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 中國政治史及其分期
分期的意義
中國本是現代世界上一塊“神秘的國土”,關于中國歷史上的問題,更其是“神秘的神秘”;中國政治史是全部歷史中之一部分,要揭穿里面的神秘,須借用二十世紀科學之光,方能有效。因為中國政治史的真相,被“十口相傳”的傳說,后人偽造的古書,以及近來受了些科學洗禮的東西洋博士之穿鑿附會,弄得一塌糊涂,好像成了一座“迷宮”,使有志問津的人如墮五里霧中,無從著手。
中國政治史自然是和西方各國的政治史一樣,是支配階級與被支配階級的一部政治斗爭的紀錄。這一種亙數千年綿延不絕的爭斗,不待說,本是經濟構造的反映,同時又受意識形態的影響。而經濟結構與意識形態的變遷,又是由于生產力與生產關系矛盾的發展。所以,要了解中國政治史,不得不站在生產力與生產關系的基礎上,作有系統的敘述。但敘述亙數千年綿延不絕的歷史,為清醒眉目起見,又不得不作人為的分期,好像在平沙萬里的荒漠中,豎起幾個大的計程碑(Milestone)來。
中國社會史分期的論戰
中國政治史的分期,與中國社會史的分期,無原則上之差別。所以,在說明中國政治史分期之前,必先說明中國社會發展所經過的階段。
兩三年來,關于中國社會史的論戰,差不多達到空前未有的熱度,可惜對于中國社會史的分期仍未得出一致的結論來。茲介紹幾種較有系統的意見于下:
(一)熊得山以為:“在神農以前,可叫做原始共產社會。在神農以后的至陶唐止,可叫做村落共產社會。封建社會大概是發軔于夏代,至周初算是繁榮到極端,其命運亦于周末衰歇。秦始皇統一六國之后,代表土地資本的余孽,仍咄咄逼人,漢代大封同姓,唐代藩鎮專權,以至元代的省道,明代的藩封,清代的總督,民國的督軍,無一不是變相的封建諸侯。所以,中國近代社會仍是封建社會。自帝國主義勢力侵入中國以后,土地資本開始崩潰,發生了不少的新興工商業者。但因帝國主義者的扼制,不獨國家資本不能建設,即個人資本亦無從談起。”(見《中國社會史研究》,第209—223頁)
(二)周谷城以為:“自邃古以至周初為封建之成長期;自秦以后,至于清末為封建之消滅期。自周初至于秦初,可以算是一個封建時代。”(《中國社會之結構》,第46頁)
(三)陶希圣以為:“依社會史觀察,則中國封建制度的崩潰,實開始于紀元前五世紀(約在東周時代。——原編者)。而直至今日,中國的主要生產方法還不是資本主義。后六世紀(約在元代至現在。——原編者)則貨幣經濟始顯然抬頭。雖自然經濟與貨幣經濟有所交替于其間,而社會構造的本質仍沒有根本的差異。此二千五百年的中國,由封建制度言,是后封建時期;由資本主義言,是前資本主義社會。”(《中國社會與中國革命》,第195頁)(近來,陶希圣的意見已有修改,詳見《當代論壇》第六期《中國社會形式發達過程的估定》一文。)
以上三種意見,有一個大致相同的地方,就是認為中國從夏初起,不,從邃古起,即已進入封建社會,一直到現在為止,仍未能跳出封建勢力的范圍。封建這個怪物,在中國歷史上,盤據這樣長久的時期,似乎這一點就是中國歷史的特色。(但王宜昌卻為例外,以為中國封建社會始于五胡十六國。)
(四)郭沫若“自稱坐起飛機把中國三千年的歷史展望了一次”,以為中國社會的歷史階段,可歸納成下面一個公式(《中國古代社會研究》,第23頁):

(五)楊東莼以為:“由黃帝至堯舜這個時代為氏族的公產社會。夏商是奴隸制的國家。真正封建制的國家實始于周代。秦滅六國,封建制度在形式上歸于消滅,實質的封建制度——或者說封建勢力(陶希圣也有這種意見。——原編者)——卻依然存在。中國封建制度在資本帝國主義侵入以后,才發生根本的動搖,且因此產生資本家與工人對立的關系。今日的中國社會形態,便不純粹是資本制的,而封建制的地主與農夫對立關系以及師傅、徒弟對立關系,依然占重要的地位,不過從大體上來說,中國的社會形態已經進到資本制了。”(《本國文化史大綱》,第112—115頁)
