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事篇
始信英雄亦有雌——秋瑾與《芝龕記》
在流芳青史的中國古代女性中,“才女”遠多于“俠女”。此處所謂“俠”,不必是行走江湖、救人緩急之意,而偏取其為某一信念動用武力,因而更接近晚清以來對“俠女”的通解——為救國救民事業做出壯烈之舉、勇于自我犧牲的女性。晚清人尚友古人,在此類具有俠烈風骨的女子中,最多被道及的自是花木蘭與梁紅玉。秋瑾痛心時事,亦稱言:“可憐女界無光彩,只懨懨待斃,恨海愁城。湮沒木蘭壯膽,紅玉雄心。”1而歆羨“當年紅玉真英杰,破虜親將戰鼓撾”2。不過,在木蘭與紅玉之外,秋瑾還別有取法,頗與眾不同。
若依據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秋瑾集》加以統計,其詩詞部分名列首位的“俠女”竟然非花非梁,而是秦良玉。三人出現的頻率分別為三次、兩次、一次3,梁紅玉屈居末席。這還是以題目而不是以首數計算的結果,若在相反的情況下,秦氏還可加六分。并且,論詩題與花木蘭同等的沈云英,實際占名最少為七首詩。依情理而言,花木蘭、梁紅玉應當最對秋瑾的心思,二人所抗擊的敵方均系外族入侵者,與清末的形勢及秋氏的反清革命思想正合拍。而說到歷史知名度,無論秦良玉還是沈云英,都無法比攀木蘭和紅玉。秋瑾的舍此取彼,愛重秦、沈,總該有其特別的緣故。
事情不妨從遠處談起。讀秋瑾的白話文,固然可知其盡力模仿口語,但戲曲語言也在取用的范圍內。以演講體寫作的《敬告姊妹們》文中,關于女同胞的悲慘境遇即有如下一段說辭:
足兒纏得小小的,頭兒梳得光光的;花兒朵兒札的鑲的戴著,綢兒緞兒滾的盤的穿著,粉兒白白、脂兒紅紅的搽抹著。一生只曉得依傍男子,穿的吃的全靠著男子。身兒是柔柔順順的媚著,氣虐兒是悶悶的受著,淚珠兒是常常的滴著,生活兒是巴巴結結的做著。一世的囚徒,半生的牛馬。4
與《西廂記》“長亭送別”一折中著名的《叨叨令》唱詞對勘:“見安排著車兒馬兒,不由人熬熬煎煎的氣;有什么心情將花兒靨兒,打扮得嬌嬌滴滴的媚;準備著被兒枕兒,則索昏昏沉沉的睡;從今后衫兒袖兒,都揾做重重疊疊的淚。”不難發現秋氏的范本所在。因此,其女弟子徐雙韻述秋瑾“在學習經史詩詞以外,特別愛讀《芝龕記》等小說”,證實秋氏對傳奇一類戲曲文學的確情有獨鐘;由讀《芝龕記》進而“對秦良玉、沈云英備極推崇”5,則于秋瑾的作品中也可得到印證。
秋瑾早期詩篇中有《題〈芝龕記〉》八章,寫作時間雖不能確指,大抵可認作居住湖南時期的手筆6。而董榕的《芝龕記樂府》自乾隆年間完成以來,便屢有印本,距秋瑾閱讀時間最近的是光緒十五年(1889)道州署董氏重刊本。道州今地為湖南道縣,重刊者為榕玄孫董耀焜,與秋瑾詩題記中所言及并熟識的“董寅伯”應是同宗晚輩,因董榕乃“董寅伯之王父”7。《芝龕記》原本卷首已載有大量名人序文及題詞,光緒重刊本新增的此類文字便只能置于卷末,稱作“書后”或“題后”。這多出的部分,即是光緒本與道光二年(1822)由董榕之孫象垚所刊本的不同處。秋瑾的題詩,又名《〈芝龕記〉題后》,也是其所讀為光緒本的一條旁證。只是徐雙韻所謂“小說”,用的是舊時的文類概念。今日說來,董作《芝龕記》自應算作戲曲類的傳奇項下,全本有六十出。
