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七練完了火云掌，剛回到黃鸝寮的時候，正逢許殷豐起床。

于是，劈頭蓋臉的一頓罵就招呼到了他的頭上。

“練功？你他娘的，分不清主次輕重是嗎？你知不知道自己應該先做什么，后做什么？”

許殷豐抖著空空如也的煙袋鍋子，氣哼哼地罵了一刻鐘。

直到許少爺罵得解了氣，一碗茶壓下心火，阿七這才慌慌張張立即出門來。

他哪知道昨夜里許少爺能抽那么多的煙……

但寄人籬下，有錯就要認，挨打要立正。

幸而今日許少爺的火氣還不算大到了沒邊，阿七還有“贖罪”的機會。

他不敢怠慢，出了門就直奔八方廣場的宗門內部大集，去給許少爺采買煙葉。

碰了巧了，在山路上趕了沒多遠，他就看到前方不遠處的熟悉身影——同為鳳萊堂丁字班新生的姜正初。

“呃……”

阿七反復在心底猶豫，“要不要上去打招呼？

可萬一打了招呼……那不得跟他聊一路？

去八方廣場的路好長啊！走這么長的路……要是跟他聊太多了，回頭被許少爺知道了怎么辦？少爺好像挺討厭這小子的……嘖。”

連續幾日的大雪把烏云耗得干干凈凈，今日天空藍得甚至有些發紫，頂著大太陽走在已經積雪的山路上，阿七需要戴起笠帽護眼。

正走到開闊的埡口處，一陣烈風俯沖下來，令二人都不得不扶住護欄，阿七的笠帽也被吹落，輕飄飄飛到了姜正初的手上。

“哦，這么巧啊？”

“嗯……”阿七往前搶了幾步，接過帽子，“多謝了。”

“咱們是一個班的同窗，見過多次了，還從未說上話呢，我叫姜正初。”姜正初露出兩排大白牙。

“衛阿七。”

“我正要去百機堂，你呢？也去領宗門任務？”

“唔……不，我去大集買點東西。”

“宗門里還有大集？怎么跟村口賣菜似的……香菜辣秦椒哇，溝蔥嫩芹菜……”

“哈哈哈！俺第一回聽說挽云宗里有大集，跟你一個反應，還以為回俺村了咧……”

不經意間，阿七漏了幾句家鄉話，立刻認清楚他那獨特口音的姜正初眉間一展，“你是曲縣的？”

“啊？嗯……嗯。你也是？”

“在那呆過一陣子，好地方。冬無嚴寒，夏無酷暑，水甜，瓜果也甜。”

“那是當然咧，俺們那邊雖然窮，但是冬天都不用烤火，哪像這山上冷得人尿都舍不得撒。”

兩人相視一笑，衛阿七順著話問道：“那你呢，你老家是？”

可沒想到，聽他這么一問，姜正初的眼中忽然閃過了復雜到讓阿七無法分辨的情感，“很遠，你一定不認識。”

接著，姜正初快速岔開話題，“大集上面都有什么賣的？”

“也就是些咱們修行中人常用的東西，丹器符陣，修行資糧，還有些功法、輿圖……”

“修行資糧……嗯，那正好。”姜正初沉吟片刻，“我領上了宗門任務后，也去逛逛，欸，阿七兄弟，你說，咱們煉丹房的弟子去百機堂領任務，賺的多嗎？”

“這個我還真不了解，我沒接過宗門任務……”

任務的話題讓阿七有些慚愧，因為……通過了入門考核至今，乃至更早，早到開脈之時，他投入修行的資糧幾乎都來自于許家。

生在世家的兒孫，或者，就連像他這樣攀附了世家的外姓人，都幾乎未曾體會過自己辛辛苦苦去接受宗門任務以謀生計的日子。

即便是許少爺賞下來的零頭，或許都夠一個記名弟子在百機堂里忙活好幾天的。

這就是現實，是衛阿七早已了解到的世界的本來模樣。

正因此，他更加不忍直視姜正初的雙眼。

這個窮小子臉上那對于未來、對于丹道的憧憬……直叫阿七痛惜遺憾，“仙途殘酷，你再努力……又能……”

