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

她在黎明時分被一只灰色貓鵲的歌聲喚醒，走進了廚房。男人正在做早餐，有干蘋果片和薄荷葉茶。

美麗的早晨，他對女兒說。吃完飯我們就出發。

女孩揉了揉眼睛，在桌旁坐下。她睡得不好，夜里醒了好幾次。她做了個夢，夢到自己在孤山山頂和家之間的某處迷了路。她不確定自己能不能，甚至不確定自己想不想在那天早上登山，卻沒把這些想法說出口。男人說她母親就埋在山頂的土地下，所以她要盡全力到那里去，為了母親，也是為了他。女孩默默地吃東西、喝茶，往葫蘆里灌滿水。然后她穿上方便在石頭上行走的厚鹿皮鞋，說，我準備好了。

有一條小路。不太像樣，但看得出是條路。第一段路走起來不比從水邊到房子更難。可爬著爬著，地勢卻變得愈發崎嶇，小道也更陡了。等到太陽升起，湖的東西兩岸全都沐浴在陽光中時，他們已經手腳并用，爬上一塊又一塊巨石，抵達了山的中間點。他們在一塊凸起的石頭上歇了歇腳。

女孩喝了水，吃了把山核桃。她的額頭在出汗，腿也很痛，但已經不能回頭了。以她在歇腳處看到的情形來說，通往山頂的路好像比剛才那段更難走。

男人想知道她在想什么，便說，以前你母親和我每年夏天都會一起來這里，但那時我們已經成年了。你知道這意味著什么嗎？

原本看著山頂的女孩這時回過頭看向父親，說，意味著我比你們都厲害。

是的，男人說著，笑了起來。我有種感覺，你永遠都會比我們更厲害。

他站起來，把他出門時總是帶在背包里的東西挪了挪位置。刀，燧石和鐵片，骨針和筋線，樹堅果，還有他自用的裝滿了水的葫蘆。

我們會再休息一次，他說，然后繼續上山。

女孩站起來，跟了上去。

他們抵達了山頂基座一處崎嶇的巖架，據男人估計，時間已經過了中午。空氣很涼爽，天空晴朗無云。一陣強勁而穩定的風吹拂著他們手肘和背上的皮革。他們凝視著一只鷹，它在熱氣流中漂浮，就像秋天里一片孤獨而無畏的樹葉。他們熟知的整個世界在腳下舒展開來。山坡。森林。湖。

女孩問父親從這里能不能看見他們的房子。順著父親的視線看去，只見他指向了屋頂后坡上的一小組白色橡木瓦片。在無邊無際的綠意和爐火中升起的輕煙映襯下，瓦片清晰可見。接著她轉身仰望山頂，山頂距離他們不超過二十大步，鋸齒似的巖石上沒有樹，就那么暴露在無數個風吹日曬、雨淋雪打的日夜中。山頂后面只有天空，輪廓看起來很像熊的頭，正在凝望碧空。在另一側她看到一座石碑，仿佛就坐落在熊的肩膀上，上面有一塊大扁石。風吹過她的手臂和胸部，她能感覺到自己的汗在變涼。她看了看父親，指著那堆石頭。他點點頭，兩人一起邁出最后的步伐。

石碑很寬，但并不比一棵矮松高。橫放在上面的扁石看起來像一張桌子，表面光滑，沒有任何裝飾。女孩站在遠處，想知道父親是怎么把石頭搬起來放在那里的。

去吧，他說，你可以摸摸看。

她走上前，把手放上去，想看看是否有自己沒看到但卻存在的文字和雕刻圖案。

她就在石頭下面嗎？女孩轉過身問道。

不，男人說。她被埋在土地底下——她的遺骨。那是我能挖到的最深處。我不希望有什么東西打擾到她。

她的手依然游走在扁石的頂部。

你一個人是怎么搬動這個的？她問。

不知道，他說。我只記得出發時是一個秋日，當我完成并帶你一起下山的時候，天上下起了雪。

帶著我？

嗯。我背著你。用的是同一個背包。

你花了很長時間嗎？

也沒有。情況變化得很快。

跟我說說吧，她說。

于是他們靠著石碑避風的一側坐了下來。

男人深吸一口氣，告訴女孩，在他醒來后發現女人死于睡夢中的那個早晨，他覺得她痛苦的掙扎終于結束了。他在她身邊躺了很久，直到想明白該怎么辦。他把女孩抱出搖籃，喂她喝水，給她吃他前一晚煮的甜菜泥，把她放進他為了背她做的包里，然后開始收集大小不一的木料。一開始是樹棍和小樹枝，接著是大樹枝和整根原木。它們來自他在森林里發現的倒下的樹。他在湖邊堆起一座巨大的柴堆，把最干和最薄的放在下面，原木和樹枝放在頂上，搭成停尸架。他只在喂女孩吃東西和喝水時停下，忙完時已經是黃昏了。他走回房子，把裹在毯子里的女人的尸體抬到湖邊，放在柴堆頂部，在天空中開始出現星星時放火點燃了柴堆。

他徹夜未眠，看著那堆木料燃燒，完成了火葬。早上他起身喂女孩吃早餐，然后背著她爬到山頂。他將她安置在形狀像熊的巖架的陰涼處，開始清理一小塊滿是石頭和泥土的地面。他為女人落淚，一邊干活一邊和女孩說話，好讓她知道自己還在邊上。他告訴她，她的母親有多么堅強、多么美麗，但他們是時候和她說再見了。等他盡可能多地搬開石頭，盡可能深地挖好坑，便在明朗的月光下帶著女孩徒步下了山。

他睡了幾個小時，感覺到夜里氣溫驟降，卻連生火的力氣都沒有。太陽升起時他來到湖邊，收集女人的骨頭和骨灰，用毯子包起來。接著他再次把女孩裝進背包，將女人的遺骨運往孤山山頂。他把骨頭和骨灰放進淺淺的墳墓，用土填平，在墳墓上堆了足有三層高的石頭。

當時我起身往北方望去，他對女孩說，能看到暴風雪就要來了。我能聞到雪的氣味。等到明年夏天，我才有機會再來這里，可我當時甚至不確定自己想不想再來。我很憤怒。因為你母親不在了。因為我很孤獨。因為大自然的萬事萬物。就在那時，我看到了這塊石頭——過去的兩天里，我一直在繞著它走。我彎下腰，一邊喊，一邊用盡所有的憤怒和力量把它舉了起來。我的喊聲很大，你也開始和我一起喊，山上的風里滿是我們的叫喊聲。我想要一些能保存她記憶和遺骨的東西。沒有什么能阻止我，直到我把這塊石頭放在了你現在看到的地方。

女孩沉默了很久，她的父親也低頭沉默著。

我希望我能記得她，她終于開口。記得跟她有關的一些事。但我卻不記得了。

你那時還太小，男人說。

不過，有時我的記憶中并不是只有你和我，女孩說。有時還會有另一個人。離得太近，我看不清臉。但有個人在那里陪著我。

男人點點頭。我知道，他說。

她長什么樣？女孩問。

男人想了一會兒。

下次你望向湖面的時候就會看到她，他說。

我希望一有機會就來看她。

那我們每年都來爬山，男人說。就在白晝最長的那天。也是我們全家在一起的第一天。她肯定喜歡這個安排。

我也喜歡，女孩說。

接著他們從避風處站起來，走回了山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