的結果還不一定會讓他們的國力衰弱。事實上,納粹關于種族的妄想,還讓德國集結了數千萬人步調一致地向前進。
在第二章到第五章,我們將仔細探討信息網絡的歷史,討論數萬年來,人類是怎樣發明了各種信息技術,從而大大加強了聯結與合作,卻不一定是以更真實的方式來呈現這個世界。有些在幾百甚至幾千年前就發明出來的信息技術,即使到了互聯網與人工智能時代,也仍然在繼續塑造著我們的世界。我們首先要探討的信息技術,也是人類最早發展出的信息技術——故事。
[1] 請參見尼克·波斯特洛姆與戴維·查默斯關于模擬假設的研究。如果模擬假設為真,那么我們所見的一切都是由信息片段所組成的虛擬世界,而我們根本就不會知道宇宙是由什么組成的。Nick Bostrom, “Are We Living in a Computer Simulation?,”Philosophical Quarterly 53, no. 211 (2003): 243–55, www.jstor.org/stable/3542867; David J.Chalmers, Reality+: Virtual Worlds and the Problems of Philosophy(New York:W. W.Norton,2022).也請參見阿奇博爾德·惠勒深具影響力的“萬物源于比特”理論:John Archibald Wheeler,“Information,Physics,Quantum:The Search for Links,”Proceedings III International Symposium on Foundations of Quantum Mechanics (Tokyo, 1989), 354–68;Paul Davies and Niels Henrik Gregersen, eds., Information and the Nature of Reality: From Physics to Metaphysics (Cambridge, U.K.: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14); Erik Verlinde,“On the Origin of Gravity and the Laws of Newton,”Journal of High Energy Physics 4(2011):1–27.但要強調的是,雖然物理學領域越來越能接受“萬物源于比特”這套理論,但大多數物理學者對此仍然抱持懷疑甚至反對的態度,依然相信物質與能量才是自然界最基礎的構件,而信息只是一種衍生的現象。
[2] 我對信息的理解,深受這本書的影響:Cesar Hidalgo,Why Information Grows(New York:Basic Books,2015).至于其他的觀點與討論,可參見:Artemy Kolchinsky and David H. Wolpert,“Semantic Information,Autonomous Agency,and Non-equilibrium Statistical Physics,”Interface Focus 8, no. 6 (2018), article 20180041; Peter Godfrey-Smith and Kim Sterelny, “Biological Information,” in The Stanford Encyclopedia of Philosophy,ed. Edward N. Zalta, Summer 2016 (Palo Alto, Calif.: Metaphysics Research Lab, Stanford University, 2016), plato.stanford.edu/archives/sum2016/entries/information-biological/;Luciano Floridi, The Philosophy of Information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1).
[3] Don Vaughan, “Cher Ami,” in Encyclopedia Britannica, accessed Feb. 14, 2024, www.britannica.com/animal/Cher-Ami; Charles White Whittlesey Collection, Williams College Library, accessed Feb. 14, 2024, archivesspace.williams.edu/repositories/2/resources/101; John W. Nell, The Lost Battalion: A Private’s Story , ed. Ron Lammert (San Antonio:Historical Publishing Network, 2001); Frank A. Blazich Jr.,“Feathers of Honor:U.S. Signal Corps Pigeon Service in World War I,1917–1918,”Army History 117(2020):32–51.關于這個被困營原本的規模和傷亡人數,請參見:Robert Laplander, Finding the Lost Battalion: Beyond the Rumors, Myths, and Legends of America’s Famous WWI Epic, 3rd ed. (Waterford, Wis.: Lulu Press, 2017), 13.對于謝爾·阿米故事的重新評價,請參見:Frank A. Blazich,“Notre Cher Ami:The Enduring Myth and Memory of a Humble Pigeon,”Journal of Military History 85,no. 3(July 2021):646–77.
[4] Eliezer Livneh, Yosef Nedava, and Yoram Efrati, Nili: Toldoteha shel he’ azah medinit [Nili:A story of political daring] (Tel Aviv: Schocken, 1980), 143; Yigal Sheffy, British Military Intelligence in the Palestine Campaign, 1914–1918 (London: Routledge, 1998); Gregory J. Wallance, The Woman Who Fought an Empire: Sarah Aaronsohn and Her Nili Spy Ring(Lincoln: University of Nebraska Press, 2018), 155–72.
[5] 還有其他幾個因素,都可能讓奧斯曼帝國察覺到尼利的存在,但多數說法都指出那只信鴿確實十分重要。關于更完整的細節,請參見:Livneh,Nedava,and Efrati,Nili,281–84; Wallance, Woman Who Fought an Empire , 180–81, 202–32; Sheffy, British Military Intelligence in the Palestine Campaign, 159; Eliezer Tauber, “The Capture of the NILI Spies: The Turkish Version,”Intelligence and National Security 6, no. 4 (1991): 701–10.
