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他很快會死去。

薄薄的衣服因長時間未洗變得堅硬如石塊，磨礪著他又干又粗糙的皮膚，胳膊和腿上成塊的肌肉已經在不知不覺中消失。裸露在外的雙手和臉從前幾天變得青一塊紫一塊，手腳都很冷，喉嚨卻似火燎著辣辣的，胃部一陣一陣的痙攣發出嗚嗚的聲音，腸子一直在絞痛，但他早已排泄不出任何東西。

他像某種新奇的動物一般，用粗礪的手臂支撐著上身在地上攀爬，骨頭硌得他很痛。不只是手臂，他渾身的皮膚都變得很薄，每呼吸一下，他都感覺肋骨橫生刺穿了肺部，他想大聲呼喊。

“我不想死！”

聲音到了唇邊卻變得破碎，就是有人聽見，也不知道他在說什么。隨著感覺的逐漸喪失，他變得無法完全控制自己的舌頭，口水順著嘴角流了出來，他的鼻子聞不到任何氣味，衣服擦過有菜汁凝結的地面，他也沒有討厭的情緒涌出，只是呼吸著就耗盡他全部力氣。

他勉強還能認出他旁邊是一扇門，他舉起雙臂機械式地去敲擊，身體的移動變成了慢動作，無法預估過去的時間。他聽不到聲音，震顫是通過他的雙手傳到了他的身上，他將右耳緊緊貼在地面上，耳膜感受著高跟鞋有節奏踏上地板的節拍。

當門在他面前打開時，他感覺到一陣溫暖的風吹過了他的臉。

他的身體熱起來了，本來頻率慢下去的心跳也加快了速度。他的視線還是模糊的，但他看到了光，勾勒出她完美的輪廓。

即使是現在，他也是愛著她的，愛她黑黑的長發，愛她美麗的眼睛，他也是恨她的，恨她淡漠的眼神，恨她讓他匍匐在地比狗還要狼狽。她的一顰一笑一舉一動早就印在他的心里，但他就是想不起她的名字。

他用了好幾秒才高揚起頭，僵硬的脖子支棱著，像是等待被投食的鴨子，他伸出一只手，想要去撫摸她棕色羊毛裙的裙擺。

“惡心。”

她纖長的手指抓住裙擺上端使勁兒一蕩，他早已沉重不堪的身體砸在了地面上，發出咣當的聲響。他早就知道她討厭自己，他是什么？他是燈油，身上的血肉骨頭都熬干了供她燃燒出更好絢麗的色彩。他越是丑陋她就越是美好。他忽然變得很不甘心，想拉著她一起墜入他即將陷落的黑洞。他雙手一下子撐在地上，身體往前彈跳一步高了幾十厘米，跟個蛐蛐似的，向著她撲了過去。她只是輕輕側過身體，他就砸在了地上的垃圾上。

吱。

垃圾上方的一個踩扁的易拉罐劃傷了他的下巴，傷口不大，流出的血是粘稠的深紅的，他身上的水分太少，連血都變得奇怪了。他看不見，只是被這疼痛再次刺激，他又能動了，沖著她快速移動著。

她沒有絲毫遲疑，揚起腳上的高跟鞋沖著他右手虎口狠狠踩下，炸裂的疼痛讓他整個身體都痙攣了，他猛然發現自己找回了遺失的痛感，卻失去了力氣無法再抬起自己的手。

她的身影漸漸遠去了，只留下一陣淡淡的香氣，他忽然意識到自己的感官又被喚回了一點，他把疼到抬不起來的右手當拐棍一樣使用，整個身體像蠕動的蛆蟲一樣繼續往前爬，身體漸漸變得沉重，每個關節都發出嘎巴嘎巴的響動，他想起口袋里的手機，他掙扎著翻動口袋，手機掉了出來，指紋卻無法喚醒屏幕。

昨晚躺下時，他以為自己會在睡夢中死去，所以他干脆關了機，可在夢里他看到了家人的臉，想起家人做的雜糧飯。人的一生有很多牽絆，他無法輕易地斬斷，他最后還是給他們帶來了麻煩，至少在死前他想道歉，他用盡最后的力氣按下開機鍵。視線已經模糊，他不知道自己胡亂撥動一圈按下了什么，手指只是在亮起的屏幕上點點。

“喂？”

他的身體整個攤在地上，溫柔的聲音帶著他的靈魂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