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道詔敕經門下、六部,未遇多少阻攔,便下發全國各地。
那已是十日之后。杜微生終于得了空,悠悠然去了一趟考工署,要了一本宮苑營造圖冊,考工令笑他,現成的東西不拿,卻拿一本書,難道是想要陛下再給你造一座金屋子?
他只笑笑不語。
考工署的后生們知道他是皇帝身邊的紅人,一時間都湊上來瞧,卻也沒瞧出這人有什么本事。模樣是清秀溫和的,一雙眼睛里含著幽黑的水霧,叫人看不分明。然而身量很高,一身湖水青的學士襕衫穿在他身上挺拔如玉樹,兩袖飄飄,頗有些文人騷客的氣質。待人接物都規規矩矩客客氣氣,不多一分不少一分,好像自己就是考工署里一把量尺,什么都能算得毫厘不差。
后生們縮在考工令后頭交頭接耳:“我看他也沒什么稀奇嘛,還不如上上個月,小程將軍送的那個……還有安長公主家里那個……”
考工令不回頭地往他們腦袋上狠狠一削:“就不能好好干活兒!”一邊弓著身子行禮,直到杜微生施施然地消失于他們的視野,才終于直起身來。
他轉過身,看自己這幾個不成器的徒弟,搖頭晃腦地道:“你們知道個甚,此人能得天子垂青,必有內秀,比如你看他那長手長腳,焉知那個不是也……很長……”
眾人恍然大悟,頓覺索然無味,遂散去。
這一日允元到畫院去見杜微生時,便見他捧著一本圖冊,看得津津有味。面前書案上攤著一張空白的畫紙,幾枝毛筆隨意斜擱著,好像是分毫未動。
允元邁步而入,笑道:“杜學士在讀什么書?”
杜微生將圖冊放下,離席行了一禮,才道:“陛下賞賜的營造圖冊,中有歷朝歷代宮苑法式,臣不懂,看個新奇。”
允元抬眼:“你喜歡什么樣的法式?”
杜微生靜了靜,翻開那圖冊,指著某一頁道:“漢武帝造柏梁臺,高二十丈,香飄數十里,這個,臣有些喜歡。”
他說喜歡的時候,毫不矯揉造作,很真誠似的。允元道:“你既喜歡,給你造一個也不難。”
杜微生忙道:“陛下說笑了,陛下何至于為微臣……”
“柏梁臺聯詩,是君臣遇合的佳話。”允元凝著他,笑了一笑,“朕做漢武帝,你愿意做司馬相如嗎?”
杜微生靜了片刻,“微臣并無司馬相如那般的才華……”
允元卻好像沒有聽見,她徑自對身后女官吩咐:“在這里上晚膳吧。”
這一日便在杜微生的畫院里用了晚膳。畫院是奉皇命所建,內里雅致豪闊別有洞天,后園里還鑿了一方溫泉池,水流清澈,水汽悠然,允元赤足在池邊站了片刻,抬手讓女官給自己脫了衣裳。
“聽聞這一方溫泉,杜學士從未用過?”
