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明白了。”陸析說。

他想起了自己從第一次睜開眼到現在的這段時間里，眼前反復閃回的那漫天神佛的幻覺。

全息投影中的佛陀遮蔽天空，鋼鐵搭建的蓮花寶座在路面間巡邏，菩薩的玉凈瓶傾倒出能夠溶解清潔材料的洗滌劑，高樓大廈頃刻間分崩離析。

他明白了這條世界線注定會導向的未來，是人類的絕望和諸神的狂笑；他也明白了自己的來處，是那個五百年后被諸神文明統治的世界。

他明白了那些“活下來”和“贏下去”的呼聲，萬千人的希望寄托在一人身上，是英雄主義的陷阱，也是孤注一擲的賭局。

新的【信息】在思維殿堂中排布，【預知】能力自行推演出無數個可能的選項，都是如出一轍的灰暗。

未來被鎖死了，人類沒有救了，諸神文明會得償所愿，再多的掙扎都是蚍蜉撼樹……

“我很好奇，在知道這些信息后，你的計劃和決策，處事方式和對未來的看法，會是什么樣的呢？”尹舸似笑非笑地問。

陸析閉了一會兒眼又睜開，平靜地說：“我看不到人類文明取得勝利的希望，但未來如何與我無關，也不會對我的行為、判斷、決策、計劃造成影響。”

尹舸好像并不意外這個答案，只用調侃的語氣道：“任何一個懷人類中心主義思想的人，在推演出這樣的結果后，恐怕會立刻往自己的肺管子里插二十支煙了此殘生吧。”

人類中心主義是以人類為事物的中心的學說，將人類的利益作為價值原點和道德評價的依據，認為有且只有人類才是價值判斷的主體。

“我不是人類中心主義者。”陸析說，“如果按照已有的各種主義進行分類，我或許會是一個利己主義者，以自己的存在為第一目標，并為此不擇手段。”

“那我就放心了。”尹舸笑容更甚，“原本聽說你威脅聯邦殺死刑犯，我還擔心你是存死派那種持有樸素正義感的衛道士，或者單純是一個踐行普世價值觀的庸人。

“現在我了解了，你不過是聰明地抓住了大多數人的心理，并以此作為整合意見的抓手罷了。”

“看來你不是一個道德義務論者。”陸析評價，“很多人在聽到‘利己主義’這四個字后，第一反應是站在道德制高點上橫加指責。”

“自然，大部分人都是平庸得可憐的。”尹舸輕笑道，“在宇宙的尺度上，單一文明的道德虛偽且愚蠢；對于智者來說，庸人通過社會契約制定的道德準則更是像小孩子過家家一樣幼稚。

“生存是文明的一切要義，也是刻在基因里的本能，越是優等的基因便越是要拼盡全力傳承下去，因此越有智慧者也就越發自私，這是自然規律和進化原則。

“我想，你認同的是這一套理念，對嗎？”

“我不是社會達爾文主義者。”陸析搖頭，“在那些以進化論觀照人類社會的人眼中，劣等基因者理應為優等基因而死，以推進全人類基因的進化。但我沒有為更優秀的基因犧牲的覺悟。

“如果我死去，哪怕那是智慧、武力等各維度對比下的必然結果，我也會感到不甘。我想活下去，僅此而已。”

“我明白了。”尹舸微笑著說，“我想，我可以告訴你一些比較緊要的信息了。”

……

陸析掛掉平板上的臨時通話時，三輪車正好開進秦淮賭場所在的那個路口。

齊筱簫抻長了脖子看陸析：“陸小哥，你和誰打電話呢？說的理論一套套的，是你以前的同事？”

“不是，是Y129隊的尹舸。”陸析如實回答。

齊筱簫抹了把臉上已經凝固的血跡，眨了眨眼：“就是黑了小艾，害我們被搞得這么慘的那個？”

“是。”

“他來干什么？落井下石？嘲諷我們？”

“來談合作。”陸析淡淡道，“諸神游戲是諸神文明殖民地球的手段，被選中的玩家或將成為祂們統治人類的代理人。

“在這樣的大背景下，玩家和玩家的利益才是一致的。政府乃至所有未被選中的人類，都將成為我們用于博弈的手牌和棋子。”

齊筱簫愣愣地看了他半晌，“哈”了一聲：“諸神文明殖民地球？這怎么跳到宇宙頻道去了？”

她停頓片刻，好像才反應過來陸析說了什么，喃喃地問：“陸小哥，我們該怎么辦？諸神文明想讓我們當代理人，那我們有沒有辦法反制祂們？”

“沒有。”陸析搖頭，“我們的選擇從來都是恒定的，即贏得這場游戲，成為那個唯一的代理人。

“無論諸神文明如何宰割人類，相信那名代理人都能活到最后，并且過得不錯。”

齊筱簫睜大了眼睛：“照你這么說，我們豈不是要做‘人奸’？”

“是。”陸析承認道。

在他潛意識的印象里，那些男女老少齊聲的呼喊滿含希望和信仰，他在此世醒來絕不是為了向諸神文明妥協。

他應該是一位英雄，一位救世主，總歸是一位滿載人類希望的人物。

但他什么都不記得了，長久的時間和陌生的世界足以讓他弄丟很多東西。

胸腔里的心臟雖然還在跳動，卻冰冷得如同機械，就像一臺燃盡了最后的炭火的鍋爐，正隨著時間之風的吹拂歸于冷寂。

他的理性只會讓他做出保證自己生存的決策，數據分析和推演預知能力讓他知曉，遵循既定的命運才是最明智的選擇。

一定有哪里出了錯，使得那些人錯誤地選擇了他，但一切都和現在的他無關了。

“那我們贏了游戲，還能復活死去的人嗎？”齊筱簫澀聲問完一句話，又自己回答，“肯定不能了……諸神文明既然是來殖民地球的，怎么可能善待人類？”

“也許吧。”陸析說，“我在最開始就說過，我不認為我的命的價值比任何人的低，哪怕天平另一邊的是一億人。”

“這說破了天都是自私自利！”

“人都是自私的，能留存到今天的基因也都是自私的。”陸析抬眼看向天空。

神佛的虛影在賽博城市上盤旋，垂眼俯瞰下方渺小的人類，臉上咧開嘲諷戲謔的笑容。

“尹舸提供了一則消息，林恒放棄了林頓，軍方即將在傍晚六點后展開對F區的清洗，這是以人類文明利益為基做出的決策。

“如果你愿意為人類文明犧牲，就留下；如果不愿意，就帶著你老大在小艾的幫助下離開。”

陸析看了眼視線左上角的倒計時，道：“你還有四個小時的思考時間。”

聯邦時間十四點整。

【任務時間：5天22小時00分00秒】

【當前存活玩家人數：38518】

【當前任務：在1號世界殺死一千人（152/1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