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幸福寶貝(2)
- 失蹤假日(精裝版)
- (日)乙一
- 5194字
- 2024-10-23 16:37:53
我一個人躲在大學餐廳的角落里吃飯,從沒想過要找一個和我一起吃飯的朋友,因為那實在是太麻煩了。
這時,一個男生突然坐到我面前,是我不認識的人。
“搬到那個被害女生家里去住的就是你吧?”
這人叫村井,是比我高一級的學長。一開始,我對他的問題只是敷衍了事,但他看起來并不像壞人,似乎很喜歡和人交朋友。他交友廣泛,不管和誰都合得來。
我和村井的來往就是從那天開始的。說是來往,其實也未到朋友的程度,只是有時去買東西或是需要去車站的時候,會坐他的愛車Mini Cooper。那是輛外形可愛的水藍色轎車,停在路邊的時候十分引人注目。
村井很受歡迎,同學們都喜歡他。他很隨和,我不喜歡喝酒,他也從來不逼我。他經常被一群人包圍,與大家談笑風生。這種時候,我總是悄然離開,沒有人會注意到我。我不喜歡加入他們的談話,與其坐在一邊聽他們談笑,倒不如一個人到校園里,坐在長椅上欣賞樹木的老根,因為這樣能讓我心里平靜。我不喜歡和很多人在一起,我覺得獨自一個人比較平靜自在。
村井的朋友們全都精力充沛,又愛說笑,而且他們有錢,所以特別能玩。我總覺得自己和他們簡直是生活在兩個世界的人。
跟他們一比,我覺得自己就像是比他們低一等的生物。而實際上,我那沒有熨過的皺巴巴的衣服,還有一開口就結巴的毛病,都成了他們的笑柄。再加上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候,我通常不會發表自己的意見,所以我給他們的印象,就是個不愛說話又沒有感情的人。
有一次,他們做了一個實驗,地點就在學校里的A棟大廳。
“我們馬上就回來,你在這邊等一下。”
包括村井在內的一群人說完這句話就走了。我坐在大廳里的長椅上,一邊看書,一邊等他們。周圍有很多學生來來去去,我等了一個小時,可是誰也沒有回來。盡管心里有些著急,但我還是繼續等下去,又看了一個小時的書。
這時,只有村井表情復雜地回來了。
“你被他們耍了,就算你等再久也不會有人回來的。他們故意不回來,是想在旁邊看你焦急的樣子。可是大家實在不耐煩,早就坐車回去了。”
“哦,是嗎?”我只說了這句話,就合上書,站起來準備回去。
“你不生氣嗎?大家抱著好玩的心態想看你著急的樣子!”村井說。
對我來說,這是常有的事,所以無所謂。
“這種事情,我早就習慣了。”
我快步離開,把他一個人拋在身后,但我似乎可以感覺到背后村井的目光。
我從一開始就覺得自己根本不適合待在他們的圈子里,他們身上有太多東西是我無論怎么努力都不可能得到的。也正因如此,每次和他們交談后,我都有一種絕望感,甚至還會有種近乎憎惡的感覺。
不,我憎惡的對象不僅是他們,我憎恨、詛咒所有的東西,太陽、藍天、鮮花、歌聲之類的事物更是我極力詛咒的對象。我甚至覺得,那些滿面春風地走在大街上的人,全都是腦袋有毛病的家伙。我否定全世界的事物,借此維護內心唯一的安寧。
因此,我才對雪村拍攝的照片感到驚訝。她的攝影作品里有一種深刻的內涵,就是對任何事物都持肯定的態度。不管是校園風光、房子、池塘、草地還是公園,她的攝影作品里都充滿了向上的力量,充滿了耀眼的光芒。從她拍的小貓和小孩子做“V”手勢的照片中,可以看出她是個非常溫柔,而且很有親和力的人。我沒有見過雪村,但我可以想象,只要她舉起相機,就會有很多小朋友爭先恐后地跑過來讓她拍照。
要是我,就算面前的東西和她的完全一樣,我們視線所捕捉的恐怕也是完全不同的東西吧!雪村擁有健康的內心,她只選擇看世界光明的一面,用幸福的濾光鏡包容世界,那種幸福就像潔白柔軟的棉花糖。而我卻做不到。我所看到的,只是光線背后的陰影,世界宛如冰冷的怪物。唉!這世界真是太無常了,不讓我這樣的家伙死掉,反而讓她那樣的人離開。
回家后和小貓玩一玩,在學校的不快情緒就漸漸消失了。我想起了村井,盡管其他人扔下我一個人不管,但是他回來了。
那件事情之后,我并沒有和村井斷絕往來。我們還是和以前一樣,一起在學校餐廳吃飯,坐他的車出門,唯一的變化就是當他們談笑風生、我悄悄離開的時候,村井也會靜靜地走出來,追上已經走遠的我。
“下次到你家玩怎么樣?”
