敵軍要降?
這事不論真假,孫策都打算親自去看看。
起身往外頭走時,他看到魏延正縮在袍澤中探頭探腦,很是興奮的模樣。孫策見此,更是揮手將其招至面前。
魏延還以為是有好事惦記自己,湊到孫策身側仔細傾聽,臉上的欣喜漸漸凝固,許久后,才遲疑的伸手指向自己,道:“你,是讓我扮成你?”
孫策肯定點頭,示意對方沒聽錯。
魏延連連擺手,心慌意亂。他一介粗人,哪里會干這種精細活啊。
“我不行的,你要指望我,肯定得搞砸。”
“不用你說話,你騎在馬上就行。”孫策也沒指望他,主要是看魏延身后的紅袍還完好無損,抓個壯丁罷了。
見孫策如此說,魏延只好勉強從之。路上,又點了些人馬,湊夠五十騎。除了披甲,人人只帶一把環首刀。
在哨騎的帶領下,一行人繞到寬敞處,對面正等著數十個賊匪。
距離有些遠,孫策看不真切。索性假意跟魏延請示一番,自己領著二三人,驅馬來到黃巾面前。
“就是你們要請降?”孫策雙手握著韁繩,馬背上的身子挺的板正,一邊說一邊掃視著面前的人。
這些黃巾多是二、三十的年紀,身上有些盔甲,但不多,顯然不是真正主事的人。
“正是,正是。”這些人不住點頭,目光中有些畏懼。
見到他們比自己還緊張,孫策反倒不緊張了。他在馬上探出身子,溫聲道:“何儀真的死了?”
黃巾們也不知道孫策是什么來頭,只好喊著奇奇怪怪的稱呼,又從身上解下布袋,解開繩結,露出一個首級。
孫策瞧著有些眼熟,便接過腦袋道:“我要拿去給少將軍看一看,你們且在此等著。”
“應當的,應當的。”
打馬回到眾人身側,孫策和同伴湊到一起,對著何儀的腦袋發愁。
“真是他啊?”
“你認識何儀不?”
“我這輩子都沒離開過長沙郡,我哪兒認得他。”
“總不能拿個假的,把我們騙過去吧。”
“是真的。”孫賁探頭擠進人群,見孫策、魏延、鄧芝一同看向自己,他趕忙解釋,“朱將軍案上有劉辟四人的畫像,何儀唇上有黑痣,最是好認。”
孫策低頭一瞧,掀了掀何儀的雙唇,果然看見一顆黑痣。心中暗道:自己那一槍,刺的真準。
確認過真假,孫策重新站在黃巾兵面前,抬手指了指遠處的魏延,豪氣道:“我們少將軍說你們做的不錯,他托我問你們一句話:想不想做官?想不想回鄉做良民?”
眾人連聲道:“想。”
這些年,他們也是過慣落草為寇的生活。假如劉辟等人先前沒降過袁術,他們心中那根筋還能一直繃著。可有些事,有了第一次,就會有無數次。
如今,他們已經不是聲聞天下的黃巾賊,只是豫州境內難以剿滅的匪患。
“那就回去跟你們領頭的說,我們只給他半天時間,叫他拿出誠意來。”
“不知少將軍說的誠意,是指什么?”
孫策指了指自己帶回來的首級,“這人是我們殺的,口說無憑,少將軍豈能相信?”
這些賊兵面面相覷,一時拿不定主意。孫策也不愿為難他們,只擺著手:“去吧,去吧。莫要耽擱,你們只有半日時間。”
離去前,這些人又從孫策口中打聽魏延的身份來歷。一大堆名頭報出去,他們也沒記住多少,只知道魏延是貴人之子,來頭很大,說話管用。
直到他們離去,魏延等人才驅馬趕到孫策身邊,“伯符,現在怎么辦?”
“等。”孫策吐出一個字,斜眼一瞧,真是好家伙,魏延竟驅馬站在最前頭,仍保持著少將軍的威儀。
孫策抬手拍了他一下,“把脖子收一收,別拿鼻孔看人了。”
“哦。”魏延心底有些委屈。
是你叫我裝的,裝的像,又打人。
…………
…………
原地等了一個時辰,就在孫策等人以為對方反悔時,遠處又出來一百多號人。突然來了這么多,大家的神色都有些緊張。
孫策眼力尖,看到對方手中都押著一個人,直接緩步上前。
半道相會,孫策抬起手喝止對方,沖著領頭的那人問道:“綁著的這些人都是誰?”
