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初到女兵連
連小星跳進小溪的時候,看見兩個皮膚黝黑的少年,一下子從草叢里躥了出來。陽光穿過密密匝匝的樹葉,照在溪水上,明晃晃的。溪水流動的聲音,在連小星的周圍響了起來,在叮叮咚咚的聲響中,熱氣騰騰的水汽,紛紛往她身上撲過來。
那天下午,陽光猛烈。連小星站在魚鱗一樣的波光里,清澈見底的溪水映照著她的身影。連小星認得他們,他們是十三班的王小北和林見鹿。連小星說:“把我的魚嚇跑了,你們可得賠我。”
林見鹿笑了一下,說:“古人講了:‘前灘罾兮后灘網,魚兮魚兮何所往。’你都沒有網,捕不到魚可不賴我們。”
“都說林見鹿是個小秀才,還知道《右丞春溪捕魚》這首詩呢。”連小星其實老早就聽人講過了,十三班的紅小鬼們,人小鬼大,其中林見鹿是最聰明、學問最好的。連小星是上海人,在參加紅軍以前,是富家小姐。她原本在燕京上大學,因為未婚夫參加了紅軍,才來到紅軍隊伍里尋找未婚夫,不然恐怕現在還在上學呢。
連小星的未婚夫叫季長春,跟她一樣,是燕京大學的學子。過去的連小星,扎著兩條麻花辮,在梨花盛開的時候,同季長春一起走在燕京大學的校道上。梨花像雪一樣,從梨樹上紛揚著落下。一場春雨把梨花打濕, 在連小星濕潤的目光里,季長春摘了一朵潔白的梨花, 戴在了她的鬢邊。
在更深的春天,連小星同季長春一塊兒坐在梨樹下對詩。季長春知道很多寫梨花的詩句,所以連小星覺得,季長春十分喜歡梨花。連小星和季長春離別的那天,陽光十分明麗,她看見一朵梨花落在了季長春的肩膀上,綿軟得如同那天下午的白云。連小星說,我等你回來。
連小星最終沒能等到季長春回來,在漫長而又零碎的日子里,她對季長春的思念越來越濃厚。于是,在另一場梨花雨到來的時候,連小星告別了燕京大學,參加了紅軍。說實話,紅軍的日子艱苦,連小星幾度有離開的念頭,可沒有見到季長春,她不甘心。她托人四處打聽季長春的消息,但卻一直沒有任何音信。
連小星后來被分配到了女兵連,負責照顧傷員。董玉是女兵連里的女醫生,她告訴連小星,小溪里有小魚,可以捉來熬湯給傷員喝,補充些營養。連小星已經捉了好幾條魚了,她帶著王小北和林見鹿回女兵連的時候,竹筐里一共有九條小魚。
王小北和林見鹿是上級特意調到女兵連照顧傷員的。紅軍傷員太多了,衛生員程夏在其他連隊幫忙,來不了,因為王小北和林見鹿有照顧傷員的經驗,所以才派他們過來。他倆也是第一次來女兵連,這里全是女兵,有年紀大他們一兩輪的,也有年紀比他們還要小的。年紀頂小的女兵,就是黃鶯了。其實黃鶯的年紀同王小北他們一樣,都是十二歲,只是黃鶯是年末生的。別看黃鶯年紀小,她可是紅軍隊伍里的老兵了,從軍的時間比王小北還多半年。
女兵連很不一樣,這是王小北的第一感覺。在女兵連的頭一個晚上,王小北就聽見黃鶯在唱歌。黃鶯是紹興人,她講話的聲音很柔軟,唱起歌來也是輕聲細語的。她唱的是的篤班,是一種山歌小調,王小北和林見鹿都是頭一次聽。黃鶯唱歌的時候,連小星就會跳舞。連小星很會跳舞,舞姿很美,王小北從來沒見過這樣好看的舞蹈。他覺得,就算是程夏姐姐,也沒有連小星跳得好看。晚上董玉生起一堆篝火,連小星就在火光中翩翩起舞,她的動作很輕盈,像蝴蝶一樣。
王小北經常能看到連小星一個人坐在小溪邊。陽光穿過密集的樹葉,照在連小星身上,細碎的光斑如同一朵朵盛開的梨花。連小星的步槍靠在一棵樹上,槍管上插著一個紙風車。紙風車是連小星用報紙折的,山風一過,紙風車就轉動起來。連小星一句話也不說,甚至一動也不動。她就這樣安靜地坐在草地上,望向遙遠的群山。
