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在島嶼讀書
- 《我在島嶼讀書》節目組
- 2605字
- 2024-10-29 15:28:21
相遇
一本書
余華說起年輕時的讀書體驗:“我二十多歲的時候讀《浮士德》,一直擔心快要讀完了,希望讀得慢一點。”
西川的讀書經驗顯得特別:“我年輕的時候,不是一本一本地讀,而是一群一群地讀。我那時還是一個中學生,接觸到一本《古文字源流叢考》,讀不太懂。可就是這些讀不懂的內容,培養了我對文化的好奇。別人是被讀懂的書打開的,我卻是被看不懂的書打開的。”

蘇童說:“大學時代最難忘的是讀塞林格的《麥田里的守望者》。當時我們宿舍水房——給學生刷牙、洗衣服的一個大房間——晚上亮一盞燈。天還很冷,我就披著棉襖,拿一把凳子,在水房里看完了這部小說。這是我的年輕時候閱讀的真實狀態。”
風漸大,吹起粼粼波浪,似在水面書寫著一行行閃光的文字。樹葉仿佛讀懂了水面的內容,颯颯作響,淺讀低吟。

余華目光炯炯:“說說我與一本書相遇的經歷。我年輕時最能夠接受的魯迅的小說是《鑄劍》,魯迅用很冷的筆調,寫一個復仇的故事。還有《風波》,寫得也很有意思,里邊有個人物是趙七爺,當革命軍來了,他就把辮子盤在頭上,當聽說皇帝又回來了,他把辮子放下來。在那種時代背景下,人物的各種反應寫得栩栩如生。魯迅是一個偉大的存在,我真正發現魯迅是在三十五歲時。1995年,那時候有個朋友,他想把魯迅某篇小說改編成電影,讓我做策劃。結果我發現家里邊一本魯迅的書都沒有,然后上街買了魯迅的小說全集。其中第一篇就是《狂人日記》,我看后嚇一跳,一上來就是:‘狂人覺得這個世界變了——’”
“太牛了!”蘇童說。
余華接著道:“太牛了。一句話就把那個人的精神狀態給寫出來了——一個瘋子。后來我又看了《孔乙己》,覺得太了不起了,《孔乙己》真的是經典短篇。我覺得要談魯迅的話,首先應該談《孔乙己》,它的開頭就不同凡響。他寫魯鎮的酒店格局,孔乙己是唯一一個穿著長衫站在外面柜臺邊喝酒的,一下子就把他社會地位的尷尬處境寫出來了。”
孔乙己是站著喝酒而穿長衫的唯一的人。他身材很高大;青白臉色,皺紋間時常夾些傷痕;一部亂蓬蓬的花白的胡子。穿的雖然是長衫,可是又臟又破,似乎十多年沒有補,也沒有洗。
“了不起的開頭,雖然在小學讀了無數遍,可一直到三十五歲重讀的時候才發現。另外還有一點就是,當他的腿被打斷以后,像魯迅這種級別的小說家,沒有寫孔乙己是怎么走來的,只是敘述著外面有個聲音,說是要一碗黃酒。然后寫孔乙己坐在地上,黑板上還有他賒的賬,酒店掌柜說孔乙己還賒了賬的。孔乙己很羞愧,就說這次付現錢。當他把手掌打開后,里邊有銅錢,滿手是泥。這個時候,魯迅不失時機地寫他是怎么走來的——原來他是用這雙手‘走’來的。這是一個偉大的小說家的標志,魯迅一出手,就是我們20世紀中國文學的一個標桿。我是那個時候才跟魯迅相遇的。魯迅為什么有今天這個地位?是靠讀者的閱讀鞏固起來的。”余華說。
“一般人會忽略魯迅的細膩與感傷,他其實非常豐富。”蘇童補充道,“他有《傷逝》這樣特別感傷的風格,又有根據民間神話改編的《故事新編》,雖然沒有一部長篇小說,但已經足以成為文學史上最偉大的探照燈。”
西川說:“我對魯迅是非常尊敬的,我覺得魯迅比他的同時代人更懂文學,而且在別的作家都要擁抱光明的時候,魯迅能夠面對黑暗,到現在一直不可磨滅。所以在這一點上,魯迅是一個真正的作家。”
蘇童說:“這次來,在海島上讀書,我想到了《老人與海》(6)。因為《老人與海》大家都耳熟能詳,甚至都進輔導教材了。但是這個小說是一個非常簡樸的故事,可它真可以傳世。”
余華說:“沒有《老人與海》的海明威,我覺得就是另一個海明威了。”
蘇童介紹著小說內容:“《老人與海》其實一開始寫的是,一個男孩非常內疚,因為他的父母說‘你要學習捕魚,可這個老圣地亞哥能捕到魚嗎?從來捕不到’,結果那個善良的男孩實在扛不住家庭壓力,拋棄了老人,然后這個老人就被嘲笑,所以他就一次次出海。有一次出海,他捕到了一條大魚,拖著那條大魚很辛苦地搭在船舷上。他一路回來的時候,鯊魚要吃這條大魚,最后把這條大魚吃得只剩一副骨架。最終,這位老人帶著一個魚骨架子回到了島上。是豐收,還是什么?這個老人、這個故事非常動人。”