“回軍爺,這些人都是何儀的親信。”
“那你又是何人。”
“我是軍……是個小頭目,小人叫李英。”來人一副點頭哈腰的討好模樣。
孫策卻擺擺手,直接道:“以后你就是他們的統領,稱我一聲隊主即可。”
什么?當官這么容易的嗎?李英有些傻眼。可他之前在何儀帳下,姑且也算個偏將。這統領跟偏將,到底那個大?
李英顧不得深思,馬上道:“是,隊主。李英今后全聽隊主吩咐。”
“還愣著干什么,把這些人都殺了,我帶你們去拜見少將軍。”
眼見前程已經向自己招手,李英狠狠心,對著手上使了個眼色。隨即就是一陣拔刀聲,在一聲聲‘李英,你不得好死’的詛咒下,翠綠的大地頓時被鮮血染紅。
孫策眉頭都沒皺一下,親眼看著人頭落地,才帶著他們回去見魏延。
魏延這人不知道該說什么,只全程挺著身子,俯視馬前的諸人。
兩方人短暫交流過數語,這件突發的喜事,到此本該告一段落。
高明的將軍,或許會叫這些人放下武器出營,原地等候黃邵那邊的戰果,讓朱治率大軍前來接管。或就此罷兵,或趁勢攻打何曼,都有章法可言。
一流的謀士或許會直接讓他們上路跟隨,一直到能立足的城池前,再去商議后事。
孫策卻從中看出更大的機遇,他想要的更多。
拉著魏延等人,稍作商議。魏延聽完孫策的話,連連搖頭拒絕:“不行不行,此計太過兇險。”
連膽大如魏延都不敢同意,只因孫策想帶領李英這些人馬,以敗兵之名,回到何曼營中,伺機奪營。
孫賁更是在旁勸道:“如今已算大功一件,伯符何必再生事端。咱們只要等一等,等朱將軍那邊戰罷,一切不是水到渠成?”
真要等到那時候,黃邵的戰果怕也傳到何曼手中。
孫策沉默著,沒說話。
魏延見鄧芝正低頭挑揀著武器,忍不住埋怨道:“誒誒,伯苗,你倒是來勸一勸啊。”
誰知鄧芝頭都沒抬,直接上來一句:“元直不在,你還能勸得動他?”
眾人無法,只能坐視孫策領著八百人隨李英一道入營。魏延這個‘少將軍’,本著千金之子不下危堂,率著二百人‘大軍’,仍舊駐扎原地。
…………
…………
一行人氣勢洶洶殺回營地,一邊繼續剪除何儀的親信部下,一邊將帶來的八百人分派出去,臨時擔任這些散兵的軍官。
至于李英的部曲,仍由李英自己統領。一番忙碌,又是半個時辰的血流成河。這批精壯,勉強算是掌握在孫策手中。
眼見到了出發的時候,李英對著孫策道:“隊主,咱們真的要去啊?”
“黃邵兵敗,何儀更是身死。李統領已經棄暗投明,還要跟何曼講一講舊情嗎?”孫策的反問,更讓李英說不出話。
“事成之后,何儀、何曼的位置,你來坐。”孫策許以重利,又拍起李英的肩膀,“往后都是少將軍帳下的人,精神點,別丟份。”
李英欲哭無淚,可他已經沒有回頭路。何儀身死,那怕是他收攏敗軍回營,也會被何曼遷怒斬殺。左右都是死路一條,倒不如一條道走到黑。
“哎。”李英長長嘆口氣,抱拳道:“全憑隊主驅使。”
“去吧,安排你的親信先行撤離。讓他們裝的像點,別讓人看出破綻。”
臨行前,孫策不忘叮囑道。
這就是他小瞧人了,這些賊匪裝別的不像,冒充敗兵的水平,可謂駕輕就熟。
一行人跑了一夜,才在翌日清晨趕至大本營。何曼聽聞何儀撞上伏兵大敗,已是大驚。又聽聞何儀身負重傷,更是帶著親衛隊直奔營口察看。
趴在擔架上的孫策,穿著何儀的那套盔甲,臉上涂著黃土,假裝昏迷不醒。鄧芝、孫賁隨他一起入營,護在暗處。李英負責跟何曼講述進中伏的經過,只聽的何曼怒罵不止。在他們身側,源源不斷的敗兵,正在通過營門緩慢入營。
“黃邵,我誓殺汝。”
若不是黃邵一再保證沿途沒有官兵,他的何儀兄弟怎會如此冒進?何曼跟何儀同姓,更是同鄉同村,之前在黃巾就是相互依仗。歷經多少風雨,才走到今天,此刻看著孫策躺在擔架上沒有聲響,豈能好受?