村井曾這樣問過我,但我拒絕了。我不愿意讓其他人到我家來,而且家里有那么多怪異的現象,我擔心他看到會大吃一驚,然后避開我。
每天一到早晨,窗簾就會被拉開。不用說,這是前住戶干的“好事”。
我選擇了朝北的房間,就是不想讓陽光照進來。盡管如此,要是拉開將我和世界隔開的那塊布,房間里還是會很明亮的。本來我是想拉上窗簾,在昏暗的房間里營造我的小天地,但目前看來這個計劃不得不放棄了。因為不管我怎樣堅持拉上窗簾,過不了多久,窗簾又會被拉開。反復多次后,我就放棄了。前住戶在開窗通風這一點上,似乎對我毫不讓步。
晚上躺在被窩里,閉上眼睛,就會聽到走廊上傳來腳步聲。寂靜的黑夜里,地板上“咯吱咯吱”的聲音越走越近,然后對面房間的門被打開了,聲音就消失在那個房間里。那正是雪村的房間。
不可思議的是,我并沒有對這個現象感到恐懼。
雖然我看不到雪村的身影,但是有時候,在我不注意時,碗筷就被洗好了,夾在小說里的書簽也會神不知鬼不覺地換了地方。還有,即使長時間沒有打掃,屋子里卻一點兒灰塵也沒有,大概是她趁我不注意的時候打掃的吧。起初每次感覺到她的存在時,我都會有點兒困惑,但慢慢習慣了以后,倒覺得再自然不過。
干燥的榻榻米上,小貓瞇著眼睛,愜意地把臉埋在它最喜歡的舊衣服里熟睡。小貓經常對著某種看不見的東西撒嬌,跟它玩的一定就是雪村。我曾仔細觀察過小貓所面對的方向,卻還是什么也看不到。
我和雪村之間也時不時發生個人喜好上的沖突。剛剛搬過來時,電視上面擺了很多小貓造型的裝飾品。在電視上放東西,是我絕對不能忍受的事,因此我把它們全部收了起來。可是沒過多久,那些小擺設又回到了原位。之后我又收拾了好幾次,可是第二天它們還是回到了電視機上。
“把這些玩意兒放在電視上,只要有一點兒震動就會掉下來,看電視的時候又容易分散注意力,有什么好的!”
