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是我，死后也會變成纏繞于生靈身上的邪祟嗎？”

返程路途之中，歸終始終眼簾低垂，笑容不振，似是有些無法接受。而拜恩雖然能理解她的心情，卻幫不上什么忙。

當初他也曾疑惑過，為何王座之上的那位既賜下了永生與位格的恩賞，卻又要驅使著魔神們毫無意義地互相殘殺；為何賦予了絕大部分魔神愛人的天性，死后卻又讓他們成為荼毒后世千萬年不褪的災厄，這不符合邏輯。

甚至稻妻決戰那日，拜恩展現了天外之人的權能，然而并未被當場降下制裁，這也是令人生疑的一環。畢竟他所掌握的業力同那頭狂龍挾來的深淵力量一樣，都有可能會污染提瓦特本身的運行法則，怎么說都該殺之而后快才對。

可若換個角度思考，王座上的那位本身在那場天崩地裂的復仇之戰中得勝歸來這做不得假，但放任漆黑淤泥于地脈中流淌，又如此急迫地決出輔佐管理世界的七位魔神，乃至讓分化而出的時之執政來處理天外來客，這諸多跡象導向了同一個疑問。

——他是否還有全盛時期的威能？

可惜這話并不能說給歸終聽，因為她仍在這個世界的命運圖譜之上，知曉太多絕非好事。

拜恩沉吟片刻，選擇以半真半假的內容回應道：“是的。至少憑借我過往的經驗判斷，不以意志轉移，遑論性情善良與否。只要魔神死后，其散逸的力量與遺留的怨恨，都會成為荼毒一方的邪祟。”

“就連你也根除不了嗎......”

歸終眼中的神采更加暗淡了。她在陣術上的造詣遠弗如拜恩，既然對方都做不到，那自己就更沒有機會了。

而且，少女本覺心中已做好了獻身的打算，現在卻還是生出了種種恐懼。尤其是當她想到自己身隕后，釋放出的邪祟纏身于自己的子民，去造下如今日這般地獄繪卷的景象，就是一陣心碎的揪痛。

就連死后，也得不到安息嗎？

“我曾經嘗試過利用與鎮壓，可做不到徹底祓除。追溯其本質，這份不散怨念大抵來自于魔神臨死的遺憾。換而言之，若是真有辦法，便也只能讓其毫無怨言地死去了。”

讓魔神心甘情愿地放下一切，化為一杯黃土？這話等同于沒說，無論是摩拉克斯這種有望奪魁的強大存在，亦或是如歸終這般單純放信不下子民的弱小魔神。他們若不是心中有所執著之物，又怎會停留在紛爭的土地上？

之后的幾日，歸終變得愈發沉默寡言，而拜恩罕見地承擔起了話癆的角色，變著法子讓她重新開朗歡笑，卻是收效甚微。

直至穿行過輕策莊前的那片竹林，即將到達歸終治下領地上，她忽然出聲叫停了拜恩。后者也是一臉困惑，因而問道：“不直接進去嗎？”

她搖了搖頭，走到岸邊，開始以清澈如鏡的水面充當妝臺，當著拜恩的面，徐徐調整起了自己的神態表情。

“他們需要看到樂觀的我，這樣才能知曉，未來永遠都有希望。”

見狀，拜恩一時無言，只好安靜地看著歸終將水中倒映著的笑容一點點調整至與平常無異的模樣之后，兩人才終于再次踏上前路。

一路上，少女將半具身子別了過去，十分笨拙地佯裝欣賞眼前湖景。良久之后，她還是沉不住氣，忽而問道：“怎樣，會覺得過去的我很虛偽嗎？”

聽到這番話，拜恩當即給出了否定的答案。他能感覺得到，曾經活潑開朗的歸終是發自真心的，如今眼前這個逞強的少女也是她的面貌之一。

歸終轉過身來，這般笑顏就有幾分真切了。她怔怔地看著拜恩，有些感慨地說道：“我現在是越來越喜歡荻花洲那個地方了。不僅有盛放得如此絢爛的琉璃百合，而且竟能讓我遇到兩度扭轉命運的機會。”

一談及荻花洲，拜恩突然想到了個絕佳的話題：“不如說說，你怎樣交換到巖神的信任？我向應該不如你說的那樣輕易吧。”

少女聰慧過人，當然知曉拜恩這幾日來所做的努力，于是也順著他的話開始了回憶。漸漸地，那雙明媚的眸子有些迷失了。

“其實......你之前說的不錯。那日我在遇到巖神，他雖然察覺了我的身份，但生性仁善，僅是用審視的目光望著我。之后，大抵釋放出了微不足道的一點力量，那時的我光是站著并提出自己的方案就是拼盡全力了。”

歸終顯出了一抹自嘲的神情，接著陳述道：“或許，那時的他早有這樣的考量，我又該借由什么身份去與他結盟呢？于是，我便對他說了下面的這番話，他方才展露出訝然之色，也就有了后續你所知道的事情。”

那一日，力量與身份都相差懸殊的兩位魔神立于盛開的花田之上，就和現在相仿，一人聆聽，一人訴說。

“實際上，我這般魔神，在你們眼中的與蕓蕓眾生并無區別。正因與凡人同樣渺小，所以擔憂著會若水中浮萍般無可左右自己的命運，不知何時就會隕于突來的天災人禍。”

“但也因這份懼怕，所以才會不斷前進，永遠渴求更多。我將以智慧與技藝來彌補力量的缺陷，定然能造就出一座了不起的城市。”

歸終說到最后，聲音激動地有些發顫，而拜恩則認真地充當了聆聽者的身份，全程不曾打斷。

待到少女平復了一下心境，情緒也穩定許多，又向他俏皮地眨了眨眼。

“而今，我大概算是證明了自己的謀略與智慧，雖然無力在這亂世中創下何等關鍵功勞，卻也有了存在的價值。”

“我絕不會放棄！既然做不到心無遺憾地死去，那便努力活下去，直到見證世間再無戰亂之時，再來想他日之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