盡管有人批評《芝龕記》“考據家不可言詩,更不可度曲”8,“失之瑣碎,演者或病之焉”9,不過,其不適合舞臺演出的短處,并未影響案頭閱讀的效果。文人戲曲被欣賞處往往在彼不在此。以《藏園九種曲》知名的蔣士銓,夜讀《芝龕記》,“月昏燈灺,按節歌詠之”,也會“感觸唏噓,不自知其悲從中來,因剪燈疾書,題詞數章”10,托人轉寄給未必相識的董榕。而諸人激賞處亦即作者引以自豪的,全在“以一寸余紙,括明季萬歷、天啟、崇禎三朝史事”,“洵乎以曲為史矣”11,劇中“所有事跡,皆本《明史》及諸名家文集志傳,旁采說部,一一根據,并無杜撰”12。因之,秋瑾讀此曲本,也有代信史之意。

圖1—1 《重刊芝龕記樂府》封面
秦良玉與沈云英雖同生長明季,卻并無關聯。只因二人的對手均有明末農民起義軍,董榕出于“闡揚忠孝節義”13的題旨,于是設計綰合二者,杜撰沈氏之姊并其前身云貞曾與秦氏結拜,頗具匠心。若論其本事,秦良玉為四川忠州(今忠縣)土家族人14,于夫死后,代領其職,任石砫宣撫使。秦“為人饒膽智,善騎射”,“所部號白桿兵,為遠近所憚”。在明末內憂外患紛起的時局中,秦氏南征北戰,赴榆關(今山海關)抵御后金軍,在四川境內與張獻忠、羅汝才交鋒,屢建功勛,受封總兵官,得崇禎皇帝召見平臺,賜詩四首15。秦良玉于晚清突受重視,尚可取其殺敵為國的勇略;而沈云英最著名的事跡,亦為唯一的戰功,則不過是闖入敵營、奪回父尸,而被比附為孝女曹娥。這在文人的一支生花妙筆下,自然也是奇功蓋世、英杰了得:
于是列女束發用胄,覆羅以;刷金箱而斬秣,溉黛碗以傳餐。朱旗拭淚,盡作胭脂;素鉞矢心,勿縣巾幗。乃率十余騎,奮呼突隍,直趨賊壘。連斬卅寇,頓驚五校;奪父骸于車上,拔賊幟于帳中。裙披馬腹,浥似桃花;齒嚙箭頭,碎為菰葉。
因沈氏“求尸殺寇,不用城頹;誓命哭父,如浮江出”16,本出孝心,兼忠國事,明廷特授以游擊將軍,命代其父任湖廣道州守備。雖然領兵僅三月,沈氏即辭職還鄉,不似秦良玉為明朝作戰之全始全終,秋瑾亦不介意,只取其平生一事,而青目相加。

圖1—2 《重刊芝龕記樂府》首出
《芝龕記》對秋瑾影響之大,從其縱斷千古、屈指三女的推舉,已分明可見。所謂“壯哉奇女談軍事,鼎足當年花木蘭”(其八),能夠與家弦戶誦的女英雄木蘭比肩者,秋氏心中唯有秦良玉與沈云英。而三人共同處,均在嘗橫槍躍馬、沙場殲敵,不比梁紅玉的擊鼓助戰,尚隔了一層。秋瑾稱頌秦、沈,便多于“翠鬢荷戈上將壇”(其五)一點落筆:
搘撐乾坤女土司,將軍才調絕塵姿。
靴刀帕首桃花馬,不愧名稱娘子師。(其二)
結束戎裝貌出奇,個人如玉錦駝騎。
同心兩女肩朝事,多少男兒首自低。(其七)
所欲吐露的,其實還是秋瑾本人建立同樣一番驚天動地事業的心思。讀《芝龕記》劇本的當日,秋氏并無堅定、自覺的反清革命意識,因而對秦、沈功成后的封賞不免過于看重:
今古爭傳女狀頭,紅顏誰說不封侯?
