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亨當然不是在開什么國際玩笑。

而是他始終認為，如果不將他和基哥之間存在的問題首先解決的話，那么平叛絕對會受到極大的掣肘。

政治斗爭絕不是誰對誰錯的簡單游戲，尤其是兩個皇帝爭權，越發展到后面就會越發激烈。

一派會完全否定另一派的主張，支持基哥的官員不會聽從李亨的詔令，支持李亨的官員不會鳥基哥的誥令——即使他們清楚地知道什么才是當下局面的最優解。

屆時，兩個皇帝同時要命令到達一地的話，到底是要聽誰的？

李亨覺得這種沖突注定會讓大唐造成更大的犧牲，所以更想要著手解決。

杜鴻漸提出的這個方法雖然明顯是李靜忠攛掇的，但也不失為當下的一個治標之法。

趁著基哥還沒到成都，還沒發表明示天下自己在哪的詔書，提前先把一些軍隊的控制權攥在自己手里，豈不妙哉？

至于李靜忠會不會因此控制權力，李亨覺得大概率不會。

一則他選擇自己來安排外出任監軍的名單，進行一遍篩選過濾。

二則現在可不是中晚唐時期宦官權勢滔天的時候，宦官目前的一切行為都是要跟著皇帝走的，算得上是皇帝意志的直接或間接的體現。失去皇帝的信任，他們就什么也不是。

歷史上魚朝恩之所以能成為十幾路大軍的統帥，根本上不就是肅宗不信任以郭子儀、李光弼為代表的手握強軍的武人嗎？

這個問題也就先這樣，后續的應對措施，也得等啖庭瑤抵達成都告訴基哥李亨登基的消息，再根據基哥的反應作出相應的調整。

“子儀，光弼。”

李亨對著兩位節度抬手示意。

“回陛下。”

郭子儀和李光弼對視一眼，最后還是郭子儀上前一步：

“臣與李節度抽到的是‘如何保證東線在進行攻堅戰的同時，西線的防線不被吐蕃突破’。”

這紙條發的，裴冕身為宰相抽到財政，杜鴻漸不必多說，郭子儀和李光弼兩位武將抽到軍事，怎么看也不像沒有安排的樣子。

“論欽陵死后，吐蕃贊普雖重掌大權，但終沒有如噶爾家族兄弟倆一般驚艷的豪雄出世。自那以后，我大唐與吐蕃交戰，十有九勝。上皇繼位以來勵精圖治，又陸續收復河西九曲，占領大半青海之地。”

“時至今日，河西、隴右、安西、北庭四鎮已在各緊要之處布置精兵，吐蕃人再想侵襲，不說絕不可能，但要想成功，卻也是千難萬難的。”

“若想保證西線的防線繼續維持，只有在原先緊要的地方留下足夠抵御的兵力。除此之外，怕是別無他法。”

可要是不征調這四鎮的兵士過來，單憑朔方一鎮的軍士，真的能打敗掌握著至少兩鎮兵力的偽燕嗎？

想到這里，李亨微微皺起了眉頭。

卻見郭子儀好像已經知道皇帝心中所想，立馬補充道：

“這并不意味著不能抽調四鎮軍士，只是為了留下足夠的士卒守衛城池，抽調的數量不能太多。”

“具體數量呢？”

“這個……”

郭子儀猶豫著說道：

“臣并不太熟悉四鎮兵力，具體多少，恐怕要下去同李節度及其他將領商議一番之后才好確定。”

“盡快呈上來吧。”

李亨知道郭子儀不是不熟悉四鎮兵力，而是下意識地愿表現、突出自己。

“征調士卒的詔令，需要盡早發出去。”

“是。”

郭子儀退回原位，重新站定。

接著，李亨把眼神投向最后一張紙條的獲得者。

李泌也很適時地站出來，一字一句地念出了字條上的問題：

“臣抽到的是，‘如何處理與上皇的關系’。”

此言既出，大殿里立馬彌漫起一股詭異無形的云霧。

每個人的神色各異，有等著看李泌笑話的，也有為他而擔憂的。

兩個皇帝本來就是大家心照不宣的事情，乃至于未來可能會發生的種種沖突，也是幾乎可以預見的。

但在沖突沒真正發生之前，任是誰也不敢在這上面過多置喙。

令眾人沒想到的是，皇帝竟然能豁達到直接把這件事搬到臺面上來講。

“我大唐立國已有百年，歷經數帝，無一不以孝治天下！”

