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載欣載奔:過一過中國人的好日子
- 薛仁明主編
- 4999字
- 2024-10-23 18:02:58
十里洋場的土包子
胡興旺
一
我生長在山西黃土高原的一個村子里。
小時候,最大的夢想就是進城。城里多好啊,有汽車,有樓房,有電影院,有自由市場,車水馬龍的,熱鬧。村里太小,放不下我。村里太土,又臟又破。城里洋氣,那才是我要去的地方。當我考上大學,到了沿海城市大連,終于離開了又土又破的老家,第一次看到了海。我覺得世界好大,好開闊,真是“天高任鳥飛,海闊憑魚躍”。
在大連混了十一年,“跑路”到了大上海。由于工作的關系,經常陪洋人到一些“洋氣”的場所。外灘的夜店,新天地的酒吧,衡山路的舞場,陸家嘴的景觀餐廳……我完全夠得上專業導游水平了。去過的,我都會特意存下電話號碼,有客人或外地的朋友過來,我就帶他們到那些地方玩,讓他們也體驗一把大上海的味道。東方明珠,我累計上去過三十多次,一度連那些導游們的解說詞,我都背熟了。每次陪老家來的朋友吃飯,看到他們嘖嘖贊嘆大上海的“洋”氣、“抱怨”寶萊納的一杯啤酒都要八十塊錢時,我的內心就升騰起一種快感。那種快感似乎是在昭告世人:“咱村里人終于進城了?!薄霸賮硪槐 薄拔腋闪?,您隨意!”爽!
然而,土人就是土人,即便是生活在大都市,穿上西服,也還是個土人。每次打領帶,我都覺得有種要“上吊”的感覺,渾身不自在。我身上那個“土”是來自骨子里,是流在血液里的“土”,難以改變。
二
在外漂泊三十多年,我對各地的飲食都基本適應,但骨子里還是喜歡山西的面食。十幾年前,在上海的山西餐館很少見,味道也不純正。有一天,我突然在南京路附近發現了一家叫“三晉春秋”的家鄉菜館,味道比較正。我如獲至寶,每隔一段時間,就乘公交車一個多小時,到南京路吃碗“剔八姑”(老家的一種面食),再美滋滋地坐車回去。一個來回,半天就過去了,但我覺得很值!如果長達半個月沒去吃碗面,總覺得肚子里的腸腸肚肚沒有安頓好。
我的工作相對自由,忙起來需要好些天連著轉,不忙的時候好幾天沒什么事。有空時我喜歡漫無目的地閑逛,在上海的老弄堂里瞎轉悠,看那里的老人們打牌,小孩們在狹小逼仄的過道里玩,或者找個路邊的茶房看書,甚至干坐著發呆。
在許多朋友眼中,我這個人有點“怪”,不可理喻,是典型的“不務正業”。身邊的許多朋友不斷地打拼,賺錢,換工作,換房,換車,換身份,我卻始終對這些事情提不起興趣。有朋友一直誤以為我賺了很多錢?!百崏蛄隋X”,閑得無聊才有資格“不務正業”的。其實這是天大的誤會,我比身邊的大多數人都窮,我只是難以脫離“缸里有米就能睡著覺”的農民心態。就像我老家的農民,“今年收成不好,還有來年”,這樣的心態讓人心很安定。讓我去琢磨跑幾個客戶,開發點新業務,賺更多的錢,換房換車,我是斷然不會的。
我特別懷念老家的農民蹲在門口大樹下抽旱煙的場景。我不知道我為什么要賺更多的錢,總覺得錢夠用就可以了,我對于金錢和物質的欲望不強烈。就像我老家村里的農民,除了春天播種,夏天除草,秋天收割,和一些婚喪嫁娶、生老病死的事情,有大把的時間“無所事事”,聊天、走親戚、曬太陽。我覺得農民的生活才是真正的“過日子”。老婆賺錢比我多,對我賺錢的期望值不高。拋開我早些年“逃荒跑路”的日子不說,大多數時光,我壓力不大。
在上海,我雖然看起來是過著都市的生活,但本質上還是個農民。我的思維模式、行為模式,還是一副農民的習氣。
三
2014年夏天,有一段時間我比較空,一天我突發奇想,決定獨自開車去逛一逛。于是帶了簡單的行李,開車上路。車上高速,我還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斓教K州時,我想起我有個堂姐可能在蘇州與孩子同住,便電話聯系,想去看看他們。結果不巧,他們因故沒在,我便改道北上,往蘇北方向開去。
