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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版序

周華斌

先父周貽白(1900—1977)生逢亂世,橫跨清末、民國、中華人民共和國三個歷史時期。他讀過私塾,進過師范學堂,卻沒有領受過完整的學歷教育。在他的青少年時代,舊式科舉已廢,新式學堂剛剛萌生,國學與西學皆不完善。因家境貧寒,小小年紀就當上了“戲子”,在洞庭湖一帶的江湖戲班里搭班謀生。后來又用演藝掙來的100來塊錢,冒名頂替到武昌師范大學的預科班里旁聽了一個學期。所以,盡管他20世紀30年代在福建泉州的西隅師范學校和其他高中講授過4年國文,40年代在上海復旦大學、無錫國學專修學校、蘇州國立社會教育學院講授過目錄學、修辭學,50年代以后在中央戲劇學院當了教授,但是一填起表來,“文化程度”欄總是寫為“初中一年”。

20世紀前半葉,革命浪潮此起彼伏,中西文化激烈碰撞,造就了一批特殊的人才。先父在青年時代經(jīng)受過民主革命的洗禮,參與過北伐戰(zhàn)爭,搞過國民教育和工會工作,尤其熱衷于戲劇活動。30年代,他著力于剛剛走向成熟的早期話劇和電影創(chuàng)作,同時進入中國戲劇史的研究領域。據(jù)今所知,從30年代中葉到40年代中葉,在10年左右的時間里,他以過人的精力至少創(chuàng)作了14部話劇、14部電影和1部京劇,完成并出版了《中國戲劇史略》、《中國劇場史》兩部帶有奠基和開創(chuàng)性質(zhì)的戲劇史論著,此外尚有若干小說、詩詞和曲藝作品。從50年代起,他專心于中國戲劇史的研究,直至“文化大革命”含恨而逝,終年77歲。 [1]

先父的創(chuàng)作和論著所涉頗廣,其中屬于中國戲劇史的專著凡七種:

《中國戲劇史略》(商務印書館,1936)

《中國劇場史》(商務印書館,1936)

《中國戲劇小史》(永祥印書館,1945)

《中國戲劇史》三卷本(中華書局,1953)

《中國戲劇史講座》(中國戲劇出版社,1958)

《中國戲劇史長編》(人民文學出版社,1960)

《中國戲曲發(fā)展史綱要》(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

七種專著撰寫于不同的歷史時期,繁簡有差,視角也不盡相同,但是有幾個基本觀點始終沒有改變:一,戲劇為綜合性藝術(shù),場上重于案頭;二,戲劇為民族性藝術(shù),強調(diào)民間創(chuàng)造;三,戲劇為社會性藝術(shù),探索其歷史的演進規(guī)律。這七種專著中,最為詳備、最能代表他學術(shù)成就的當屬《中國戲劇史長編》。

先父對戲劇的理解可以用一句話來概括:“戲劇非奏之場上不為功。”這種“場上戲劇”的觀念,是針對清末民初著名學者王國維等以“國學”為由、強調(diào)文本的研究傾向而言的。王國維是中國戲曲史的開山學者,對宋元以來的戲劇形態(tài)提出了“戲曲”的定義:“戲曲者,謂以歌舞演故事也。” [2] 在他的代表作《宋元戲曲考》(又名《宋元戲曲史》)里,特別強調(diào)元曲的文學價值。他將“元之曲”與“楚之騷、漢之賦、六代之駢語、唐之詩、宋之詞”相提并論,稱之為“一代之文學”。 [3] 這對于提高元曲的文學地位無疑是歷史性的突破,但是忽視了場上藝術(shù)的側(cè)面。由于重文輕藝,所以,當日本學者青木正兒繼《宋元戲曲考》之后準備繼續(xù)搞明清戲曲史時,王國維不屑一顧,說:“明以后無足取。元曲為活文學,明、清之曲,死文學也。” [4]

先父強調(diào)“戲劇非奏之場上不為功”,除了他對戲劇的親身實踐和體驗以外,也來自西方的戲劇觀念。1936年,在《中國劇場史》里,他借用“Theatre”(戲劇)的概念來闡述這一點:

劇場,原文為Theatre。其語源出自希臘的Theasthai,原意為“看”。沿用至今日,便成為一個含意頗為廣泛的名詞。所包括者有戲劇、劇團、舞臺、客座,及其他關于戲劇的各方面。換言之,便是戲劇的全部。