即使我這樣發牢騷也沒用。
而且,她好像也不太喜歡我播放自己喜歡的音樂CD。趁我去洗手間的時候,她就把她收藏的單人相聲CD放了進去。她竟然有這種喜好,可真是老氣。
又過了一段時間,我在清晨被切菜的聲音吵醒。走進廚房一看,原來早餐已經準備好了。我從學校回到家后,總是先到二樓的房間放下書包,可是等我再回到客廳準備休息一會兒的時候,就會發現桌上已經準備了咖啡。雪村的存在,越來越明顯了。
不過,我所感受到的雪村,往往只是一件事情的結果。眼前原本明明沒有咖啡,稍不注意,景象就發生了變化。我總在想,她是如何把咖啡杯從廚房的架子上拿到客廳的桌子上的呢?是從空中飄過來,還是把杯子扔過來的呢?但最重要的是,她有這份心意。
另外,我注意到,她活動的范圍似乎只局限于家里和院子里。到了收垃圾的日子,裝有廚余的垃圾袋總會放在門口,她似乎沒辦法把垃圾拿到外頭回收垃圾的地方。
有一天,我看到桌子上放了一個空咖啡罐。哦,是想讓我買這個回來吧!我很自然地理解了她的意思,立刻就去買了回來。
雪村是幽靈嗎?如果是的話,她做的事情卻沒有一件像幽靈做的。她并沒有故意想讓誰感到害怕,也沒有向我訴說自己被殺害的痛苦,更沒有展現她半透明的身體。她只是平淡而安靜地繼續過她以前的生活。與其說她是幽靈,不如說她對世間還有迷戀。
盡管我看不到雪村,但她在我身邊,讓我感到了一絲溫暖,也讓我心中產生了一些感動。可是,關于她和小貓的事,我從沒對任何人提過。
有一天,我和村井開車去買東西。水藍色的渾圓車體在公路上飛馳,沒過多久,我和伯父一起看到過的那個池塘便出現在車窗外。那個地方我經常路過,倒不是因為散步,而是每天上學必須經過。我走路的時候,幾乎不看其他東西,所以也沒有好好地看過這個池塘。
“聽說這個池塘淹死過一個大學生呢。”我輕聲說。
村井像從夢中驚醒過來一般,他說:“死的那個人,是我的朋友。”他手握方向盤,注視著前方,跟我講起他那死去的朋友的事,“我跟他從小學的時候就很要好……”
汽車漸漸地放慢速度,最后停靠在路邊。村井的目光飄遠,仿佛看到朋友還在世上一樣。
“他去世那天,我跟他吵過架。當時喝了點兒酒,我們爭執了兩句。那天晚上,我們幾個好朋友聚在一塊兒,喝得很盡興,結果就喝多了。借著點兒酒勁兒,我對他說了一些過分的話。結果,第二天早上就有人在池塘里發現了他的尸體。聽警方說,好像是清晨的時候,因醉酒而不小心掉到池塘里淹死的。唉!即使我現在想跟他說‘對不起’,他也已經不在了。要是可能的話,我真想再見他一面,跟他說說話……”
村井的眼睛有些泛紅。
“你還好吧?”
他緊閉上眼睛,把臉埋在雙手中。
“沒事的,只是隱形眼鏡有點兒脫落……”他撒了個謊,繼續說下去,“我那個朋友跟你很像,當然,長相完全不一樣……那家伙跟你一樣,每當碰到人際關系不順心的時候,都會帶著一副已經放棄的表情說:‘這種事情,我早就習慣了。’那種表情就像在說,這個世界不會再變好了……”
村井不逼別人喝酒,大概就是由于朋友是因此而去世的吧。雪村的房間里好像還有一些沒扔掉的舊報紙,我突然有一個想法,想去找她出事后第二天的報紙,說不定上面會有一些相關的報道。
接下來的幾天,每當我路過池塘,都會多留意幾分,看看是否能找到村井的朋友。或許他的朋友像現在的雪村一樣,還透明地活在這個世界上呢!