車到鹽城界,想起了大學的同窗室友“洪老二”的老家就在鹽城,他姓“洪”,“老二”是他在我們宿舍按年齡的排行。他每次寄家信要錢,信封上寫著的地址我還記得:江蘇省鹽城市樓王鎮樓范村四組。何不去老同學老巢一看!我馬上定位導航,開到了他老家,打聽找到了他的老屋。洪老二在東北經營企業,已經是開7字頭寶馬的“洪總”,父母均已接到城里,老家的房子已經廢棄,房前被鄰居種了密密麻麻的玉米,房門都無法靠近。遇到洪老二的一個嬸子,聊了半天,我才離去。
第二天,我去看了鹽城的新四軍紀念館,去了射陽沿海灘涂丹頂鶴基地,然后一路北上,向連云港方向開去??斓交ü降亟鐣r,我聯系了老家在連云港的朋友,得知花果山景觀多為近年人造,便打消了前往的意思,一路向北。
這種沒有目的地的旅行非常自由,讓我當下的每一秒都成了最美的風景,綿延無盡的道路,遠處的群山綠樹,天邊的夕陽彩虹,前后穿行的車輛……一切都是完美的。我覺得自己融化在天地里,成了飛鳥,忘記了自己的存在,只有當下的自由。
看到“日照”的地標,我想起了“日照香爐生紫煙”的詩。雖然此“日照”與李白的詩并沒什么關系,但我覺得很有意思。生活中有很多事毫無邏輯關聯,但確實能帶給人靈感和快樂,挺好玩。
邏輯常常令人緊張。愛講邏輯、講道理的人往往不夠可愛。我喜歡孩子,孩子們沒有邏輯,個個都是天使。
當晚,我下榻日照,到海邊看了海,買了個形狀像屁股一樣的珊瑚,還看到不少當地的老年人在海邊游泳,身體確實都很好。當晚,我在路邊的燒烤攤吃海鮮,喝啤酒,和當地的人聊天,搖搖晃晃地回了酒店。
告別日照,我獨自開車去了乳山、威海、煙臺,渡船去了大連、天津、河北、北京,五臺山,順便回了趟老家,又去了長治、河南周口,經蚌埠、南京,折回上海,行程4500公里,見了不少有趣的人和事,一切都是非常的美妙。在煙臺海灘,看到有人把車開到海灘趟水,我也把車開了進去,結果車陷進沙子里。他們開的都是四驅的越野車,我開的是兩驅轎車??粗磳q潮的海水不斷逼近岸邊,我嚇壞了。幸虧一個開越野車的小兄弟,趕在漲潮前幫我把車拖到岸上,我們后來成了朋友。幾個月前,他和女朋友吵架,還請我幫忙出主意。
若不是機緣巧合,靈光乍現,我斷不會做那樣一次說走就走的旅行。那次旅行給我很多啟示,讓我反思了許多問題,某種程度上改變了我生活的態度。那次旅行讓我意識到:我們很難“規劃”自己的生活,因為真正的生活是“生發”出來的,不是規劃出來的。我們智慧太淺,而生活很寬,我們只有順應它,懂得了在生活中的“進退出入”,才能讓自己的身心安頓。
四
那次旅行以后,我變得更加“散漫”了:對于生意上的伙伴,更多是當作朋友一樣相處,即便是沒有生意往來,也經常關注。有些外地朋友多年沒有生意,也不來往,但他們來到上海,我會盡量抽空接待。大家吃飯聊天,發現彼此除了生意,還有生活,還有那么多有趣的東西可以分享。與許多人成為朋友,反倒是大家在沒有了業務合作以后。
每個人都有“主業”“本職”“身份”之外的很多面向,那些面向,比我們直面的那個有目的性的“業務”“正事”更加精彩紛呈。當我們目的性很強的時候,往往難以看到那些有趣的面向。許多沖著“結婚”目的找對象的,有不少都離了。人的許多面向,是在生活中慢慢顯現的。
與我合作的工廠,有很多外地來上海打工的,老人孩子留在老家,云南貴州四川的都有。他們的生活很枯燥,整天在車間里做著機械的重復工作。偶爾和他們在一起干點活,男男女女的,聽他們聊老家的故事。個別工人“不懷好意”地故意說點“黃段子”讓旁邊的女工聽到,引來對方一陣哄笑和罵聲。以前遇到這種場景,我覺得他們“粗俗”,因為我是“讀書人”,有“文化”,現在我覺得他們挺真實、挺有趣。
外地有朋友來上海,我會盡量抽空陪他們玩,如果恰好有國外客戶來,我會把他們聚在一起,大家吃飯聊天,彼此認識。有人覺得我這樣把兩撥毫不搭界的人攛掇到一起很不好,但我看挺好,他們也樂意,覺得很有意思。國內的朋友借此了解了我的客戶,國外的客戶借此看到了我國內朋友圈和他們的生活。彼此的世界因我更加開闊。
五
在上海這個重效率、講“投入產出比”的環境,我的思維和行為方式是比較另類的,常讓人難以理解。難以理解,就會產生分歧和矛盾。身邊的很多朋友覺得我是“小農思維”,經常做一些“毫無意義”的事情,與現代文明社會格格不入。我也覺得我頭腦中存在“小農思維”,一度也非常糾結,感覺自己或許有問題,但想不清楚自己“錯”在哪里。