不愧是李泌，開口便已是石破天驚，睜著眼睛說瞎話。

還沒等目瞪口呆的眾人反應過來，他便接著說道：

“初，太宗嗣位時，高祖尚在人世，太宗事以誠；上皇嗣位時，睿宗尚在人世，上皇事以誠。”

“今陛下嗣位，上皇亦尚在人世。以此觀之，陛下當事上皇以誠心。”

還是睜著眼睛說瞎話！

且不說李二弒兄殺弟、逼父退位的事跡整個大唐無人不知，就說李亨的爺爺唐睿宗李旦，人家雖然是靠著基哥才二登皇位，可人家也明顯不稀罕這把龍椅啊！

他不稀罕，基哥稀罕啊！而且是絕舍不得放開一點的那種稀罕！

這情況完全不同嘛！

俗話說得好，人越缺什么東西，他就越想要這東西。

與其說大唐注重以孝治天下，不如說正是因為歷代皇帝都缺“孝”，所以更要強調“孝”。

正當李倓滿心疑惑的時候，身為他的父親，李亨卻是在幾乎李泌話音剛落的時候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具體來說就是太上皇這種生物，無論是從血脈上還是身份上，都能對皇帝形成毫不留情的雙重壓制。特別是李亨這種情況，更要學會隱忍，年輕就是資本，還怕熬不過老年人不成？

誒，還真差點沒熬過。

歷史上，基哥就比肅宗早死了幾個月而已。說句實話，要不是后來肅宗把高力士和陳玄禮兩個人從基哥身邊搞開，讓老人家失去了心靈寄托，指不定誰活得更長些。

這時候，郭子儀、李靜忠顯然也琢磨出李泌話中的味道來，不約而同地眨了眨眼睛。

肅宗等不及，因為二十多年的等待讓他無比瘋狂地想要感受大權在握的滋味，以至于迫不及待地想要收復兩京；

李亨更等不及，因為只有少了基哥的掣肘，他才能騰出所有心神來解決安祿山史思明，解決吐蕃的威脅，從而實現使天下安定的人生大目標。

不過大庭廣眾之下，李亨要是將自己的想法表述出來，無疑會給李泌難堪。

于是他不動聲色地點了點頭，道：

“先生微言大義，朕受教了。”

進而話音一轉，

“其他卿家可還有事要奏，若是無事，今日便就這樣。”

“所言各項處理辦法，也都盡快擬呈奏表遞上，然后開始施行。”

伴隨著一聲整齊的“是”過后，心情各異的大臣們三三兩兩陸續退場。

這時，全場唯一有案板的起居舍人、知制誥楊綰才停下奮筆疾書的右手，輕輕吹了吹紙上還未干的墨跡。

他也是在聽聞太子在靈武登基后過來投奔的士人其中之一，只不過他運氣要好些，因為制舉獲頭名而頗有些名望，得了個能夠常侍奉在皇帝身旁的親近職位。

作為起居舍人、知制誥，楊綰的職責就是記錄平常皇帝的一言一行和幫皇帝起草詔書。

這樣君臣奏對的場面自然也屬其中，可都是日后史官們編史的重要依據。

正要站起身來活動活動僵硬的身體，楊綰看到皇帝身旁的內侍頭頭竟然又把李泌給請到了后殿，這是要君臣單獨奏對的節奏啊！

楊綰立馬抄起新的紙張，揣著墨水未干的毛筆起身就要跟上，卻被守在入口處的李靜忠給攔了下來。

“楊舍人，陛下與先生有要事商談。”

李靜忠的語氣很客氣，卻表達出了“事情不容商量”的態度。

這下，即使才華橫溢如楊綰也沒了辦法，只好慢步走回自己的案板上，將記錄的文字重新看了一遍，下一秒又抬起頭看向皇帝消失的方向。

眼神有力，仿佛能穿透墻垣。

“先生，朕素來是信任你的，所以也不愿騙你。”

李亨背著手，眼睛直視著李泌，

“朕不愿與上皇和平共處，更不想等其百年后再掌大權。”

“為何？陛下比上皇年輕，應該更等得起才對。”

“朕等得起，可國家等不起，大唐千千萬萬的百姓更等不起。”

皇帝言辭鑿鑿，其中誠懇之意幾乎要讓李泌無言。

“朕想向先生請教，如何使各地只聞亨之令，而不應上皇之命？”