他的各種戲劇史和劇場史著作,基本上是以這種Theatre的觀念來研究的,這是他有別于王國維和其他“國學”派學者之處。他這樣認為:

往昔論劇者,審音斠律,辨章析句,所論幾皆為曲而非劇。實則曲為文體之一,因其應用于作劇,乃名劇曲。中國之有戲劇,固遠在未有曲體之前。若僅言南北曲,實不能包舉全體。亦猶單論劇本,不足以概括整個戲劇也。

蓋戲劇本為上演而設,非奏之場上不為功。不比其他文體,僅供案頭欣賞而已足。是則場上重于案頭,不言而喻。 [5]

《中國劇場史》和《中國戲劇史略》都不過是10萬字左右的小冊子,卻透露著這位湖南籍青年在新文化思潮影響下敢于向國學權(quán)威挑戰(zhàn)的民主意識和實事求是的學術(shù)精神。這兩本小冊子出版發(fā)行之后,他并不滿足,認為“兩書雖能并行,然已離案頭與場上為二。昧厥初心,不無耿耿”,于是繼續(xù)搜集資料,加以改寫,“初稿既成,較前兩書擴充不止十倍。方謄真待印,嗣以珍貴曲籍,續(xù)有發(fā)見,復一度易稿”。例如,“其時脈望館所藏雜劇尚未印行,雖獲消息,而原本仍為私人枕秘,不容問津。輾轉(zhuǎn)數(shù)月,始抄得目錄一紙,而內(nèi)容何似,仍屬茫然。迨《孤本元明雜劇》出版,方得據(jù)以補正”。“稿凡三易,字數(shù)屢有增刪。冥思暗索,不敢遽以為允當。每獲一新證,輒牽連數(shù)節(jié),重加改寫,務使明其本源,識其流變。”新書稿自重新撰寫到最后完成“共凡十年”,其間經(jīng)歷了抗日戰(zhàn)爭的艱難時期,先父曾因話劇作品帶有抗戰(zhàn)傾向而遭到過日偽的逮捕。回想這段歷程,他寫道:“中經(jīng)敵偽搜查,幾被抄沒。而予亦因不甘屈服之故,而為敵偽捕系。方其嚴刑逼拷,目睹死者累累,自分不及見本書刊出矣。” [6]

全稿最后完成于抗戰(zhàn)以后的1947年,定名為《中國戲劇史》。同行學者趙景深讀過此稿,十分興奮,著序贊賞說:

到現(xiàn)在為止,我們還不曾有一部比較完備的中國戲劇全史。有之,自周貽白《中國戲劇史》始。

他不愿拾人牙慧,一切說素都有自己的創(chuàng)見,或經(jīng)過一番苦心的研討,方才寫到紙上去。同時,他特別注重變遷大事,不愿意再編《錄鬼簿》或《文苑傳》,所以對于作家,只舉一些能夠代表時代的重要劇作家,不作瑣碎的賬簿式的抄寫。 [7]

由于戰(zhàn)爭動亂,此書未能及時出版。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經(jīng)他的南國社舊友、戲劇家田漢先生推薦,先父將此稿重新整理,于1950年11月再次殺青并寫“自序”,準備納入“人民戲劇叢書”。最終,于1953年3月由中華書局出版。

因為是中國戲劇的第一部“全史”,所以出版后在學界影響較大。1957年夏,受中國戲劇家協(xié)會之邀,先父又于5月至7月作了10次學術(shù)演講,輯為《中國戲劇史講座》,1958年5月由中國戲劇出版社出版。

如火如荼的反“右”斗爭在全國范圍內(nèi)展開,先父的治學方法和學術(shù)成果被批判為“資產(chǎn)階級學術(shù)道路”,迫使他對這部《中國戲劇史》進行反省和反思。1957年12月6日,在整理完《中國戲劇史講座》文稿后,他在“弁言”中寫下了這樣一些話:

本人在解放前曾著有《中國戲劇史》一書,由中華書局出版。因本人對于中國戲劇史的發(fā)展,觀點有所改變,已另作修訂,改交作家出版社重新排印。該書體例,系偏重于材料之征引,本書則以闡述中國戲劇發(fā)展經(jīng)過為主。兩書是有所不同的,仍可互相參證的。至于本書所根據(jù)的材料及一些不成熟的看法,都在書中,毋用多贅。如承讀者賜以指正,極所歡迎。

