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倫港海神殿堂中，枯坐在個人修道室的桌案旁，疲憊的大主教，波本·阿奇洛本人，只感覺自己這幾個月瘦了起碼一半。

自從三個月前，那個神秘竊賊光顧了他的修道室，盜走了那箱金子之后，他就一直在走背運。

說實話，這筆上百萬的款項對他來說并非多么肉痛。

畢竟，對于一個掌控了整個港城海神信仰、和諸多航海協會、商會有著密切往來、合法半合法生意多到記不清的大主教來說，錢沒了完全可以再掙。

但，這次盜竊案之后引發的連鎖反應，卻是他有些始料未及的。

人們總是喜歡看大人物的笑話和樂子。城內各個報紙對這位“潛入神殿全身而退的神秘賊人”進行了大肆報道，酒館和賭場的閑人酒鬼更是樂此不疲地對此添油加醋，幾乎所有人都在拿海神教會失竊的事當笑料。

就連許多信徒，也對海神教會產生了“連一個竊賊也防范不住”的質疑。

許多覬覦著波本·阿奇洛這大主教位置的家伙，更開始大做文章。

來自海神教會總座的責罵信，也嚴厲批評了他，認為正是他的無能，才導致海神教會在港城信徒心中顏面盡失。

…………

錢都已經不重要了，如今心中焦躁的他，只想趕緊抓住這個賊人，再明正典刑，否則他的權威必然會由此產生動搖。

原本，他還是頗有信心的。

畢竟，現場有那竊賊遺落的某個鐵片。

有了遺失物品，自然就很容易通過占卜、預言魔法，對物品進行溯源，找到它的主人。

不過……

那枚鐵幣實在過于邪門了，上面似乎蘊含著某種強大的詛咒力量，讓整個海神殿內的法師都束手無策。

最開始，負責對這枚鐵幣進行占卜的，是紐威倫老神官，他是擁有四階以上天賦的卓越預言法師，正是他算出了這枚硬幣可能和大河女神教徒有關——然而，本希望這位老神官能夠再接再厲，算出來這枚鐵幣的主人在哪兒時，意外發生了。

在下樓的時候，硬幣忽然從老神官的手里掉了出來，不急反應想伸手接取的他，一頭栽倒在地，當場暈了過去，被抬進了療養室躺了三天。

因此，沒辦法再麻煩紐威倫老神官了，繼續研究這枚鐵幣的任務，就交給了盧綸修士。

雖然他水平不及老神官，但也是占卜魔法的專家。

可惜，在他接手研究的第二周，意外又來了。

似乎是一只烏鴉，透過研究室的玻璃窗看到了硬幣的閃光，被吸引了過來，便鉆過窗戶闖進了屋子里想把硬幣叼走——被阻止后，惱羞成怒的烏鴉將盧綸修士啄了個鼻青臉腫。

無可奈何，這枚硬幣只能讓維克法師處理，本以為生性謹慎的他不會出什么差錯的，但……在繪制符文法陣時，這枚硬幣從老神官的手中意外脫手，掉到了未完成的法陣上，居然神奇地導致法陣出現了嚴重的魔力紊亂。

隨后發生的爆炸燒焦了維克法師所有的胡子和頭發，現在他不太樂意出來見人，也拒絕繼續對這枚古怪的錢幣進行占卜了。

這枚鐵幣已經成為了一件佛倫港海神教會內人人避而不及的麻煩，只好作為高級危險魔法物品，被暫時收納在了神殿的地下。

所有擅長占卜魔法的神官都被它霍霍得不輕，只能勉強給這玩意兒上個禁制類魔法，然后向海神大人祈禱別再讓這玩意兒整活了。

現在，神殿內的神官都頗為默契地，使用了一個【噩運硬幣】的名字，來代指這玩意兒。

想要解決這鐵幣的詛咒，恐怕得有五階以上的法師出手了，然而佛倫港并沒有這種戰略級別的法師。

這結果也讓波本大主教甚為心驚——到底那個竊賊的來頭得有多大，才能持有這種級別的危險物品？

…………

“主教，大人，主教大人！”

正當這位大主教焦頭爛額的時候，來自他副手興沖沖的呼喊聲，將他從焦慮的擔憂中拉回了現實。

“海神在上，又是什么事？”他不耐煩道：“別又是那該死的硬幣鬧了什么亂子，或者那位總座的大人來信煩我……我現在已經夠煩的的了。”

“不是壞消息，大人，是好消息！我們，我們終于鎖定了那位竊賊的身份了！大人——”副手興沖沖地拿出了一沓厚實的文件，遞交給了面前的波本大主教：“看，這就是那位竊賊的身份。”

“……維特麗絲·洛林？”

