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日夜。

黃州城內，劉宸終于在半夜時，才有機會出來透口氣。

而此時，一個魁梧的漢子帶著幾名隨行之人，舉著火把，出現在劉宸面前，當他笑起來的時候，模樣還顯得憨憨的，正是之前奉命去餓籠鎮等處截擊和騷擾官軍的馬三。

“大當家，俺回來啦。”

或許是人比較憨直的山東漢子，在劉宸聽來，連嗓門都比一般人更大，說話時張著大嘴。

給人一種，一整張臉，半張臉是嘴的感覺。

劉宸走過去，拍拍他的肩膀道：“回來就好，休整一下，明日過江，攻打對岸的武昌縣。”

“好咧！”

馬三一臉自豪笑容道，“俺在北邊，聽說咱拿下黃州，俺都歡喜地睡不作，過來一看，這城大了要命，俺就想進來好好看看，有啥好地方能去逛逛。”

劉宸聽到馬三大嘴里吐出的方言，聽著是親切，但也因為地域的區別，還是有些不太適應的。

山東方言，山那頭跟這頭都有差別，可以形成天然的地域身份屏障。

軍中多數人則是北直隸周邊的，說話更接近于后世的普通話。

劉宸道：“城里沒什么好逛的，要是有時間，咱去武昌府，那地方大，帶你好好逛逛。”

“好咧，好咧。當家的，你真厲害，俺老三是一心佩服恁。對了當家的，俺回來的道兒上，還抓兒個當官的，一頓拷問，別人說他是黃州的知府，也不知道真嘞假嘞，要不恁瞅瞅？”馬三一臉熱忱說道。

劉宸笑道：“要不怎么說馬三兄弟能干，回來還有這意外收獲。把人給我帶知府衙門去，我瞅瞅，辨個真偽。”

……

……

消失了幾天的黃州知府李容宗，此時一身平常人的衣服，近乎是遍體鱗傷，蓬頭垢面出現在知府衙門內。

也不用劉宸特別去找人看，因為李容宗走到衙門門口，就被正在夜里活泥漿干活的衙差認出來，一群人都對他指指點點。

等他到了知府衙門大堂，看著曾經熟悉的場地，突然也有點生無可戀，往地上一坐，好像是走不動了，也不顧全自己的形象，就干脆在那“坐以待斃”。

劉宸進來時，身后還跟著馬三。

馬三指著燈火通明的公堂內坐著的人，道：“就是他。”

李容宗聽到動靜，如狼顧一般回頭看過來，見是馬三跟著個年輕人進去，卻是從地上爬起來，一臉好奇打量著劉宸。

“你就是破城當日，在城外開壇做法的那個？”李容宗問道。

聲音倒還很渾厚，可能這兩天還有飯吃，至少有力氣詰問。

劉宸笑道：“正是我，跟李知府你打個照面，自我介紹一下。本人劉宸，諢號劉七，是這路建國扶賢軍的首領。”

“呸！還建國扶賢。”李容宗啐一口，將頭擰向公堂高掛匾額那邊，高聲道，“大明乃華夏正統，天之正朔，此等亂臣賊子也敢在我面前自命不凡？”

馬三一聽就來氣。

他的性格跟齊十一妹大有一種一脈相承的架勢，都是一個不順心就想動刀的類型。

“給恁臉了，咋跟俺大當家說話呢？”馬三氣呼呼就想上去踹。

什么當官的，你以為當官就了不起？

踹的就是你們這群當官的，別的人俺還懶得踹呢。

李容宗一看馬三這氣勢洶洶的模樣，趕緊往后退兩步。

這一退，也讓劉宸看出來，這李容宗真的是個官場老油條，要是他真像口中說的那么有氣節，大概現在也不會出現在這里。

“行了馬三兄弟，咱給他留點面子，讓我跟他說兩句。”劉宸叫停了馬三的舉動，一擺手道，“來人，搬幾把凳子過來，我要跟李知府好好嘮嘮。”

