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為上廟坊巡捕司的執掌者,胡玄威在臨霜城也算一號人物,按理來說,他至少可以在自己這一畝三分地里當個關門皇帝。
可惜,
世事總是無法如理想中的那么美妙,上廟坊放在大景的地圖上只是小小一隅,然而若是將整個九州世界也算上的,上廟坊也許只能算一粒不起眼的塵埃。
奈何,就算是在這一粒塵埃之上,也有江湖爭斗。
他雖是明面上的執掌者,可是身為副手的典吏大人崔臨江卻有掌管財庫的權力,對小到一個白役的任免權都可過問,足以讓他無法痛快施展。
“大人,崔大人已經確定要讓李遠來擔當乙隊的捕頭?他剛剛當了一年不到的捕快,他夠資格嗎?明明大人才是巡捕司的一把手,為何要受一個典吏的掣肘?”
巡捕司之內,年輕的向無覺對著身前的胡總捕頭發表自己的不快。
明明只是一個管理庫房和文書的典吏,憑什么能與他們這些拿刀的人抗衡?
年輕的向無覺如是想著。
胡玄威今年四十有二,一張圓臉白白凈凈,五短身材的他站起來不足六尺,總是掛著一把紫色長刀,一舉一動都出乎意料的干凈利落。
面對這個準女婿的質疑與說話,胡玄威并無任何不耐煩。
“叫你好好學著睜眼看看官場這戲臺如何運作的,你卻只知道舞刀弄槍。”
向無覺沉吟一秒,收起外放的情緒。
“卑職只是覺得大人不該妥協。”
“哦?”
胡玄威眉間一挑。
“你說說我該如何做呢?對我司典吏的委任橫加干涉,上官問起來該如何說?要知那李遠雖然資歷淺薄,可斬殺潘仲,擊退戚寒可是實實在在的,還有老捕頭許廣秦傾力推薦,你要我做這個死活刁難的潑婦嗎?”
“我——”
向無覺一時無言。
“謹記一個道理。”
胡玄威伸出一根手指,目光看向向無覺。
“在這個世上,要是沒有強到蔑視一切規則,那么你就只能好好的按照規矩做事,明白嗎?”
“卑職受教了。”
向無覺作心悅誠服狀。
胡玄威卻說:“捕頭可不是那么好當的,相信已經當了快一年捕頭的你,應該有所感覺吧?”
“大人是說——”向無覺疑惑的望著胡玄威。
“別急。”胡玄威目光收回,“這崔臨江是崔家用來掣肘我的,往大了說,這是崔家與我胡家爭斗的小小縮影,不過在這里,仍是我老胡說了算,他李遠就算坐上了捕頭的位置,可我要想讓他坐不下去,他就得摔下來。”
“大人英明。”向無覺附和道,雖然他還不知道胡玄威會如何做。
“對了,抽時間陪一陪小玲,她最近一直在念叨你,你雖然尚算稚嫩,但天賦卻遠超常人,一定要小心行事,來日前途無可限量。”胡玄威忽然露出和藹的神情。
提起女兒,他就變了模樣。
“是,大人。”
“可以不必這么正式。”
“好,世伯。”
向無覺從屋內走出,暗弱的陽光從云層灑落雪地。
他的心頭卻充滿了陰霾。
想起要抽時間去陪胡總捕頭的獨生女兒,他就感到一陣厭惡。
只需要看胡玄威那一副尊容,就知道他生不出什么漂亮的女兒。
事實是胡小玲臉大如餅,性情亦十分刁蠻,極難應付,令他倍感頭痛。
每當這個時候,他就會開始懷念許素娥,想起她陽光灑落下的笑臉時曾無比深刻的烙印在他的心間,如今時間過去,他倒是越發感到那一切顯得光輝熠熠了。
這一切原本是他唾手可得,最后都被他拋棄了。
他知道許廣秦曾動過心思將女兒許配給那個姓李的這件事。
可是,就算是他要拋棄的事物,就可以容忍他人撿起受用嗎?
不,那絕對不可以接受!
像是尖銳的魚刺卡在喉嚨,只要不吐出來就會持續刺激他的神經。
如鯁在喉,莫過于此。
*
*
*
成為捕頭的將近一個多月,
李遠從典吏大人的書房出來,見到他的人都親切招呼。
上廟坊不大,一共只有三個巡捕大隊,李遠如此年紀,就已經當上捕頭,可以說成事之速,超乎了眾人的想象了。
今年才十六歲的李遠雖然已經長到了一米八五,身形比絕大多數的成年人都要高大英悍,可是太過年輕的面孔總是流露出少年人才會出現的稚嫩。
這樣一個稚嫩的年輕人就已經爬到了這個位置,引發的震動自不待言。
有人發出感慨:“年紀輕輕就有如此成就,還被典吏大人看中,將來的成就不敢想啊!”