翻看著面前這疊由他的貼身副手收集來的身份資料，許久之后，波本主教皺起眉頭：“你是說……那天，潛入我們神殿實施盜竊的，是一個洛林家族的成員？還是個年紀輕輕，就有四階力量的受膏騎士？”

任何稍微讀過書的人，都應該對這個被譽為帝國英雄的古老家族有所耳聞。

他們是帝國最有權勢的家族之一了。

哪怕是旁支的末嗣，也往往能身居要職。

所以，波本自然感到了奇怪：

“他們家族的人，怎么會來到佛倫港就任大河女神殿的神官……還是四階的受膏騎士？這和流放有什么區別？她難道犯了事？”

“根據我的調查，這位維特麗絲女士是洛林家族內，極少數信仰大河女神的信徒，且還是得到女神賜福的受膏騎士，很可能就是因為信仰不同的緣故遭到了排擠的。

“而且，我們沒有查到她的父母親具體是誰，很可能是洛林家族的旁支，雖然才能突出，但因為信仰和其他族人不同，反而遭到了排擠。”

副官振振有詞地講述著他的推測：“大人，我們是通過縮小范圍，逐步推測出她就是竊賊的。之前我們浪費太多時間在那枚鐵幣上了，所以才徒勞無功。

“但就在前天，大河女神殿那邊遭到了一群平民強盜的入侵，一位神官被強盜捅傷，這位維特麗絲便上報了萬神大教會，也正因此，我們才注意到了她。

“那晚侵入您修道室的賊人，根據目擊證詞來看，雖然穿著黑衣，但依然能從身體輪廓看出是位高個子的女性，且有著極高的肉體強度，從極高的神殿頂層躍下卻毫發無傷，確實是受膏的騎士才能擁有的身體素質……

“經過比對，這位維特麗絲·洛林，完全符合條件。

“最重要的是，身為出身貴族，卻不得不屈尊擔任港城大河女神殿神官的她，完全有理由冒險竊取那筆財富。

“您真應該看看，他們工作的那所謂的‘大河女神殿’到底有多破敗凋敝。

“現在，她作為洛林家族的后裔，驕傲的騎士，卻只能在港城東區一個兩三層的破樓里就職，唯一擔當同事的神官，還是個平民出身毫無背景的男性。僅靠那點薪水，她連自己都養不活。”

“所以，她肯定心中不服。據我推測，這位維特麗絲小姐得不到家族的支持，又迫切地想要在港城立足，就盯上了大人您的那筆財產——畢竟，您當時對外宣稱就是，這是一筆在‘曾經的大河女神殿地下意外發現的財寶’。

“這個女人肯定覺得，這錢理所當然可以為她所用。于是，在潛入了您的神殿進行盜竊時，她沒有選擇別的財物，而是單單取走了那箱金子。

“現在他們應該還沒來得及銷贓，大人，如果我們有了實證，說不定還能把您的這筆損失追回來！”

看著滿臉都是在邀功的下屬，波本大主教，沉默地聽完他的推理后，卻反而黑下了臉。

他冷哼了一聲，將面前的這一沓維特麗絲·洛林的身份檔案隨手一丟。

“推理得很有道理，但是……你還是沒有任何實際證據，這依然只是你的推測。”

副官有些急了：“大人，雖然只是我個人的推測，但我有絕對的把握！畢竟，能悄無聲息潛入海神殿，從一眾守衛的追擊下全身而退的，佛倫港能有幾人做到？

“更何況，我們已經用那枚硬幣占卜出了，此事必然和大河女神信徒有關——這已經可以幫我們確定了，只可能是這位洛林小姐進來偷的錢，不會是別人了！”

“那你想怎么辦？”

副官當即答道：“當然是立即聯系本地的警衛和萬神大教會的協力神官，以海神的名義，對大河女神殿提出正式的控訴，要求這位維特麗絲·洛林女士進行自證！”

“……孩子，我不是不信你的推理，事實上，從你報出她的名字之后，我也能篤定她就是小偷了。但，她是一個洛林家族的子嗣，哪怕是不受待見的異信仰者，她也是個洛林。”

大主教盯著自己的副手，瞇著眼，像是在看傻子一樣：“你既然這么會推理，那不妨用你這聰明的腦子想一想：如果我們真要公開起訴一位洛林家族的后裔，會發生什么？”

“大人，會發生什么？”副官有些愣，他還真沒想過這些問題。

“第二天，港城的頭版頭條，都會是《波本大主教起訴洛林家族后裔，稱其為寶藏竊賊》這類的報道，如果最后我們沒找到贓款，無法證明這位洛林小姐拿的，那我就是在誣陷英雄的后裔；如果真的發現了贓款，證明了她的罪行……那我也等于是在給她背后的家族抹黑，是在和整個洛林家族為敵！

