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虎變:晉國大族的興衰
- 劉勛
- 3706字
- 2024-10-23 17:55:57
晉惠公改革:“作爰田”籠絡人心,“作州兵”創立軍國
為了講述晉惠公改革的具體內容,我們必須先簡單梳理一下從晉獻公晚年到晉惠公時期的晉國歷史。
如前所述,前666年,晉獻公接受驪姬建議,將公子重耳和公子夷吾分別外派到蒲邑和屈邑,當時公子重耳六歲(11),而公子夷吾更幼小。顯而易見的是,兩位公子在成年之前,是不可能自主治理蒲邑、屈邑的。在這期間,實際治理城邑的是他們的輔臣團隊,而實際的決策者是公子重耳團隊的領袖狐偃(12),以及公子夷吾團隊的領袖郤芮(13)。
在接下來的十多年里,公子重耳和公子夷吾分別在蒲邑和屈邑長大。在兩公子人格和價值觀形成的關鍵時期,施加決定性影響的不是一年到頭根本見不到面的父親晉獻公,而是一直在他們身邊的首輔狐偃和郤芮。從傳世文獻記載來看,在流亡期間,公子重耳對狐偃、公子夷吾對郤芮都是言聽計從,《國語·晉語四》更是明確記載說,“(公子重耳)父事狐偃”。筆者推測,公子夷吾與郤芮的關系,應該和公子重耳與狐偃的關系類似。
后來晉獻公聽信驪姬讒言,派兵攻打蒲、屈,導致前655年公子重耳(十七歲)出逃到白狄居地(14),前654年公子夷吾出逃到梁國(15),兩人的輔臣團隊也從此轉變成為從亡團隊。對狐偃、郤芮等從亡諸臣來說,他們已經拋棄了在晉國立功升遷這條常規途徑,轉而踏上了一條風險和回報都更高的途徑,那就是像當年“押寶”曲沃政權的人才那樣,“押寶”自己長期輔佐的這位公子、認其為自己的主公,搭上身家性命“追隨”主公(有時候其實是“推動”甚至“脅迫”),想方設法將主公推上君主寶座。如果主公成了國君,那么自己也就能夠憑借從亡擁立大功,實現階層躍升,一舉成為高級卿大夫。
前651年晉獻公去世后,公子夷吾聽取了首輔郤芮“不擇手段抓住機會”的建議,承諾給原本支持公子重耳的國內重臣里克、丕鄭大量土地,換取他們的支持或者至少中立,并承諾給秦穆公大量土地來換取秦國(16)的擁立,最終在秦穆公的武裝護送和呂甥等國內黨羽的接應下回國奪權成功,成為晉惠公。
晉惠公即位之后,又聽取了首輔郤芮“不惜代價重塑形象”的建議,背棄承諾,不割讓土地給秦國,又先后殺掉里克、丕鄭,從而迅速洗刷了先前因為承諾割地而塑造的“賣國求立”的負面形象,得到了國內強硬派卿大夫的支持。然而,晉惠公在殺掉里克后又感到后悔,曾經抱怨郤芮給自己出了個餿主意。筆者認為,晉惠公對郤芮的尊崇在此之后逐漸轉淡。
晉惠公的做法導致了他與秦穆公關系的惡化,秦穆公在積累了足夠多正當理由之后,在前645年出兵討伐晉國,秦晉兩軍最終在晉國韓地(17)決戰。在戰前和戰中,晉惠公表現出的狀態都是一個自主決策的強勢君主,而昔日首輔郤芮則全程缺席,沒有發揮任何作用。不過,晉惠公的決策最終被事實證明是錯誤的:晉軍在韓之戰中大敗,晉惠公本人被秦穆公俘虜,帶回秦國。
后來,秦穆公聽從了賢臣公孫枝的意見,表示愿意和晉國講和,如果能達成協議,就可以釋放晉惠公。晉惠公派郤乞回到晉國,將情況告知在國內的心腹謀臣呂甥,而且召呂甥到秦國主持和談。在這個危急時刻,呂甥決定做一件非常冒險的事,那就是用“假傳君命”的方式實施一套自己策劃的應急改革舉措,來徹底扭轉晉惠公在晉國卿大夫心目中的形象,并且為自己即將前往秦國進行的談判儲備與秦國討價還價的籌碼。