“圣地亞哥,”他們倆從小船停泊的地方爬上岸時,男孩對他說,“我又能陪你出海了。我家掙到了一點錢。”
老人教會了這男孩捕魚,男孩愛他。
“不,”老人說,“你遇上了一條交好運的船。跟他們待下去吧。”
他眺望著海面,發覺他此刻是多么孤單。但是他可以看見深色的海水深處的彩虹、面前伸展著的釣索和那平靜的海面上奇妙的波動……
于是他明白,一個人在海上是永遠不會孤單的。
“跟它們斗,”他說,“我要跟它們斗到死。”但是,在眼下的黑暗里,天際沒有反光,也沒有燈火,只有風在刮著,那船帆在穩定地拉曳著,他感到,說不定自己已經死了。
他看清它赤裸的脊骨像一條白線,看清那帶著突出的長嘴的黑乎乎的腦袋,而在這頭尾之間卻什么也沒有。
(海明威《老人與海》選段)
余華說:“《老人與海》,年輕時候肯定要讀的。我們開始閱讀的時候,是把19世紀、20世紀文學混在一塊兒讀的,我同時在讀卡夫卡和托爾斯泰。我一直建議讀經典作品,要去閱讀經典。因為什么呢?因為經典是被一代又一代的讀者閱讀、給我們挑選出來的,只要這本書還在,還能夠流傳到今天,那么它肯定就是經典。”
“這是一個,然后另外一個。我這兩天在跟余華說的是麥爾維爾的《白鯨》(7)。”蘇童說,“我年輕時,真讀不下去,我不知道為什么。那個時候,很不能接受這么臃腫的敘事文字,感覺很累贅。但我這次重新讀,很震撼,它雖然臃腫,但臃腫得那么有質地。為什么被全世界的文學界認定為不好讀的書,卻又被所有人捧成神一樣?這部關于海洋、捕魚的小說,它真正具有成為經典的道理。這部小說敘述的也是一個老人,但這個老人是一個被鯨魚咬斷了一條腿的船長,可這個船長又不是最主要的人物。麥爾維爾寫捕鯨,海洋生活只是一部分,另外一部分寫的全是人間煙火氣,而且極其浪漫。我就說這些東西真是好看,我不覺得我年輕時不愛看這個小說是一種恥辱,到現在這個年紀再看這個小說,便看出了那種動人之處、厲害之處,或者說那種經典的東西。”
余華說:“你看,他到了快六十歲的時候才發現《白鯨》多么好。”
蘇童強調:“好多經典,你年輕時讀跟現在讀是不一樣的,所以這就是經典的意義,能拒絕它一次,不能拒絕它第二次。二十歲的時候拒絕了它,但是你在五十歲的時候肯定接受它,贊美它。”
“所以跟一本書的遇見有的時候需要一點時間,需要年紀。”房琪感悟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