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本就是個吃人的地方,你現在可信了?”
來人的聲音嘶啞難聽,似在砂礫上滾過,聽不出年紀。他來時便把房里的燈滅了,只剩一個靠墻坐著的輪廓。
思月甚至不知他是怎么來的,待反應過來,他已說出了以下一番話,“若想替你夫君平反,救出你公爹,你就把事情鬧大,越大越好?!?
他倏然趨近,身法飄忽詭譎,長袖中伸出一只枯老的手,慈愛蓋在思月頭頂,如同安慰女兒的老父,思月卻止不住在他掌下瑟瑟發抖,動也不敢動。
他扯著嘴角敷衍在思月披散的發上撫了撫,“你已經走錯了一步,除了聽我的以外,再無路可走?!?
兩天了,她成親已過去兩天了,薛郎待她好,她原以為嫁給薛郎乃是她苦難命運的結束,豈料這只是個開始。
公爹薛穆文任禮部左侍郎,人脈廣,當日來觀禮的人極多,鬧哄哄,拜堂到一半,人群中忽然沖出一個女子。
她自稱刑部尚書之女唐曉青,半月前在東郊賞梅詩會,被薛誠奸污,她當時不認得這暴徒是誰,但反抗中扯下了他一塊玉佩,幾經輾轉,得知是薛城,特來報仇。
伴隨著唐曉青字字泣血,一塊玉佩明晃晃吊在她蒼白指尖,思月認得這正是她夫君的貼身之物,半月前不見了,記得還通府上下找了好久。
再出現,成了她夫君薛誠的催命符——
變故橫生在一瞬間,唐曉青用一把喂了毒的短劍要了薛誠的命,隨后她也自盡當場。
云英之身的大家閨秀,決意將這樁丑事講出來的時候,大概便沒想過要活著走出薛府。
薛府的喜事霎時變了喪事,次日,刑部尚書唐靖在京都府衙認領完女兒的尸體,收殮,下葬,一日之間老了十歲。
然后他先斬后奏,帶兵包圍薛府,帶走了薛穆文。
再一紙狀書告到御前,求獨孤祈將禮部侍郎薛穆文撤職收監,治他一個教子不嚴、敗壞朝廷風氣之罪。誓要以自身性命和官途為他可憐的女兒討一個公道。
這兩天漫長得像兩年,從薛誠死的那一刻,薛府已經亂了套:
薛誠死不瞑目,薛侍郎下了刑部大獄,薛夫人是個性子軟弱擔不得事的婦人,本就身體不好,經此打擊以后臥床不起……
思月走投無路之際,神秘人來到了她的房間。
房間還是婚房,到處都是大紅喜綢,思月在神秘人的安撫下抬起頭,目光落在床頭那雙她成婚當日穿的繡花鞋上,鴛鴦戲水的繡面,染血的地方已發黑。
她眼前閃現過薛誠死前瞪著她的那雙眼,發著驚人的不甘心的光。
她一瞬間下定了決心,輕聲對神秘人道:“我該怎么做,你說。”
甘泉宮。
燈火通明的大殿。
內里龍床。
沐浴完畢的獨孤郁挨著床沿坐了,抱著一只迎枕,看向站在身邊為他擦頭發的小宮女,媚眼如絲。
小宮女臉紅得快要熟了。
對面的萬歲爺看不下去,斥道:“這么大人了頭發不會自己擦嗎?”
經天緯地一聲吼,成功“棒打鴛鴦”,退散旖旎情思,室內又充滿了乾坤正氣。
獨孤郁趕忙識趣揮退侍女,沖他溫順討好地笑了笑。
郁王爺理虧的時候,真是無比乖巧。
獨孤祈不上這個當,鐵面無私道:“說說吧。”
獨孤郁撐著下巴,回想了白日慕容蓉啃糖葫蘆的模樣,道:“你那個貴妃挺可愛,哪里撿的?”顧左右而言他的本事無人能及。
獨孤祈面無表情,“說人話。”
“還是你想想聽聽云宮之外的風土人情?”獨孤郁意味深長一笑,“我眼中的風土人情可跟別人不太一樣,純潔的小阿祈,你確定要聽?”
兒時昵稱并不能感化萬歲爺,獨孤祈不為所動,定定瞅著他。
“好吧好吧,”郁王爺妥協,一挽睡袍,將手臂一道淺顯到快沒有的傷疤露出來給獨孤祈看,“無詔回京是我不對,但我也是沒有辦法,云南人家暫時待不下去了嘛?!?
頓了頓,尷尬一咳,“苗疆三十七寨的那個什么圣女讓我睡了,我發誓是她先動的手,她睡完本王就跑了,導致本王被他們全寨追殺。”
“他們膽子之大超乎本王的想象,在云南就算了,來京城的路上竟然還雇人追殺本王,關在京都府大牢那個女刺客是其中一個,這一路本王歷盡艱辛,差點見不到你了都?!?
那傷口小到都等不及包扎,風吹兩下就痊愈了,在身嬌肉貴的郁王爺眼里,卻等同天大的委屈,可以訴苦三天三夜那么委屈。
“就算你所說是真,”獨孤祈把他伸過來的爪子拍回去,“寨子的人是傻還是瞎,敢讓你平南王在云南待不下去要來京城尋庇護,當你平南王府那七十萬擁兵是擺設?”