有人附和:“別看了,咱們永遠都沒那么好命。”
……
這些話語都落在了從雪中信步走來的李遠耳中,不過他倒是沒怎么在意。
正要打道回府,忽然感到遠處有一道目光投射而來,李遠側目看去,正是巡捕司中的另一個年輕捕頭向無覺。
“你好。”李遠含笑。
“呵。”向無覺一笑。
轉身離開的李遠總感到對方的笑容之中帶著嘲弄與敵意。
不過李遠并未在意,敏銳如他,自然察覺到典吏大人與總捕頭大人之間隱約的爭斗。
自己當上這個捕頭,定有人大感不樂意。
但這不關李遠的事。
每天二十幾個點數對他很重要,非常重要。
回到家,
李遠被小外甥女喊著前往主屋,姐夫吳榮運正在那里等著他。
“姐夫,叫我?”
李遠掃了一眼,“許頭兒也在啊。”
許素娥也坐在一旁,看到李遠進來,主動一笑以應,李遠也回應了一個爽朗的笑容。
許廣秦呵呵笑道:“當然,傷員要在一起才好得快。”
吳榮運:“阿遠,老許說你在狂風刀法的造詣上,已經可以做我的老師了?”
李遠錯愕看向許廣秦道:“這是夸張了。”
許廣秦哈哈大笑:“他不服氣,想親眼看看。”
吳榮運任由許廣秦笑過,才鄭重說道:“阿遠,這狂風刀法是我安身立命的本事,但有幾處我在修行中一直未嘗領會,那幫書生說三人行必有我師,阿遠,從前我傳授你拳腳,現在卻是到了你教授我的時候了。”
另一邊,許廣秦也收起嬉笑作態,轉而以鄭重的目光看向李遠。
而許素娥的秋水眸子則看著李遠,想要看看這個少年究竟是不是傳說中的那般神奇。
李遠沉聲道:“姐夫,此道只可體會,難以言說,你現在手使不動刀,該當如何?”
吳榮運說:“我用眼睛看。”
這一刻,這個沉寂一年的老刀客眼眸中涌起對于刀的崇敬與渴望。
書生總說:吾道一以貫之。
所謂誠心,就是不要猶豫迷惑,抱著永不舍棄的決心在一條道路行走下去。
這么多年,吳榮運自問已經在刀道這條路上找到了自己的誠心所在,但卻一直未能將這門刀法練成圓滿。
而眼前的小舅子輕易就做到了,
這簡直像是橫亙在眼前的天塹,雖然他怎么努力都跳不過去,可是一晃眼就看到李遠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在對面的山頭上留下一個背影。
所以趁著還能看到背影的時候,讓要親眼看看李遠能不能給他展示出那邊的風景。
“好。”
一直對于刀槍感興趣的小外甥奶聲奶氣地大喊了一聲:“舅舅要舞刀啦!都來看呀!”
一時之間,院子的廊下擠滿了觀看的人群,仿佛要看一個表演。
李遠單手握住刀柄。
人群倏地屏息。
修長優美的佩刀緩緩出鞘。
遠處,
許素娥眸子一亮,作為一個妙齡少女,不論看什么她總是下意識的以美丑作為標準。
單純以這個標準看,這把刀亦是足夠美觀,與那些粗豪的厚背大刀或者斬馬大刀相比,李遠那儀態修長,簡潔優美的佩刀的確像個美少年。
這一切忽然與雪中的少年變得無比相配。
長刀出鞘,在雪中閃著沁人的寒光。
當李遠心意專一到了極點的時候,那股‘勢’發動了。
看不見氣開始環繞刀身,李遠的知覺開始延伸,在這一刻,他做到了與掌中刀的高度合一。
“我感覺到了!”吳榮運驚呼。
一旁的許廣秦亦是面色沉毅。
就算是對武道相通的許素娥也感覺那少年變得不一樣了。
下一刻,
李遠掌中刀劈了出去,
長刀開始輕吟,
李遠人隨刀走,在雪中舞動起來,由于他的刀很快,旁人看來只有一道道弧線在他的周遭閃滅,風雪發出的呼嘯與刀的名叫開始共振,李遠在天象的襄助之下,狂風刀勢達到另一個程度。
他心念一起,
旋即加上悲風刀法的刀勢,
兩道呼嘯一齊呼應,低著如秋風如泣如訴,高者如暴風怒號咆哮。
“難不成,要突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