隔著一面竹制的圍欄,她的聲音影影綽綽地像蒙著水霧。
走入此間之前,杜微生身上的衣物已被宦官們剝光了,只給他罩了一層薄薄的紗。畢竟皇帝是赤裸的,若他在衣裳里揣著什么,則皇帝毫無自衛之力。然則溫泉池中的天子也不吩咐下一步,他只能不尷不尬地站在圍欄外,恭敬回答:“微臣不敢用。”
“出來吧。”允元冷聲。
他走出來,便感受到皇帝冷冷的目光,上上下下掃過他的肌膚。她沒有說話,兩個人都是赤裸裸的,但卻沒有絲毫旖旎情氛,便連溫泉水都如一面裊裊的畫障,透出遙遠的拒絕他的氣息。
如他所記不差,她今年還未滿二十五歲。誕節在十月初八,是每年的大節日。
不到二十五歲,卻已有了這樣一雙冷酷無情的眼睛。
杜微生忽然就明白了她要做什么,乃至于坦然了,迎著她的目光,甚至還羞澀地笑了一笑。
她要羞辱他。
看來他到底還是做錯了,現在,他是在領罰。
杜微生的身材是很好看的,甚至比他的臉更好看。
允元喜歡男人,她不掩飾,就好像她喜歡權力,她也不掩飾。
她從出生起便被父親教導刑名之學,申韓之術,又看遍了朝堂上風起云涌,直到如今她二十四歲,已是本朝名正言順的皇帝。
——“愛臣太親,必危其身,人臣太貴,必易主位。”
大概沉默了足夠久的時間,她才終于淡淡地開口:“那你今日可以來試一試了。”
男人像一張網似的,從她身周漸漸包圍過來,安靜地攀附上了她。
她閉上眼,身子往后微微靠在他胸膛,杜微生感受到溫熱的水流緩慢填滿兩人身體間的縫隙。即使在這樣的時刻,她的全身也仍然是緊繃著的,因為他看見她那小巧的鼻梁上,有一顆小小的水珠竟凝固不動了。
他不知道有沒有人曾像自己這樣靠近地端詳過她。應該是有的,她的男人并不算少。他只是陪她稍久一些,但也瞧不出她有多喜歡他。
她的肌膚瓷白,在溫泉水的拂動下,幾乎映出內里的血管,表明她并不當真是個無生機的人。沿著那濕潤的發絲往上,她的臉頰上泛著少女的紅暈,嘴唇卻抿成一條冷漠的直線。他真想打開她那嘴唇,舔舐它,直到它染上一些溫度。
她的睫毛很長,濕漉漉,撲簌簌,她的眼睛——她的眼睛忽然睜開了。
“你在看朕?”她問。
“是。”他承認。
“有什么發現?”她的語氣懶散了幾分,像是在縱容他。
“發現陛下有傷。”他認真地說。
“傷?”她皺了眉,“哪里——”突然止住,喉嚨里悶悶地“嗯”了一下,是因他的手流竄到了她腰際,輕輕地按了一按,他說:“這里。”
她笑了。
她真的太難得笑一回了,看到她笑,杜微生那顆懸著的心才終于好好地放了回去。他放柔了聲音:“陛下的舊傷,還疼不疼?”
那是一道長約半寸的疤痕,隱在側腰,一般人還真發現不了。她笑道:“你又鬧朕。”
他也笑起來,因為她的笑容真的很和煦,好像片刻前的冰霜都已消散,此刻的她或許能縱容他一切逾矩的行為。他傾下身子往她肩窩上吻了一吻,她微微一顫,抬手攬住了他的脖頸。
他雙臂將她打橫抱起,踩著溜滑的鵝卵石搖搖晃晃地走出溫泉。又給她擦拭身體,為她穿上袍服,自己也正要系上衣帶時,她忽然伸出手指,勾了一勾那衣帶上的琵琶扣,“半個時辰后,到勤政殿來。”
“是。”
這一晚杜微生比往常更加溫柔謹慎,甚至讓允元感到了幾分無趣。她想知道他到底是不是怕了,然而他的眼神柔軟澄澈,好像不論她對他做什么,他都憧憬萬分。
這個男人,從認識直到現在,都透著一股徹頭徹尾的……男寵的氣質。好像她不把他納上床,不給他搞個金絲籠子盛裝起來,他就沒有容身之處一般。
偏偏他又這么聰明,是太過聰明,甚至能猜中她想要什么,提前就準備好了給她遞上來。
她指的就是那一封詔書。
皇帝的腰很細。他從后面伸臂抱她,她那披散枕上的長發就縈繞在他鼻息之間,逗引得有些發癢。他稍微抬起身子想看看她在前頭的表情,她卻笑了:“杜學士,家中幾口人?”
他一怔。深更半夜,孤男寡女,陛下這是要跟他拉家常嗎?
“回陛下,臣的父母都已過世了,臣家中無人。”
“你是朕欽點的第一榜進士。”允元慢悠悠地道,“可惜了,子欲養而親不待。”
他沒有接話,只是將她又抱得緊了些。她的手輕輕拍著他的臂膀,倒像在安慰他。
“明日朕要去掖庭,看看朕的母親。你隨朕一同去,帶上起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