王小北想,連小星一定是在思念家鄉,他有時候也會這樣,一個人坐在某個地方,或者爬上一棵樹,任由山風把他的頭發吹亂。王小北思念的是家鄉的秋天,他家門前的小山坡上,一到秋天就會開滿野菊花。這次,王小北索性也坐了下來,他把目光投向了遠處的群山,遠山翠綠而綿延,他忍不住想,群山的后面會是什么呢?或許是另一片林子吧,秋天的時候,一定也有成片的野菊花盛開。
王小北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忽然聽見連小星開始唱歌。連小星唱的歌,他從來沒有聽過,也許是曲子好,也許是連小星唱得好,總之王小北聽醉了,不禁也跟著胡亂哼唱起來,甚至,他把自己的嗩吶也拿了出來。他的嗩吶吹得很響,仿佛要把整個春天都吹破。
連小星不唱了,轉過頭對王小北說:“王小北,你的嗩吶聲可真響。”
“我爺爺吹得比我還要響。”王小北放下了嗩吶,他忽然想到爺爺。有一年爺爺吹了一個秋天的嗩吶,一定也是在想念某個人。
這天下午,王小北和連小星就這樣坐在草地上,任由時間一寸一寸地流走。他們誰也沒有再說話,風從他們身旁掠過,紙風車轉得更歡快了。直到晚霞鋪過來, 連小星才緩緩起身,她說:“走吧。”
“你剛才唱的是什么歌?”王小北問她。
“ 《送別》。”連小星把步槍背在身上,補了一句,“李叔同寫的。”
“李叔同是誰?”王小北拍了拍褲子,又問。
連小星抬頭看了一眼天邊,那兒有一大片紅色。她說:“弘一法師。”
“你教我唱《送別》 吧。”王小北和連小星并排走著。晚霞越來越紅了,把整片林子都染成紅色,夕陽把他和連小星的身影拉得很長。他們沿著小溪往前走,溪水叮叮咚咚的,好像也在唱歌。這個時候,王小北聽見連小星又哼起了《送別》。她是這樣唱的: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晚風拂柳笛聲殘,夕陽山外山……
王小北回到連隊的時候,看見林見鹿正在同黃鶯比跳舞。原來,為了讓王小北和林見鹿融入女兵連,大伙兒想舉辦一場抽簽比賽的活動。不等王小北回來,林見鹿就鬧著要試試。結果,一上來就抽中跳舞,黃鶯不依不饒,非要跟林見鹿比比。黃鶯跳舞雖說沒有連小星好看,倒也很不錯。林見鹿就不一樣了,他的身體僵硬得很,要么是手跟不上腳,要么是腳跟不上手,跟個提線木偶一樣。林見鹿索性胡亂跳了,他滑稽的模樣把大伙兒都逗笑了,尤其是黃鶯,捧著肚皮笑得前仰后合。
黃鶯見王小北回來了,就過來拉王小北,叫王小北也來跳舞。王小北可不會跳舞,早些時候他同程夏學過,學了很長時間也沒學會。連小星笑了一下,她拉住王小北的左手,黃鶯就拉住王小北的右手,三個人手拉手跳了起來。王小北的身體比林見鹿還僵硬,跳了沒幾下,就“咚”的一聲,摔倒在地上,還把連小星和黃鶯也給帶倒了。
笑聲砸進林見鹿的耳朵里,本來林見鹿覺得跳舞輸了也沒什么,只是跟大家鬧一鬧,但這笑聲反倒激起了他的好勝心。女兵們空閑的時候,經常圍在一起唱歌跳舞,他們當然比不過了。但要是比讀書寫字,肯定沒人比得過自己。于是,林見鹿對女兵們說:“你們別笑了,要是比文的,你們可就笑不出來了。”
“凈說大話。”連小星爬起身,撣了撣身上的塵土,說,“我跟你比。”
張鳳是女兵連的大姐,但年齡要比董玉小一些。她見勢頭不對勁兒,趕忙打圓場:“大家照顧一天傷員也累了,都回去休息吧。”
林見鹿走到連小星面前, 叉著腰, 問她:“ 敢不敢比?”
“隨你比什么。”連小星捏了捏林見鹿的鼻頭,說,“輸了可別哭鼻子。”
此時,夜已經深不見底。一陣夜風吹過來,連小星槍管上的紙風車又滾動起來,紙風車發出“噗噗”的聲響。很快,天就下起雨來。雨幕把遠處的山林和近處的花草都罩住了,一聲響亮的春雷在天空中炸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