呂甥假傳君命推行的第一項改革舉措是“作爰田”,就是將大量原來直屬于公室的公邑賞賜給卿大夫們(18),以換取卿大夫們對晉惠公回國的支持,進而作為與秦國談判時的籌碼。由于此次封賞的目的是為了籠絡整個卿大夫群體的人心,而且封賞的時機是在韓之戰晉國大敗之后,因此這應該是一次普惠式的封賞。即使有標準,這個標準也應該是卿大夫的職級高低和家族勢力大小,而不是卿大夫們各自的功勞(大敗情勢下卿大夫都沒有什么功勞可言)。
如上文所述,晉獻公時期封賞給有功卿大夫的土地是這些卿大夫率軍占領的新領土,并不涉及公室原先擁有的存量直轄公邑,公室仍然是全國最大的地主,擁有的土地仍然比任何一個卿大夫家族都要多很多。然而,呂甥“作爰田”是將公室存量直轄公邑封賞給卿大夫們,這就從根本上背離了周禮規定的諸侯國“君大臣小”土地分配結構,進而從根本上改變了公室與卿大夫家族的實力對比,是違背周禮和晉國先君舊制的反常操作。
正如我們在下一章會詳細講述的那樣,晉文公上臺之后,不僅沒有收回晉惠公時期由于實施“作爰田”新政而流失的公室存量直轄公邑,反而將這種政策進行到底,與“封賞新占領土給卿大夫”結合起來,激勵卿大夫群體為難度極大的爭霸事業全力奮斗。
呂甥假傳君命推行的第二項改革舉措是“作州兵”,也就是改革軍賦制度(征收軍需物資和征發兵役的制度),緊急擴軍備戰,以迅速彌補韓之戰大敗造成的軍力虧空,震懾秦國和其他想要趁機進攻晉國的鄰國及戎狄部落,進而作為與秦國談判時的籌碼。
在改革之前,和其他諸侯國一樣,晉國軍隊的士兵來自國都地區最低級的貴族“士”,而軍需物資由國都地區的卿大夫家族提供,最終由卿大夫家族所控制的“野人”,也就是郊野地區的農民生產出來。由于國都地區士人的規模難以快速擴大,晉國軍隊規模的擴大一直受到限制。
“州”是國都外郊野地區的行政區劃單位。“作州兵”改革的關鍵在于:
第一,擴大征發兵役的范圍,不僅征召國都地區的士人當兵,還征召郊野地區“州”內的野人當兵。
第二,改變征收軍賦的方式,跳過卿大夫家族,直接要求軍需物資的實際生產者——州內的野人以“州”為單位繳納軍需物資。
因此,“作州兵”改革的實質就是破除周禮舊制對軍隊規模的限制,充分挖掘野人提供兵員和軍需物資的潛力,從而迅速擴軍備戰。
由于很大一部分野人原本是依附于卿大夫家族的臣隸,所以,國家直接向野人征物資,必然會損害野人的主子——卿大夫的經濟利益;征召野人當兵,則必然會損害低級貴族“士”的政治特權。因此,呂甥先提出“作爰田”,再提出“作州兵”,很可能是為了用“作爰田”的物質利益來換取卿大夫對于“作州兵”的認可。
晉惠公時期的“作州兵”新政,是傳世文獻記載中春秋時期中原諸侯國改革軍隊制度、擴軍備戰的里程碑事件,晉國因此一躍成為中原諸侯國中第一個大規模擴軍備戰、“全民皆兵”的軍國主義國家。晉文公前636年即位,前633年就將上下兩軍擴編為上中下三軍,一年后在三軍之外又新增左中右三行,達到晉國軍隊規模的第一個高峰,與周邦的軍隊規模——“天子六軍”平起平坐。這種在當時絕無僅有的擴軍速度表明,晉文公不僅沿襲了晉惠公時期的“作州兵”政策,并且通過全力實施這項政策,將晉國野人地區提供軍需物資和兵員的能力提升到了極限。