“我除了得罪人討不了任何好處！我的那幫政敵見我犯了這種蠢，肯定都開心壞了，到時候我這身神袍直接就會被扒掉，懂了嗎？！

“你以為我在乎的，是這箱金幣嗎？你以為我真的不相信你的推理嗎？錢我有的是，我想要的是解決這樁案件，為我們神殿挽回名譽——而不是給我自己找一堆麻煩！”

在地位有所動搖之時，為了幾百萬的損失，和一個身份尊貴、來頭極大的貴族為敵，這簡直就是政治自殺。

副官呆愣了半響，隨后才若有所思道：“哦，大人，我明白您的意思了！可，這事……難道就算了？我們明明都知道是這位女士偷了您的東西，難道我們就得裝作不知道？”

“怎么可能……”

這幾個月街頭巷尾的風言風語，上司和同僚的嘲諷和攻訐，難道就這么認了？

必須得抓到一個闖入海神殿內行竊的賊人，必須得對信徒、對上級都有個交代，否則，這污點也會終結他的政治生命。

到底該怎么做呢……

“等等……”適才還在猶豫的波本大主教，忽然想到了什么，頓時看向副手：“你剛才說，那個維特麗絲·洛林，有個同事？就那個被捅傷的家伙，平民出身的那個神官，他，叫什么來著？”

副手有些奇怪：“他叫做艾略特·卡維爾，是接受皇都那邊教會學校的公共教育，自學考上神官的，覺醒有三階的魔法力量，由于沒什么背景、天賦也很平庸，被調來了佛倫港就職。我只知道這些。”

“他和那位維特麗絲過去認識嗎？”

“應該不認識，都是就職后才共事的。”

“沒有背景、三階的魔法力量、過去也沒有關系，只認識幾個月……”波本聽著，就露出了些不易覺察的笑容：“好、好……很合適。”

“大人，他……合適什么？”副官感覺波本大主教笑得有些滲人：“我不懂您的意思。”

波本：“……適合作為潛入海神殿盜竊財寶的竊賊，接受審判。”

“欸？大人，我剛才不是說了嗎，是維特麗絲·洛林，這個艾略特最多知情……”

“愚蠢。”波本看了下屬一眼：“我都說了，我不在乎這點錢，也不想管誰是真的竊賊。我需要的是政績，我需要的是給教會內的其他人一個交代，我需要一位前途無量的年輕人的友誼……

“控告一位洛林家族的后裔，等于是給我自找麻煩，但，如果改成‘海神殿失竊案件告破，盜竊者居為大河女神殿神官【艾略特·卡維爾】’——那效果就不一樣了。起訴一個沒有任何背景的平民神官，可比起訴一個貴族來得簡單得多。

“我們完全可以去找這位維特麗絲商議，告訴她：我們已經知道了您就是拿走那箱金子的人，但我們理解您的難處，畢竟，一位洛林家族的貴人，確實不該在佛倫港這種地方忍受清貧，這筆財寶，就當我們送給她的禮物。

“而且，只要她想要，我們還能再送一筆……

“這位維特麗絲小姐，她不是受到家族排擠、只能在佛倫港屈尊嗎？沒事，我可以給她錢。我甚至幫她打點關系，讓她離開這女神教會早已沒落的佛倫港，去其他女神教會依然興旺的城市就職。

“只要維特麗絲女士愿意為我們提供證詞，證明：失竊案發當天，她沒有在神殿內看到自己的同事艾略特。失竊案發后，她發現一向缺錢的同事艾略特卡維爾，忽然開始大手大腳地花錢、揮霍，甚至賭博、酗酒……那剩下要做的事，就簡單了。

“盜竊財寶的全部罪名，則可以直接安排在這位艾略特·卡維爾身上——我們的那些伙伴，也能從輿論上把罪釘死。

“等到失竊案告破，我現在所遭受的攻訐馬上就能消失。

“而在我，也能順理成章，得到一位洛林家族優秀年輕人的友誼——哪怕她是從屬女神的異信仰者，也沒關系。反正有了好處，她也不會與我們為敵、搶我們信徒的。”

副手頓時恍然大悟。

“原來如此，大人！您果然深謀遠慮。是我愚昧了，只想著找到真兇，卻完全沒有考慮到這么多……但，您覺得，那位維特麗絲女士，會愿意幫我們作偽證，陷害她的同事嗎？”

“怎么不可能？”這位大主教冷笑了一聲：“我會說服她的。她既然能干出鋌而走險偷錢的事，出賣個不熟的同事，怎么不可能？”

每個人的良心都有個價碼，無非出不出得起而已。

這種受到排擠、懷才不遇的貴族，收買起來反而尤其簡單。

更何況，洛林小姐才認識那個艾略特·卡維爾不到半年，一個小人物的生死，怎么比得過她自己的前途？

大主教對此深信不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