……

……

兩張凳子。

李容宗有資格坐著，劉宸跟他對坐，就連馬三都站在那，同時旁邊還立著幾個帶著家伙事的護衛。

這架勢便好像是說，你要是敢亂來，隨時讓你人頭落地。

劉宸道：“李知府，我有一件事很好奇，為何在城破之后，你不想著與黃州共存亡，拼死抵抗死在我們手上，或是橫劍自刎呢？”

李容宗臉色很不爽。

哪壺不開提哪壺。

人都有畏死之心，不知道？

但讓我一個朝廷官員，曾經黃州本地最高父母官，跟你一個當賊的服軟，門都沒有！

反正知道落到你們手上，基本上是一死難逃。

“你們用妖法破城，勝之不武，本官還想留著殘軀報效朝廷，跟你們魚死網破。”李容宗道。

劉宸不由笑道：“但以我所知，大明的王法，城破后棄城而逃的官，被朝廷追究，始終是難逃一死。我不殺你，朝廷也會殺你吧？”

李容宗站起身來，立得腰桿筆直，道：“就算是死，也要拉幾個墊背的。”

馬三一聽，也是不由一怔，用刀指著對面的李容宗道：“恁想干啥？”

顯然馬三這是以為李容宗打算來個自我犧牲，跟劉宸這個大當家同歸于盡。

只有劉宸清楚，這些當官的，口號喊得比誰都響，但落到做事，那是一個個畏縮不前。

認清楚一個官員，不要聽他說什么，要看他做什么。

“李知府還真是義薄云天的好官，乃大明忠臣是也。”

劉宸道，“你看要不這樣，我成全你，把你推出去，在百姓面前將你殺了，成全你的忠義之名，這樣也免得讓朝廷知曉你曾經棄城而逃，你看如何？”

“你……你……”

盡管李容宗已經料到自己的結局可能是如此。

但聽到劉宸那近乎帶著威脅的話，他身體都在顫抖。

屬于是氣抖冷。

劉宸說要成全他名節，就好似在威脅他，你要是再在這里瞎比比，信不信我馬上就讓人出去張揚，說你李容宗城破后棄城而逃，是被我們抓回來的？

劉宸道：“我認為，要是李知府有心報效朝廷，應該跟那個殺家兄的滿弼一樣，跑到對岸的武昌城，借助那里的兵將，以圖重新奪回黃州，你這往西北邊跑，我是真沒看明白，打算跑到武昌府治去，找巡撫李士實給你撐腰？”

李容宗本來氣勢還很足。

但被劉宸這三兩句揭破他的虛偽之后，坐在那擰著頭，愣是一句話都說不出。

“行了，馬兄弟，你先回去歇息，讓我跟李知府單獨說幾句，順帶讓廚房端點飯菜過來。”劉宸道，“忙碌了半晚上，到現在還沒用飯，李知府你也餓了吧？一起做下來吃一頓？”

李容宗道：“不與賊寇為伍。”

劉宸道：“沒讓你與我為伍，就算是死，也得當飽死鬼，上刑場之前吃頓好的，你們官府對待押解的賊寇不也是如此嗎？”

弦外之音是，以前是怎么對待我們的，現在我就這么對你。

你愛吃不吃。

……

……

李容宗的確是餓了。

這幾天他是風餐露宿，晝伏夜出。

黃州城外早已人去屋空，村寨和集鎮渺無人煙，他跟陳留走到哪，都很顯眼，只能晚上的時候想辦法走，還要找機會過江。

他也不是為了去武昌府，而是要等武昌府的兵馬出來拿回黃州，再伺機出來協助一番，這才是他設想中唯一能保住命的方式。

奈何人不走運，喝涼水都塞牙，被從北邊撤回來的馬三所部給擒個正著。

面對眼前的飯菜，他也不客氣，直接端起飯碗來。

先吃了個差不多半飽，才把碗筷放下，臉上還帶著幾分自嘲，似已做好了赴死的心理建設，道：“閣下，可以叫人動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