雖然李泌能看出來，基哥才是造成天下大亂的本質原因，但心中的儒家禮教始終不能讓他跨過心中的坎去批判基哥。

他覺得登基的李亨是君，逃亡蜀郡的基哥也是君，兩者沒有本質的差別。

實際上，李泌的這種想法代表了天下絕大多數士大夫的想法，他們從小學習的就是“忠君報國”“君主的過錯不是過錯，是因為身旁有小人”等等以君王為核心的觀念。

夾在兩個皇帝中間可不好受，李泌當然也意識到，自己此時給李亨出謀劃策，就意味著他卷入了兩個皇帝的斗爭中間。

——這和他為百姓而出山，只想低調做人、低調做事的本來愿望絕不相符。

可他在悠悠嘆了口氣后，還是出言以對：

“自古亂世帝皇，聲威都是靠著一個勝仗又一個勝仗累積起來的。”

“現在天下官員多識上皇，陛下若想取而代之，無非也就是這一點，多打幾場勝仗來鞏固和提高自己的權威。”

“有了威望，陛下和上皇，百官自然知道如何抉擇。”

“可勝仗哪那么容易打？”

李亨頗有些郁悶，他要是能多打幾場勝仗，整個天下怕不是都被收復，屆時難道還需要管什么上皇不上皇的嗎？

“勝仗難打，國家難道就容易治理嗎？”

李泌接著李亨的話輕聲問道，

“四張紙條，四個問題，固然切中時弊；四個大臣，四個回答，固然都存可取之處。但事情要真正解決，又豈是一朝一日之功？”

“杜中丞所言監軍如陛下之手足，果真如此嗎？就算如此，誰能保證宦官監軍到了軍隊中不會肆意妄為，弄權指揮，甚至污蔑將領？”

“在這件事中，陛下只看到了其中的好處，卻有選擇的忽視了其中的壞處。”

“郭節度說商議后能給出具體能從四鎮征調的兵力數量，可真的只要留下足夠的兵防守，河西就一定固若金湯嗎？倒也不見得。”

“天底下從來沒有能百分之百確定的事情，也從來沒有困難問題一步解決的道理。”

“謀事在人，成事在天。也正因此，事情要一件一件地做，山要一層一層地爬，這樣才顯的穩固。”

“治大國如烹小鮮，陛下身為庖廚，如若太過急于求成，只怕會燒壞一鍋好菜。”

李亨閉上眼睛，良久才睜開。

“對于這些事情的處理，朕確實有些急切了。”

“只是朕想知道，在這種情況下，難道能像和平之時一樣慢慢來嗎？早一些安定，犧牲的將士、百姓也就更少，大唐也不必變得更加千瘡百孔吧？”

李泌對著李亨作了深深的一揖：

“這正是臣想說的，庖廚烹飪食物時，不能太急，也不能太慢。急中帶緩，緩中有急，這火候才會好，烹飪出來的食物才會鮮美。”

“我得先生，猶如劉邦得蕭何、太宗遇房杜。”

李亨親手將李泌扶起來，

“只愿朕以后犯錯之時，先生也能常伴身側，時時規勸，莫要讓朕誤入歧途。”

李泌連稱不敢。

拉著李泌尋個位置坐下來，李亨又開始請教他對于其他事情的看法。

這一探討，就忘記了時間。

守在入口處的李靜忠聽著里間傳來的隱隱約約的說話聲，心上便如同爬滿了螞蟻般瘙癢。但在皇帝的嚴令下，卻也不敢偷聽。

更別說，那小楊舍人竟然還沒走，就在那虎視眈眈地盯著他。

不，準確的來說是盯著這個入口。

就這么等著等著，直到黃昏的霞紅染透飛檐的時候，李亨和李泌兩人才從屋中走出，依依不舍地告別。

望著李泌遠去的背影，李亨看了眼拿著紙筆跟上來的楊綰，終于憋不住笑意：

“公權（楊綰字）還在等朕？”

“此乃臣之工作。”楊綰認真地回答道，“臣領著國家俸祿，自然要用心以待。”

“唔，你覺得朕今日這朝會開得如何？”

楊綰沉思了會，又想起自己的記錄：

“或是有些急切。”

果然如此嗎？這事竟然連一個小小的起居舍人都看得出來。

也許該將步子邁得小一些，再按部就班一些……

遙望遠處紫紅交雜的晚霞，李亨穿越過來第N次陷入了迷茫與焦躁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