這里所說的“另作修訂,改交作家出版社重新排印”的那部書稿,便是1960年1月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中國戲劇史長編》(以下簡稱《長編》)。1957年9月10日,他將原《中國戲劇史》的“自序”進行修改,加上了這樣一段:

(《中國戲劇史》)出版以后,曾承各方加以指正,初擬毀版重寫,嗣經(jīng)與戲劇界同志商討,認為本書對于資料之引用,尚無大謬,但能糾正缺失,仍可有助于中國戲劇發(fā)展之研究。乃以兩月時間,細加增改,并另撰《各地方戲劇的發(fā)展》一節(jié),改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以期疏明百花齊放,各有根源。時代進展,一日千里,本書雖有修訂,錯誤必所難免,明知不符作史之旨,但請作為資料以備參考可也。

“毀版重寫”四個字,可以看出他所承受的沉重的政治壓力。當時,整個史學界都在強調(diào)革命的歷史觀,強調(diào)歷史是人民創(chuàng)造的,強調(diào)人民群眾是推動歷史發(fā)展的真正動力,而代表地主階級利益的宮廷王朝,則是物質(zhì)財富和精神財富的享用者和消耗者,代表著反動的一面。在這種簡單的歷史觀的審視下,《中國戲劇史》中大量引用的宮廷演劇資料自然成為眾矢之的。在學界的批判聲中,先父在中央戲劇學院學報——《戲劇學習》上發(fā)表過一篇檢查,題名《編寫〈中國戲劇史〉的管見》,其中說:

我當時所采用的編寫方法,等于是“述而不作”。大部分的篇幅是羅列材料,作為論述的根據(jù)……我雖然在劇本聯(lián)系舞臺這一方面力矯王國維之失,而我的治學方法卻不免受有王氏的影響……結(jié)果比王國維羅列得更多,而并未解決什么問題。這道理很明顯,用不著怪王國維,無可諱言的是自己的階級本質(zhì)的未能徹底改變,才不期而然地接受其影響。同時,也不免由于我的那種不正確的治學方法,以及立場觀點的模糊不清,從而影響了別人……

總之,我過去編寫的《中國戲劇史》一書,非惟錯誤很多,有些有關原則性的問題,因?qū)τ隈R克思列寧主義的文藝理論學習得太差,未能以無產(chǎn)階級立場、歷史唯物主義觀點,辯證地加以論列。因此,該書重版時改稱“長編”,以示非即中國戲劇之歷史,而僅為材料的搜集和排列。倘蒙讀者見諒,假以時間,俾能本此“長編”,詳加改正,輯為專史,這當然是我的愿望……作為自己的補過。

文中所說的“本此‘長編’,詳加改正,輯為專史”,以示補過,便是1961年春完成、1979年作為遺著出版的《中國戲曲發(fā)展史綱要》(以下簡稱“《綱要》”)。這部書的講稿曾經(jīng)分別于1959年和1960年秋季在中央戲劇學院和上海戲劇學院的成人編導班上試講過。1961年4月,先父參加國家高教部召開的文科教材會議,會上決定由他編寫專門供戲曲院校使用的“中國戲劇史”教材,于是再一次整理講稿,定名為《中國戲曲發(fā)展史綱要》。

這部《綱要》不再稱“戲劇”,改稱“戲曲”,其中有它的客觀原因。按60年代的文藝環(huán)境,“戲曲”一詞已經(jīng)不再是王國維所定義的、用于戲劇性表演的“曲”體和文本。它業(yè)已成為中國傳統(tǒng)戲劇的代名詞,而且包含有數(shù)百個聲腔劇種。除了傳統(tǒng)“戲曲”以外,受西方戲劇影響的其他戲劇形態(tài)如話劇、歌劇、舞劇也已經(jīng)大行其道。這些新生的戲劇形態(tài)在中國不過半個世紀左右,毋庸“辨體”,又與源遠流長的傳統(tǒng)“戲曲”之間沒有什么沿革、衍變、發(fā)展關系。就概念本身而言,“戲劇”既包含傳統(tǒng)戲劇(如戲曲),又包括現(xiàn)代戲劇(如話劇、歌劇、舞劇),這是不言而喻的。