有一天,我從學校回來,發現庭院里曬著衣服。我記得自己并沒有洗衣服,一定是雪村洗了,還幫我晾到院子里的晾衣桿上。我坐在檐廊上,看著隨風飄揚的衣服。在耀眼的陽光下,潔白的襯衫閃閃發光。
院子的小菜園里,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長出了嫩芽,而且已經長得很高了。雪村在別人不注意的時候,依舊繼續照顧著家庭菜園。我從來都沒有注意過這里的植物,這座院子里的一草一木,似乎都是今天才看到的。
仔細觀察,我發現院子里的植物滴下的水滴在地上形成了小水坑,水面倒映著蔚藍的天空。我想,雪村大概是用塑料水管澆水的吧!盡管不太清楚,但我想她一定經常為這些植物澆水。
她很喜歡植物,常常把從院子里摘來的小花插在花瓶里。我有時會不經意地發現,連我房間的書桌上也放著不知名的花。要是在以前,我可能會想這女孩真多事,因為像花草之類的東西,全都是我憎恨的對象。不過,奇怪的是,當我意識到這是雪村擺的花瓶時,就能接受這種行為了。
她已經死了,如今留在這里到底是想干什么呢?她似乎是個大閑人,有時還會故意弄點兒惡作劇來捉弄我。比如,故意把我的鞋帶打成死結,讓我解不開;六月還沒結束,她就把月歷翻到七月;有時我到學校打開書包,卻發現里面有一個電視遙控器。這當然都是她干的好事,真不知道她葫蘆里賣的什么藥。
有一次,我在家泡方便面,她故意把家里所有的筷子和叉子都藏了起來。等了三分鐘,我才注意到沒有筷子,于是萬分焦急地在家里翻箱倒柜,如果不能趕緊找到筷子,面就會泡得太軟。最后,我只好用兩支圓珠筆當筷子。
當時,小貓就趴在我身旁,用它那天真無邪的眼睛盯著我。我才突然驚覺,自己到底是在干什么啊!我覺得有點兒心情低落。我可以確定雪村當時就站在小貓的旁邊,并幸災樂禍地看著我出糗。小貓和她似乎永遠是一對,我看不到雪村,所以無法百分之百地肯定,但我知道小貓總是盡力跟著它的主人。盡管我看不到她,小貓卻把她的位置告訴了我。小貓對雪村來說,就好比它脖子上掛著的鈴鐺。
“你做的事情一點兒都不像幽靈做的,偶爾也來點兒稍微恐怖的事,怎么樣?”
我曾經朝著小貓的方向,以略帶幾分挑釁的語氣,惡作劇似的對她說。
結果第二天,桌子上就出現了一張應該是她寫的字條,上面的內容很是嚇人。紙上密密麻麻地用小字寫著“我痛呀!我好痛苦!我好寂寞……”之類的話,不過她似乎寫到一半就膩了,最后一句話是:“我也想吃面啦!”總之,這算是她寫給我的第一封信,我沒有撕掉,決定保存下來。
之后,盡管我再也沒有對看不見的雪村說話,但奇怪的是,我覺得自己似乎能和她交流了。
每到星期一深夜,廚房里的電燈就會亮起來,緊接著會傳來收音機的聲音。大概在這棟房子里,收音機信號最強的地方就是廚房吧。每周的這個時間,電臺會播放雪村喜歡的節目。
有一天晚上,我久久不能入睡,側耳傾聽,可以聽見樹枝搖曳的聲音。突然,我聽到屋外傳來說話聲。在確認聲音是從收音機里傳來的之后,我起身跑到樓下。一樓的客廳里亮著燈,桌上擺著一臺手提音響。不知道為什么,當時有一種非常溫暖踏實的感覺在我心里油然而生。
雪村在聽收音機時,小貓并不在身邊,大概正枕著它喜歡的舊衣服做美夢吧。雖然小貓不在,但是我可以確定她就在那里聽著收音機,因為收音機上顯示電源的紅燈亮著,而且桌旁的椅子也被拉了出來。
我看不見她。但是,就在那一刻,我似乎看到了:眼前的她就坐在椅子上,托著腮,一邊搖晃著腿,一邊出神地聆聽她喜愛的節目。
我坐到她旁邊,閉上眼睛,靜靜地聽著喇叭里傳出來的聲音。屋外,風越刮越大,屋里卻像大雪封山般寂靜,我的心情平和起來。我輕輕伸出手,伸向她坐著的位置,可是那里什么也沒有,只感到那里的空氣有點兒溫暖。我想,那大概就是雪村的體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