2018年6月,有緣接觸到薛仁明先生。薛先生很“土”,走在農田里,十足一個種地的農民模樣。這樣的人講歷史、講京劇,講得活色生香,讓人聽得欲罷不能,又哭又笑。聽著聽著,我才漸漸地品出點味道來,自己一度曾經非常糾結的許多問題都慢慢消解,讓我更加清楚地看清了自己。
反思自己,我一直是以自己的“土”而自卑的,從當初一心要沖出家鄉的“土”地方,到后來在上海盡情地消費“洋玩意兒”,不斷帶朋友逛那些現代、新潮的場所,其實都是想證明我自己不再“土”了。有了微信,我給自己取了個“胡胡”的名字而不用實名,多半也是覺得“興旺”這名字太土氣了。自從上學以來,我對我媽從《毛主席語錄》里面取出的這個名字就很不滿意,覺得這名字比“鐵蛋”“狗娃”之類的好不了多少。所以,多少年以來,別人叫我本名時,我一直是有點羞于答應的。到了上海,一直在外企,大家都用英文名字,我延用起了大學外教給我起的名字“亞當”。沒人再叫我的“土名”,自信心接連三個漲停。自取“胡胡”的名字,只因我愛“胡思亂想”和“胡說八道”,覺得好玩,關鍵是這個名字不“土”。
六
近墨者黑,薛先生的“土”,喚醒了我的“土”。我有點驚訝,原來一個“土”成薛先生這樣的人,居然也可以博學多才,活得一身喜氣。原以為博學多才一定要“法相莊嚴”,至少也要“道貌岸然”才對。處久了,發現薛先生的才氣和喜氣,是從他的“土氣”中滋生出來的?;蛘呖梢哉f,他本身就是一塊“土”,無論你潑臟水,還是倒大糞,他都“來者不拒”,經他一“化”,開出花、結出果。同學、輿論無論如何取笑、批評他本人,無論如何吐槽家人、社會,薛先生都能“笑納”,從中“提煉”出“養分”,以樸素而風趣的言語講給同學,讓聽者有所共鳴,得到滋養。
薛先生長得土,讓眾多女生一眼看上去,絕對不會有任何多余的想法和沖動,所以反而能夠沉下來靜靜地聽課,關注他所講的內容。不知道這是不是薛先生的“詭計”。我發覺,薛先生這塊“土”很厚、很沉,里面埋藏著很多寶貝,我在里面刨到了許多:孔子、劉邦、蕭何、張良、司馬遷,還有京劇、婚禮、葬禮、祭祀這些我們近在咫尺,卻又不知其好的傳統文化和習俗,還有一幫活色生香的同學、朋友。孔子、劉邦們是千年之前的人,但在薛先生這塊“土地”上,他們又活了,我們又看到了他們的音容笑貌,聽到了他們的心跳。
薛先生讓我看到了,我們的生活原本是有“詩意”的、有趣的。自己在大上海,衣食無憂,卻過得很無趣,沒有“詩意”。聽薛先生課,讓我在歷史中看到了“詩意”,在京劇中感受到了“詩意”,生活也不再那么“失意”。我看到了“無用”原來那么“好用”,看到了生活中的許多細節和感動原來可以那么生動有趣。
在上海這個都市,身邊很多的人過得很富有、很成功,但也很緊張、很“務實”,缺少了點“詩意”。的確,“詩意”這玩意兒,不能吃不能喝,不能還房貸,也不能抵稅。人到上海,多會變得比較精明,圖個“實惠”,這點我一直不太能適應。在我們老家的農村,大家的生活,除了勞作、養家,還有人情往來,還有大把的時間曬太陽、做些“沒意義”的事。我覺得,那是在養神、養氣。這是我在薛先生的課上認識到的。
薛先生讓我看到了“土”的好,也讓我對“土”的感情由厭惡轉變為自豪,讓我越來越覺得又“土”又“丑”原來是我的“資源稟賦”,原來自己糊涂,一直把自己那個“土氣”作為“不良資產”進行“剝離”的?;盍舜蟀胼呑樱尤话炎约旱呢敻划斪髁素摀媸怯掴g!
我的“土”,是骨子里的,和我們老家那黃土一樣厚重。
黃土地看起來很臟,但春來花開,秋來結果,是真正能生發、孕育生命的根本。
城里人不愿到我們村里,覺得塵土很臟,茅廁很臟,缺水,不講衛生。我覺得有道理,村里的條件確實與時代有些脫節。見到薛先生,我發現他似乎不僅自己“土”,還喜歡“土”,贊美“土”,甚至喜歡“臟”。有一回一起吃飯,薛先生發現夾起的一個丸子里有一根長長的頭發,他竟然一邊開玩笑一邊把那個丸子吃掉了。當時看得我目瞪口呆。后來我終于明白了,薛先生打趣的背后,是對主人的體諒。
要想開出蓮花,就得扎根在污泥里。這是薛先生的言行給我的啟發。
薛先生讓我看到了“土”人的希望。
又到花開季,好想回去看看,踩一踩那厚厚的黃土。那片厚土上,杏花、梨花又該是漫山遍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