馬家婦共沈家女,曾有威名振九州。(其一)
莫重男兒薄女兒,平臺詩句賜蛾眉。
吾儕得此添生色,始信英雄亦有雌。(其三)17
對皇帝的平臺賜詩也以為榮耀,津津樂道,與日后的想法顯然相左。不過,做乾坤中一奇女子,于天地間留大名聲,卻始終為秋瑾一生不變的追求。
這一借《題〈芝龕記〉》詩發露出來的豪氣,待秋瑾北上京師,閱讀新書新報、目睹清廷腐敗后,便與其迅速滋長的革命情緒融為一體,至留日加入同盟會而達于極點。不斷歌詠刀、劍,取號“鑒湖女俠”,持劍穿和服留照,所有這般表現,都昭示著秋氏“但恃鐵血主義報祖國”18的悲壯決心。再言及秦良玉與沈云英,注目處便盡在救國救種一點心事上。自署“漢俠女兒” 寫作的彈詞《精衛石》,開篇第一回即設計了“覺天炯炯英雌齊下白云鄉”的場景,以改變“睡國昏昏婦女痛埋黑暗獄”的現實。這些被瑤池王母遣下人間的男仙女仙,均為在“下界作過英雄事業及有名者”,下凡的任務是實現男女平等、推翻清廷統治:“掃盡胡氛安社稷,由來男女要平權。”男仙人選全是宋、明兩朝抵抗異族的文臣武將,女仙不可能那么齊整,而走在前頭的恰是“木蘭攜手秦良玉,沈氏云英聯袂偕”。三人居首、余眾隨后的安排,顯示出秦、沈在秋瑾心目中的特殊地位。故事的主角黃鞠瑞(留學日本后改名“黃漢雄”)口口聲聲所贊頌的古代女杰,也以有戰功者最提氣:
如古來奇才勇女無其數,紅玉、荀瀴[灌]與木蘭,
明末云英、秦良玉,百戰軍前法律嚴,
虜盜聞名皆喪膽,毅力忠肝獨占先。19
因秋瑾遇難,《精衛石》未完稿,黃氏諸英雌的革命壯舉具體情節不可知;而從秋氏早已擬好的回目推想,第十三回“天足女習兵式體操”、第十六回“投盾叱帥女子顯英雄”20,其中正該有義舉的預演與實際的交兵之類勇壯表現。
彈詞故事中的諸人盡管影寫了秋瑾本人的行跡、志向,仍不如秋氏的俠女自道,更明白揭出其以秦、沈自許的真心。《滿江紅》一詞最傳神:
骯臟塵寰,問幾個男兒英哲?算只有娥眉隊里,時聞杰出。良玉勛名襟上淚,云英事業心頭血。醉摩挲長劍作龍吟,聲悲咽。 自由香,常思爇;家國恨,何時雪?勸吾儕今日,各宜努力。振拔須思安種類,繁華莫但夸衣玦。算弓鞋三寸太無為,宜改革。21
這一首受岳飛影響甚為明顯的同調詞作,同樣抒發了救國雪恥的“壯懷激烈”之情。而秋瑾認定的洗雪家國之恨的最佳途徑,便是如秦良玉與沈云英一般殺敵報國,立功疆場。未能致此,秋瑾不免暗自悲傷,焦急萬分。
這種秦不離沈的并舉,固然得自早年閱讀《芝龕記》的印象,卻也與秋瑾個人的性情相關。董榕撰寫《芝龕記》,對秦良玉、沈云英其實各有側重,所謂“修前史,昭特筆,表純忠奇孝照耀羲娥”(首出《開宗》)22。何東山點評時,便有意道破:“《明史》特為秦良玉立傳,且著于諸臣列傳中,表純忠也;《流賊傳》載攻道州,守備沈至緒戰歿,其女再戰,奪父尸還,城獲全,表奇孝也。記本此而考據更博。”23秋瑾閱讀戲文的當日,也一并接受了劇中對秦、沈二女的“忠”“孝”定位。《題〈芝龕記〉》全詩八章,倒有兩處直言此義:“忠孝而今歸女子,千秋羞說左寧南”(其五)、“忠孝聲名播帝都,將軍報國有良姝”(其六),并專有一詩頌沈女孝行:
百萬軍中救父回,千群胡馬一時灰。
而今浙水名猶在,想見將軍昔日才。(其四)24
對沈云英的“奇孝”之舉一片欽佩。其中的“忠”,在反清意識產生后,自然是只忠于國家而非指朝廷;至于“孝”,在秋瑾一生倒確是恪行不違。
翻閱秋瑾遺文,不難發現她很珍視親情。特別在結婚以后,對王家多有不滿,自然更容易親近自家人。為兄長留學出謀劃策,頻頻賦詩感嘆與妹分離,而尤以思母之情最深厚。盡管她也抱怨家長做主的“婚姻不能自由”,使其無法“得一佳子弟而事”,“不能稍有所展施以光母族”,但為此而“不能孝養,反使老母縈心”,仍自責為“負罪實深”25。幾乎從出嫁之日始,秋瑾即不斷借詩詞傾吐對母親及家人的深長思念。《乍別憶家》云:
遠隔慈幃會面難,分飛湘水雁行單。
補天有術將誰倩?縮地無方使我嘆。
拼卻疏慵愁里度,那禁消瘦鏡中看!
