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她給我看過她寫的小說,那些關于你的。”
明令之的熱咖啡已經涼了下來,沒有蒸騰的熱氣。原先浮起的綠色泡沫融合分解,隨機組成鬼臉的形狀。
蘇晝不知道她要問什么,但多半直插俞瑞雪的話題。他順手帶了一塊提拉米蘇,漫不經心地用勺子將它戳爛。
半小時內往返于兩地,于他的精神沒有太多負擔,只是稍感疲憊。
疲憊甚至更多來自于先前在舞臺下面蹦跶。
“雖然我不太喜歡她寫那種東西,但的的確確,直面自己內心,給人的觸動是很深的。所以這次比賽,我就用你倆做素材了。”
明令之望著暗沉的天花板,明黃的燈盞光影在這片海中搖曳交織。
她相對比較擅長懸疑類型的小說,那么,俞瑞雪跟蹤蘇晝,這就是一個很好的題材。
“她現在應該如你所愿,向另一個方向轉變了。”
蘇晝聳聳肩。
“不,我是想說,我自己寫過這個主題之后,才真正感知到她在寫出那些話時,有多少是真心實意的。我自己只能虛構,所以,我寫出的是一篇很失敗的小說。”
明令之似乎將比賽的結果看得很輕,她并不在意自己寫出的東西是否可以獲獎。真要說起來,她只是在意俞瑞雪的想法。
“所以,你想向她學習,也跟蹤跟蹤她試試?”蘇晝提出了一個不太靠譜的假設。
“她有什么好跟蹤的,瑞雪她根本就不會對我隱瞞心事……我只是想提醒你,合作歸合作,你別想玩弄她的感情,利用她無償為你做事。”
蘇晝將“難道你想跟蹤我”這句話吞進肚子里。
“這個問題,也不必擔心吧,我現在根本就不考慮這種事情……”
“就是因為你不考慮,所以才更危險!”明令之狠狠剜了一坨蘇晝玩了半天的提拉米蘇。
“真當我們是傻子,看不出來你的本性啊?不主動,不拒絕,不負責,說的就是你這種人。”
“我只是一個平平無奇的高中生……”
明令之包了一大口蛋糕,鼓著臉蛋嚼嚼嚼,她含混不清地說。
“要真的是平平無奇就好了,誰要你會這么多東西的……”
她現在很難解釋自己對蘇晝的觀感。一開始,她根本不知道這個人的存在,與蘇晝見面才一個星期,更早以前,他都是在俞瑞雪的作文中以碎片的形式出現的。
對明令之來講,這就是一個小說中的角色突兀地闖進她生活的空間。先是占據了好友的精神,隨后變得立體,凝聚為一個肉身。
她本以為瑞雪所寫的一切,不過是她被感情占據大腦之后的幻想,然而事實證明,他根本就正如文本中寫的那樣。
無論是性格還是能力,交際或者創作,在短時間的接觸中,他都表里如一。
像是一個不真切的影像。
她也理應感到好奇。
“你真的已經將未來計劃好,就這樣按部就班地走下去了嗎?”
這是她對蘇晝行動力的一次發問。仔細了解過之后,在正常人的思維中,蘇晝現目前做的事情,已經是快得離譜了。
學業成績上升,組建樂隊,寫歌,管理運營兩個賬號,參與作文大賽,且已經預備好出書,詩歌集或是小說。這一切也才兩個月而已。
同時,在可以預見的未來兩個月里,它還會迎來一個爆發期。
盡管很難預測出書之后的市場反饋,但以蘇晝創作的小說題材來講,童話故事本身就不缺乏受眾,更何況還有名氣加持,現在昧著良心說他會大失敗都不可能。
“你這倒是個好問題。”
蘇晝笑了笑。
“我們已經讀過太多成功的故事,這些故事無一例外,都是千篇一律。我沒打算給自己找麻煩,但也不想在陷入名利的陷阱前,什么也沒有做過。”
“這聽上去很像那些失敗小說家的發言。”明令之諷刺說。
苦難總是被當作創作的源泉,一些人甚至會主動尋求磨礪。然而,放在更多學生眼中,這就像是讀書無用論一般,覺得自己是生活的主角,應當盡早脫離學校、家庭的束縛,似乎只要跳出牢籠就能一飛沖天。
“既然你問到了,我也不妨問問你。這句話我曾經對多雨講過,那時候,我的想法還不是很明確。但現在我也對自己發問。你有想過,要來一場酣暢淋漓的離家出走嗎?”
————
人總是會因為各種事情離開家。正常地長大成人,想要組建自己的家庭,因而離家。執著于夢想,到大城市里飄蕩,因而離家。迫于家庭的壓力,需要分擔經濟壓力,因而離家。或者,干脆就是家庭矛盾。
其實這是一件很簡單的事情。穿上衣裳,背起背包,推開門,一去不復返,這就是離家。
人就是一種思維僵化的動物。在自己的舒適圈里,當自己是既得利益者,人就會安心躺好。即便有些抱怨,也只是幸福的煩惱。
可人就是一種有獨特思維的動物。
什么時候,人會放棄自己的幸福,放棄溫馨的家庭,突然一去不復返呢?就像是月亮與六便士的故事,那時候,人就會被稱為神經病。
就像是現在的周久。
以自己的家為圓心,隨著年齡的增長,離家半徑就越長,這是自然規律。然而周久已經無法再將那個房子認作自己的家了。
對于大多數人而言,這是純粹失去理智的行動。他們也不會認為這種事情真能夠持續下去。雖然有爭吵,但她的父親周明其實待她很好。不管錢來源何處,終歸是給她提供了更好的生活。
然而,一想到自己吃下的米飯,實質上都是蘇晝父母流出的鮮血時,噩夢早已將她纏繞。
接下來,事情就變得很簡單了。
穿上衣服,披上圍巾,背起背包,或許帶一點錢,再帶上黑貓玩偶。這就是她所做的一切準備。然后離開家。
接下來怎么辦?難道可以不上學,難道可以不被警查發現?難道自己能忍受住父母的苦苦哀求,不最終返回那個家里?
理想主義者們,總是被現實消磨。一切都太過根深蒂固,沒有人可以沖出重圍。
周久走到空無一人的大街上,天色漸晚。
她閉上眼睛祈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