呂甥“作州兵”55年后的前590年,魯國“作丘甲”以擴軍備戰。又52年后的前538年,鄭國“作丘賦”以擴軍備戰。“丘”和“州”類似,都是國都外郊野地區的行政區劃單位,因此“作丘甲”“作丘賦”就是以“丘”為單位向野人征收軍需物資,并征發野人服兵役。由此可見,與其他中原諸侯國相比,晉國的軍賦保障體系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里具有明顯的制度優越性(比如領先魯國50多年、鄭國100多年),它是晉國在“內亂不止”的表象下軍事實力不斷強大、最終在晉文公執政期間一舉擊敗楚國成就中原霸業的重要保障之一。
(1) 《左傳·昭公十五年》:文伯揖籍談,對曰:“諸侯之封也,皆受明器于王室,以鎮撫其社稷,故能薦彝器于王。晉居深山,戎狄之與鄰,而遠于王室。王靈不及,拜戎不暇,其何以獻器?”
(2) 周邦是周朝邦國體系內被奉為共主的最高政治實體,由周王室加王廷卿大夫家族構成。就西周情況而言,周邦的直轄疆域就是以西都宗周和東都成周為中心的周王畿,其面積是“方千里”,大概相當于山東、江蘇兩省面積之和;就東周情況而言,周邦的直轄疆域只剩東都王畿的一部分。參見雷鵠宇(2014年)。
(3) 楚見圖一、五。楚國在春秋時期曾多次遷都,絕大多數時候都位于荊山以東、漢水以西的核心區,因此將都城標記于此地。
(4) 齊見圖一、三、四。宋見圖一、二、三、四、五。衛見圖一、二、三、五,春秋初年衛國都城在沬(衛1,新是商末陪都朝歌),前660年衛國都城遷至曹(衛2)。前658年衛國都城遷至楚丘(衛3)。前629年衛國都城遷至帝丘(衛4)。曹見圖一、二、三、四、五。陳見圖一、三、五。蔡見圖一、三、五。春秋初年蔡國都城在上蔡(蔡1),前529年遷至新蔡(蔡2),前493年遷至下蔡(蔡3)。
(5) 關于齊國改革和晉國改革的對比,參見劉勛(2019)。
(6) 士,祁姓,士氏,名
。隰叔之子。參見圖20“范氏世系圖”。
(7) 荀息,姬姓,荀氏,出自原氏,名黯,字息,排行叔。原叔之后。參見圖21“中行氏知氏世系圖”。
(8) 狐突,姬姓,狐氏,名突,字行,排行伯。太伯之子。參見圖24“狐氏世系圖”。
(9) 耿、霍、魏見圖二。
(10) 蒲、屈見圖二。
(11) 關于公子重耳出居蒲邑時的年齡,參見劉勛(2019年)。
(12) 狐偃,姬姓,狐氏,名偃,字犯。狐突之子,狐毛之弟。參見圖24。
(13) 郤芮,姬姓,郤氏,又為冀氏,名芮,字公。郤文子之子。參見圖23“郤氏世系圖”。
(14) 白狄見圖二。春秋初年白狄在晉國都城西北(白狄1),前565年至前559年期間遷至晉國都城東北(鮮虞、肥、鼓)。
(15) 梁見圖二。
(16) 秦見圖一、二。
(17) 韓見圖二。
(18) 此次土地賞賜應該也惠及了都城中比卿大夫群體數量更大的國人群體,本書為了將敘述重點聚焦于掌握政治權力的卿大夫群體,不在正文中再生枝節。參見周鑫(20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