簾前勾樣昏黃月,料得深閨也倚欄。26
它如《思親兼柬大兄》《寄家書》諸作均與此同調。后詩念及母親,更是無微不至:“發容應是舊,眠食近何如?”“秋來宜善保,珍攝晚涼初。”27并借他人之酒杯,澆自己胸中之塊壘,題鄭沅《孤帆細雨下瀟湘圖》一詞,竟也寫得十分動情:“課兒聲,長已矣!思親淚,何時止?剩瀟湘詩句,蘭閨遺志。”28這些作品大抵寫于湘中及居京初期。北上日久,更多新朋友、新事物吸引著秋瑾,思母情懷雖稍釋,但“高堂有母發垂白”29仍占據其心中隱秘的一角,思報母恩始終為其未了的心愿。秋母于秋瑾被害前半年病逝,女兒的挽聯極盡哀痛:
樹欲寧而風不靜,子欲養而親不待,奉母百年豈足?哀哉數朝臥病,何意撒手竟長逝?只享春秋六二;
愛我國矣志未酬,育我身矣恩未報,愧兒七尺微軀,幸也他日留芳,應是慈容無再見,難尋瑤島三千。30
為救國而不能分身奉母,“忠孝難兩全”這一困擾古來無數仁人志士的難題,也成為秋瑾的現實處境。而我們從《挽母聯》中讀出的,仍是銘心的孝思與深刻的悲哀。
不過,《孝經》說“孝”,“事親”乃是最起碼的要求,而“立身行道,揚名于后世,以顯父母”,方為“孝之終也”(《開宗明義章》)。于此,忠、孝亦可兼得。秋瑾的《挽母聯》顯然也循這一思路展開,因而最終歸結到“他日留芳”,而以“慈容無再見”為無可彌補的遺憾。
對流芳后世,秋瑾早有充分的自信,問題只在如何做法。文武兼長固是其衷心所愿,《芝龕記》中塑造的秦良玉與沈云英正是典范;而自古多才媛而少俠女,秦、沈的赫赫戰績于是更令人驚羨。秋瑾偏重二人的女將軍身份,原因在此。何況,她所面對的亡國危機、欲鏟除的清政權,都以使用暴力手段解決最有效。在這種情境下,沈剛中為《芝龕記》寫的一首題詞詩無疑最合秋氏的心意:
桃花馬上耀紅妝,娘子威名震遠方。
瓦解漸看移鎮后,偏教一女系興亡。(其二)31
在秋瑾本人的《題〈芝龕記〉》中,便也突出這一理念,使“肉食朝臣盡素餐,精忠報國賴紅顏”(其八)32成為全詩的基調。
而其有志救國、投身革命之后,慷慨豪邁、“舍我其誰”的擔當精神愈加發揚激越。由于內中帶有明確的自我犧牲意識,“我輩不出,如蒼生何”即與“我不下地獄,誰下地獄”融成一片,而更顯悲壯。身為女子,卻能負此大任,尤令秋瑾舉目天地,豪情萬丈。詩作中“只身東海挾春雷”“我欲只手援祖國”33之偏愛形單影只,正是這種心態的表露。諸多作品對男子的斥責與對女性的頌揚,也導源于此。彈詞《精衛石》的主人公黃鞠瑞比較歷史上的男女人物,說罷秦、沈等“奇才勇女”的光輝事跡,接下來的數語竟將天下男子罵倒:“投降獻地都是男兒做,羞煞須眉作漢奸。如斯比譬男和女,無恥無羞最是男。”34《題動石夫人廟》聯語亦云:“如斯巾幗女兒,有志復仇能動石;多少須眉男子,無人倡義敢排金!”35 碌碌無為的男子完全作為女性的陪襯,卑不足道。在這些不公平的敘述中,凸顯的其實還是秋瑾本人高邁一世的女杰情懷:環顧宇中,唯我能救世界!
作奇女子,留大名聲,早年閱讀《芝龕記》的一點念頭,竟伴隨秋瑾一生,最終以擘劃起義、從容就義而完成與實現。在世時,知其心曲的女弟子徐蘊華(小淑)已以“隱娘俠氣原仙客,良玉英風豈女兒”36相推許;無獨有偶,辛亥革命后,中華書局發賣的“世界女杰箋”,其第一組共八枚,中外人士各半,與南亭格爾、蘇斐亞、羅蘭、貞德匹配的,正是花木蘭、秦良玉、沈云英與秋瑾37。能夠與其仰慕的古代女杰一起被世人記誦,這可以說是對秋瑾最體貼的贊賞與最合適的紀念。
1996年1月30日于京西蔚秀園
(初刊《文學評論叢刊》第1卷第2期,江蘇文藝出版社,1998年1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