(六)李季自稱“按照中國全部經濟發展的情形,以生產方法為標準”,劃分各個時代如下(對于中國社會史論戰的貢獻與批評,見《讀書雜志》之《中國社會史的論戰》第二輯):
(1)自商以前至商末為原始共產主義的生產方法時代(至紀元前1402年止);
(2)自殷至殷末為亞細亞的生產方法時代(紀元前1401年起至紀元前1135年止);
(3)自周至周末為封建的生產方法時代(紀元前1134年起至紀元前247年止);
(4)自秦至清鴉片戰爭前為前資本主義的生產方法時代(紀元前246年起至紀元后1839年止);
(5)自鴉片戰爭至現在為資本主義的生產方法時代(1840年起)。
這三個人的意見,似乎比前面三個人(熊得山,周谷城,陶希圣)要俏皮些。他們也有一個大致相同的地方,即都以下面這個公式為劃分時期的出發點:
就大體講:亞細亞的、古代的、封建的和近世資產階級的生產方法,可以稱為經濟的社會結構相續的時代。(《政治經濟學批評》序言)
而他們不同之處,就是郭沫若一口咬定謂“亞細亞的生產方法”即原始共產制,“古代的生產方法”即奴隸制。楊東莼似乎是竊取郭沫若意見之人,完全抄寫郭沫若的公式,不過把年代變更了一下。李季遵照普列哈諾夫的解釋,認為亞細亞的與古代的生產方法,是兩個同時并存的經濟發展模型,將亞細亞的生產方法連續于原始共產之后,而把奴隸制刪去。
我的意見與郭沫若、楊東莼不同,因為我不相信中國歷史上有一個奴隸社會階段(當然不是否認某些時期有奴隸存在過),我的意見也與李季不同:第一,我認為無所謂特殊的亞細亞的生產方法(詳見杜博洛夫斯基:《亞細亞生產方式、封建制度、農奴制度及商業資本之本質問題》第二章);第二,我認為前資本主義亦無所謂獨立的生產方法,所以,都不能構成一個獨立的時代。他們三個人都以中國社會目前已進到資本制,我則期期以為不可,因為中國經濟結構中雖有資本主義成分,但就一般說來,還不是正式的資本主義生產方法時代。
現在已臨到我自己發揮正面的意見的時候了,我以為《古代社會》的著者莫爾根(Morgan)發現氏族社會,其意義約與生物學上細胞的發現相等,什么是氏族社會呢?用不著我饒舌,氏族社會研究專家考瓦列夫斯基已說過:
氏族社會在本質上是以氏族為單位的一種社會組織,是原始共產社會崩潰之后,生產經濟代替了采集經濟的一種新的社會形式。
依照這種論據,我們必須把氏族社會看成社會發展史上一個獨立的時期,因此,中國社會史也沒有什么例外,其分期的順序應該是這樣:
(一)原始共產社會——伏羲以前;
(二)氏族社會——從伏羲到殷末;
(三)封建社會——從西周到清代鴉片戰爭;
(四)帝國主義統治下的半封建社會——從鴉片戰爭到現在。
中國政治史的分期
中國社會史的分期問題,既解答如上,那么,在這樣總輪廓之上,再討論中國政治史的分期,便迎刃而解了。我認為中國政治史可以分為下面幾個時期:
(一)伏羲以前為無政治制度時期;
(二)伏羲到殷末為氏族政治制度時期;
(三)西周到清代鴉片戰爭為封建政治制度時期;
(四)鴉片戰爭到現在為帝國主義支配中國政治時期。
這不過是一個約略的劃分,各時期之間并無顯明的界限,如用刀切斷的一樣。為什么如此?第一,因為純粹社會,無論何時是沒有的,社會發展到了較高的階段,仍保持著過去的殘余;其次,因為一個新制度是從舊制度里面孕育出來的,新舊遞嬗之間,并無鴻溝隔絕。所以,前一階段與后一階段,其中實有不斷的線索。上面人為的分期,無非取便研究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