而對方，仍舊熱情高漲地在阿七面前算起了帳，“哦，我也沒去過，今天第一回。不過，先前我聽師兄說過，煉三爐基液，就能賺一塊靈石，熬三十爐基液，那就是十塊靈石。

要是修為高一些的話，用大爐熬制基液，算下來簡直就是拎著麻袋撿靈石……”

“哪有那么夸張？你也太想當然了。”

阿七嘆口氣道，“丹師賺靈石輕松雖然是真的，畢竟丹器符陣丹為首嘛，拜山門的時候，人山人海，全都擠破了頭來考煉丹房。

要能當上煉丹師，誰還愿意去靈田里面耕地布雨呀?

但是……哎……

你我這樣的新生，還只是記名弟子呢，別把一切都想得太好，否則……美夢若是不能成真，將來會痛苦終生。”

掃興的一字一句，讓二人之間只剩下凜冽的冷風，許久，姜正初才苦笑著搖頭，

“阿七兄弟，如果……離開了煉丹房，以我的資質，恐怕連靈農都當不了。”

他扭頭眺望鳳萊堂那尊玄鐵大葫蘆，“我天資比你們差，入門考核我是拼了命才通過的，

往后的每一場考核，我同樣，必定傾盡所有。

我當然有自知之明，我走丹道這條路，確實比世家子弟要難許多……

可是我費了那么大的勁才考入鳳萊堂，總不能因為前路坎坷……就認輸吧？

離課業考核還有半個月，

無論我最終能不能留在煉丹房，

剩下的每一天，我都應當多記、多學、多練，也要抓緊時間賺些靈石，好把修為補上來。”

話至此處，阿七聽得心里不是滋味，“徒勞”二字反復到了嘴邊，又反復被他咽回了肚子里。

耳畔，卻再次響起姜正初的嗓音，字字句句，愈加高亢，“

美夢落空，確實會令人痛苦終生，

可是……

如果因為自己的怠慢而錯失了美夢成真的機會，

恐怕……我只會陷入更大的痛苦。

再說了，

是誰規定丹道該由什么人來修的？

既然別人修得，

我也修得……”

姜正初忽然站定腳步，直直盯視阿七的雙眼，

“你，曲縣衛阿七，也修得。

阿七兄弟，你無需過于悲觀。

只要愿意全力以赴，咱們一定能夠當上煉丹師的。

你我，都能！”

再度，兩座山峰之間旋起強風，

那風如同利刃一般，

將兩人的衣袖掀起，

將兩人的發梢揚起，

將阿七的笠帽再次打翻，

他便見著了從高空灑下來的光……

懸吊于萬里晴空的中天大日猶如一輪熾熱的焰火，把姜正初的身影完全包裹……

光芒令阿七禁不住抬起手來遮擋視線。

刺痛，不斷襲擊他的眼眶，

但阿七，不愿意挪開視線，愣愣地看向面前這與自己年紀相仿的少年……

他許久沒有遇到過這樣奇怪的人了，

奇怪到，令阿七游思妄想：

“什么叫做我也修得……

你也修得？

說什么夢話呢……

丹道只為許少爺這樣的人敞開門窗，

你我……乖乖躲在樹蔭底下，作為小草，不就夠了……

你既不是世家子弟，

也不是單靈根的天驕，

莫非妄想成仙么？

仙途，比你想象中要殘酷多了……

何況……你連熬制基液都差點把命搭進去，

居然還大放厥詞……

光是火云掌的考核，恐怕就要把你篩下山去了……

你又何必如此徒勞……

何必呢……

明知道結果的事情……

對啊，明知道的。

可是……

可是，

這樣的家伙，如果能夠留在煉丹房……

我們如果，也能以丹入道……

我們有資格嗎？

我，有資格嗎？”

就在錯綜復雜的心情擾得阿七喘不過氣之際，

姜正初洪亮的嗓音隨風襲來，

“當心點，阿七兄弟。

自己的帽子，

自己用手扶好了才是啊。”

吹飛的笠帽，又一次被捉在姜正初的手中，遞到了阿七面前。

“嗯，多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