何曼快步上前,將手搭在孫策身上,分外難受道:“好兄弟,是我啊,你睜眼看看我。”
孫策等的就是這一刻,直接從擔架上騰起,從身下拔出長刀,砍下何曼的首級。
一時血光飛濺,場面霎時陷入過于驚悚的沉寂,又在孫策一聲‘殺’中,揭開亂戰的序幕。
鄧芝、孫賁更是拔刀出鞘,頂著李英一同向前沖。
刀光劍影,絕不允許任何人有思考、反悔的時間。李英這個變數,必須遠離孫策,遠離他的部下。
連著砍翻幾個何曼的親兵,孫策才反應過來,對著追出去的部下道:“何儀、何曼已死,降者不殺,臥者不殺。”
李英更是張口道:“大家都是同鄉,放下兵器,放下兵器。弟兄們,是我帶著官兵來救你們啦。”
何曼的人,更是不甘落后,大聲搶奪著話語權:“他們是官兵,李英出賣弟兄,背棄渠帥,兄弟們隨我殺。”
嘈雜的聲響,充斥在軍營上空。到最后,只有那句‘何儀、何曼已死’,傳遍全營。
在李英的帶領下,混亂的秩序逐漸得到恢復。
能結束的這么快,全因為大家同室操戈,根本不知道誰是敵人、誰是友軍。
不過兩日前,李英帶領的青壯,還是營中老弱婦孺的依仗。
這叫他們如何分得清?如何下得去手?
當權者講利益,底層人更講情份。手中的刀,揮不下去,便只能丟棄。
一場亂斗,打到最后,竟是以哭聲結尾,也是叫人意想不到。
將最后一點抵抗的人馬殺死,待大營恢復平靜,孫策又做出所有人都預料不到的決定。他登上營中高處,讓李英將營內大部分人喊至面前。
他們之間相距有百步,中間是一堆堆金銀財寶,這些都是孫策命鄧芝找人搬來。是何儀、何曼多年所得,家底堪稱豐厚。
晨風颯颯,吹動著旌旗,吹不散空氣中的血腥味,吹不走臺下眾人心中的仇恨和悲傷。
孫策將一切看在眼里,他什么話都沒說,直接上前一腳,將堆好的金銀踹倒。
財物滾落滿地,甚至有不少圓溜溜的珠寶,滾到士卒腳下。
金光乍放,更叫人看迷了眼。
“這些!”孫策指了指地上的東西,大聲道,“都是你們的。”
臺下眾人不禁屏氣凝神,眼神開始晃動。
“我,孫伯符。”孫策沒說什么高大上的話,又一次強調道,“江東孫伯符。”
等到眾人抬起頭,重新看向點將臺上高大的身影。
孫策抬起手,將盔甲拍出聲響,最后說道:“記住我,跟著我。我讓你們吃飽飯,有家住,不用提心吊膽過日子。”
說完,孫策不再多言,坦然叉腰,掃視起臺下眾人。
恰好一朵烏云飄散,艷陽重新露出,金燦燦的陽光正從點將臺上,一寸一寸向眾人身上移動。
金光配鐵甲,半縷紅纓,在頭盔上隨風飄動,當得起意氣風發四個字。
這一刻,宛如神祇的少年郎,似乎跟某道身影重疊。幾年前,也有個人這樣跟他們說過,會帶他們吃飽飯,過好日子。
有老資歷的賊寇見此,不禁暗自抹淚。
李英的視線,正對上孫策游移的目光。他還以為收到隊主暗示,忙張口呼喊:“江東孫伯符,江東孫伯符。”
初時只有寥寥幾人應從,越到后頭,加入的人越多。
聲浪逐漸匯聚,又越傳越大,越傳越廣。
面對少年許下的諾言,身為階下囚的眾人,多數只能選擇相信。只因這份期許,太過美好,太過質樸,讓人想不到理由拒絕。
如此情境下,鄧芝側頭看向孫策,視線中摻雜著幾分敬仰。算命的說他七十歲才能當將軍,可他總覺得這一天,或許不會太遠。
伯符,帶我去打天下吧。鄧芝仰視著湛藍的天空,一時出了神。
孫賁心中卻五味雜陳,他從小就覺得自己不比別人差。不論讀書、習武,都不甘人后。這次會陪著孫策冒險,不僅僅是堂兄的擔心,更擔心叔父事后追責,怪自己沒勸住。
現在親眼看著孫策完成他難以理解的功績,孫賁的認知,第一次發生動搖。
滄海橫流,方顯英雄本色。這世上或許真有些人,非常理所能理解,非他孫賁可以比肩。
營外的魏延,更是焦躁不安。他自然聽到賊匪的呼聲,他不知道自己錯過什么。此刻更是猶豫,不知該率隊沖進去救一救自家少將軍,又怕自己的冒進打亂伯符的部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