“戲劇”和“戲曲”這兩個概念的界別,先父十分明確。早在1936年,他在《中國劇場史》的“凡例”中早已說過:“本書所述,純就中國戲劇固有的事物立言,故截至今代的皮黃劇而止。話劇雖為后起之秀,但因其別具淵源,自當另文詳述,不涉本書范圍。”50年代在《中國戲劇史》及《長編》的“凡例”中,他又一次強調(diào):“話劇為另一系統(tǒng),近年雖頗呈興盛,但別具淵源。本書不以列入,庶免另出線索,自亂體例。”

從早期的文明戲、新劇,到后來的話劇,甚至電影,先父都是身體力行者。1928年4月,戲劇家洪深在南國社的一次集會上創(chuàng)意將新劇改名為“話劇”(英語drama),距先父寫作出版《中國劇場史》不過八年時間。這八年,話劇仍在探索中,未完全定型,因此無從言史。到50年代,話劇雖已“頗呈興盛”,但是先父依然認為是“另一系統(tǒng)”,沒有納入中國傳統(tǒng)戲劇的范疇。歌劇、舞劇更是如此。當然,作為“戲劇”的一部分,他始終不曾排斥話劇。本來準備“另文詳述”,可惜沒有專門進行。 [8]

《綱要》是在接受學界批評的前提下完成的。先父始終重視“論從史出”,反對缺乏史料依據(jù)的主觀臆斷。鑒于《長編》資料性太強,受到批評,于是他接受意見,圍繞“戲曲”的觀念,刪繁就簡,強調(diào)“發(fā)展”脈絡。同時,又充分吸收新中國成立后的新的研究成果,加強和增添了聲腔劇種的內(nèi)容。尤其值得注意的是,《綱要》突出了民間與宮廷的不同意識形態(tài)和不同的戲劇觀,從而表現(xiàn)出比較明顯的“兩條路線斗爭”的影子。這是政治環(huán)境帶來的時代痕跡。

1966年,“文化大革命”開始,先父不但在學術(shù)界失去了話語權(quán),而且被打入“勞改隊”,不斷受到批判,直至癱瘓在床,完全失語。1979年10月,在他逝世將近兩年后,《綱要》才經(jīng)馮其庸先生推薦,由我整理校對,交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

先父從事中國戲劇史研究幾乎終其一生。20世紀30年代到60年代,他的七次撰寫中國戲劇史,在一定程度上體現(xiàn)著清末王國維以后這個學科在20世紀中葉的學術(shù)歷程。《綱要》出版時,“文化大革命”結(jié)束未久,大家心有余悸。作為先父當年的弟子,馮其庸先生和祝肇年先生商議寫序時頗費斟酌。如何以馬克思列寧主義的文藝理論評價這位從反“右”到“文化大革命”一直接受批評和批判的“反動學術(shù)權(quán)威”,確實是一個難題。盡管如此,《綱要》的“序言”依然小心謹慎而又實事求是地寫道:“他的三卷本《中國戲劇史》使用了約兩千種資料,較之已經(jīng)出版的各種戲曲史專著,他引用的資料應該說是最豐富的。”“我們今天從事戲曲研究工作的同志,手頭總是離不開周先生的著作,就是一個明證。”

以《中國戲劇史》為底本略加增補修訂的《中國戲劇史長編》,1960年1月初版時僅印行了7?000冊。由于稀缺,幾十年來中國香港、臺灣及海外漢學界如日本、韓國等地不斷翻印或復印,這是我在同行中親見之事。此次上海書店再版發(fā)行,實在是一件有助于學術(shù)研究的好事。

1981年4月15日,正在主編和完成《中國戲曲通史》的中國藝術(shù)研究院副院長、中國戲劇家協(xié)會副主席張庚先生,在《周貽白戲劇論文選》的序言中對先父一生的學術(shù)成就作出了高度的評價:

世界上研究中國戲曲史的學者不少,但寫成完整史書而能獨樹一幟的,王國維、青木正兒之外,就要數(shù)到貽白了……貽白治學,不滿足于已有的成就,總要求百尺竿頭更進一步,每寫一本書,總有些新的見解,所以用了畢生之力,以求達到戲曲史研究的更高水平,直到呼吸停止,這才罷休。這點精神,是值得我們學習的。我比貽白要小十歲,在他開始著力從事戲曲史研究之時,我還沒有入門。我之從事這方面研究,也是受了他的一定影響的。 [9]

于2003年3月28日凌晨4: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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