[6] 關于這些議題的獨到見解請參見:Catherine D'Ignazio and Lauren F. Klein,Data Feminism(Cambridge,Mass.:MIT Press,2020),73–91.
[7] Jorge Luis Borges and Adolfo Bioy Casares, “On Exactitude in Science,” in A Universal History of Infamy, trans. Norman Thomas Di Giovanni (London: Penguin Books, 1975), 131.
[8] Samriddhi Chauhan and Roshan Deshmukh, “Astrology Market Research, 2031,” Allied Market Research, Jan. 2023, www.alliedmarketresearch.com/astrology-market-A31779;Temcharoenkit Sasiwimon and Donald A. Johnson, “Factors Influencing Attitudes Toward Astrology and Making Relationship Decisions Among Thai Adults,”Scholar: Human Sciences 13, no. 1 (2021): 15–27.
[9] Frederick Henry Cramer, Astrology in Roman Law and Politics (Philadelphia: American Philosophical Society, 1954); Tamsyn Barton, Power and Knowledge: Astrology, Physiognomics, and Medicine Under the Roman Empire (Ann Arbor: University of Michigan Press, 2002), 57; Raffaela Garosi, “Indagine sulla formazione di concetto di magia nella cultura Romana,” in Magia: Studi di storia delle religioni in memoria di Raffaela Garosi, ed.Paolo Xella (Rome: Bulzoni, 1976), 13–97.
[10] Lindsay Murdoch, “Myanmar Elections: Astrologers’ Influential Role in National Decisions,”Sydney Morning Herald, Nov. 12, 2015, www.smh.com.au/world/myanmar- elections-astrologers-influential-role-in-national-decisions-20151112-gkxc3j.html.
[11] Barbara Ehrenreich, Dancing in the Streets: A History of Collective Joy (New York:Metropolitan Books, 2006); Wray Herbert, “All Together Now: The Universal Appeal of Moving in Unison,”Scientific American , April 1, 2009, www.scientificamerican.com/article/were-only-human-all-together-now/; Idil Kokal et al., “Synchronized Drumming Enhances Activity in the Caudate and Facilitates Prosocial Commitment — if the Rhythm Comes Easily,”PLOS ONE 6, no. 11 (2011); Martin Lang et al., “Lost in the Rhythm:Effects of Rhythm on Subsequent Interpersonal Coordination,”Cognitive Science 40, no. 7(2016): 1797–815.
[12] 關于信息在生物學中的作用,特別是DNA作為信息的本質,請參見:Godfrey-Smith and Sterelny,“Biological Information”; John Maynard Smith, “The Concept of Information in Biology,” in Information and the Nature of Reality: From Physics to Metaphysics(Cambridge, U.K.: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14); Sahotra Sarkar, “Biological Information: A Skeptical Look at Some Central Dogmas of Molecular Biology,” in The Philosophy and History of Molecular Biology , ed. Sahotra Sarkar (Norwell: Kluwer Academic Publishers, 1996), 187–231; Terrence W. Deacon, “How Molecules Became Signs,”Biosemiotics 14, no. 3 (2021): 537–59.
[13] Sven R. Kjellberg et al., “The Effect of Adrenaline on the Contraction of the Human Heart Under Normal Circulatory Conditions,”Acta Physiologica Scandinavica 24, no. 4( 1952): 333–49.
[14] Bruce I. Bustard, “20 July 1969,”Prologue Magazine 35, no. 2 (Summer 2003), National Archives, www.archives.gov/publications/prologue/2003/summer/20-july-1969.html.
[15] 雖然猶太人和基督徒對《創世記》相關段落的解釋不同,但大多數人都能接受的說法是挪亞那場洪水發生在創世后的1656年,也就是大約4000年前,而巴別塔則毀于洪水發生的幾個世紀后。
[16] Michael I. Bird et al., “Early Human Settlement of Sahul Was Not an Accident,”Scientific Reports 9, no. 1 (2019): 8220; Chris Clarkson et al., “Human Occupation of Northern Australia by 65,000 Years Ago,”Nature 547, no. 7663 (2017): 306–10.
[17] 參見:《利未記》26:16、26:25;《申命記》28:22、28:58-63、32:24、32:35-36、32:39;《耶利米書》14:12、21:6-9、24:10。
[18] 參見:《申命記》28、《歷代志下》20:9、《詩篇》91:3。
[19] Pope Francis, “Homily of His Holiness Pope Francis ‘Return to God and Return to the Embrace of the Father,’” March 20, 2020, www.vatican.va/content/francesco/en/cotidie/2020/documents/papa-francesco-cotidie_20200320_peri-medici-ele-autorita.html; Philip Pullella,“Rome Catholic Churches Ordered Closed due to Coronavirus, Unprecedented in Modern Times,” Reuters, March 13, 2020, www.reuters.com/article/us-health-coronavirus-italy-rome-churche-idUSKBN20Z3B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