獨孤郁聞言正襟危坐,道:“那七十萬兵馬不是平南王的更不是臣的,是萬歲您的,沒有圣旨,臣豈敢妄動。”
語氣一派穩重輕松,內心卻為獨孤祈這不動聲色的試探沉了一沉,心道果然不能再用從前的眼光看待這位堂弟了。
黃袍一旦加身,便是君臣有別,他先是皇上,再是弟弟,先是敵人,再是親人。
從前的兩小無猜如今都成了泡影,想來也是一種悲哀。
從這貨嘴里是問不出什么實話來了,獨孤祈原本也不打算拿他怎樣,否則就不會只兄弟二人關起門來說笑般地理論了。
何況獨孤郁此舉,往大了說是叫做無詔回京以下犯上,往小了說也可以叫做思鄉心切,反正他旨詔已下,獨孤郁早兩天晚兩天回來無傷大雅。
他若當真追究起來,倒顯得他這個當皇帝的心胸狹隘,過于冷血無情了。
他之所以做出責問他的樣子來,不過是想借機將他敲打敲打,警告他不要太過分隨心所欲。
敲打完了就是兄友弟恭時間,獨孤祈坐在龍床另一側,甫一坐下獨孤郁反倒站了起來。
獨孤祈:“不是要死要活要在這里睡么?”
“算了吧,為上者臥榻之旁豈容他人鼾睡,臣可不敢僭越?!?
獨孤郁說到這里笑容一斂,眸中一點光都沒有了,半是玩笑半是認真,“再者我睡覺不老實,而且不能缺了女人,我若是在這張龍床上睡了,你可就睡不了了我的萬歲?!?
獨孤祈:“……”
狗一陣兒貓一陣兒,要睡是他不睡也是他,所以他這堂兄是有病吧有病吧?
獨孤祈假裝聽不懂的樣子,“不睡滾。”
外頭聽墻角的顧大人和貴妃對望一眼。
顧大人握緊了拳頭舉在胸前,“兩個大男人睡來睡去的,也不害臊!”
貴妃自覺不能有他那么萌,喵的輸了,于是沒好氣,“你跟萬歲睡得還少了?”
一聽平南王回京就自發銷假趕來護駕的顧大人:“……”
顧大人有苦不能言,“我們不是盟友嗎貴妃娘娘,您怎么還親自攻擊隊友呢?”
慕容蓉想說你這個隊友半點用處都沒有,聽聞獨孤郁的腳步聲近了,趕緊拉著顧清高開溜先。
獨孤郁開門一刻獨孤祈叫等等,他指著盤在床柱正對自己虎視眈眈吐信子的毒蛇,“把你寵物拿走。”
獨孤郁才想起來還有犇犇一樣,慢悠悠踱回去,將犇犇從床柱啟下來,盤在手腕上,笑瞇瞇道:“這可不是我的寵物,這是我家人。”
轉身走了兩步,想起來一件事,“太后那里我已經去過了,明日冬月十二,黃歷上說宜出游、祭奠,阿祈,你同我一起去給大皇兄掃個墓吧?!?
從云宮到皇陵一來一回要兩三天,獨孤祈猶豫片刻,道:“好?!?
冬月十二,清晨天蒙蒙亮,一伙人偷偷摸摸從云宮出發。
這伙人以大魏現任皇帝獨孤祈打頭,成員包括平南王獨孤郁、皇帝新任狗皮膏藥皇貴妃慕容蓉、皇帝前任狗皮膏藥起居令顧大人。
守宮門的小兵打個哈欠的功夫感覺眼前飄過一排陰影,定睛一瞧又什么都沒有,揉揉眼睛笑自己多疑,天子腳下,太平盛世,大云宮怎么可能有賊。
團伙中有個別顧某人對于皇帝貿然出宮這種行為表示極大的不認同。
但礙于被獨孤祈和獨孤郁一人駕著一只胳膊嘴還被貴妃趁機堵了沒有法子,屬于被迫前行——
并不是非要帶他不可,但是不帶他他一準去告密侍衛統領小蔡。
小蔡正直,在守衛皇帝安全這一塊簡直跟顧大人同仇敵愾,認為除了皇宮,哪里都是荊棘遍地虎狼環伺,隨時能讓萬歲寶寶受到傷害。
哪怕路上一個七老八十拄著拐棍的老奶奶,他們倆也認為她是能隨時從懷里掏出飛鏢扔過來的一把好手,盯得老奶奶毛骨悚然,扔了拐杖挪著小腳跑得飛快,治好了老奶奶多年的腿疾。
剛生完孩子十個月的婦人護崽都沒他倆這么護的,獨孤祈煩不勝煩。
又能出宮放飛,最高興的是慕容蓉。京城云宮以外邊邊角角的地方她熟,飛快弄來兩輛不起眼的馬車。
還說他們在自己家做了一把賊,從此就是一個團隊了,非要給團隊起個名字,“有愛和諧一家親,幸福歡樂心連心,我們就是‘大魏愛福四’了。”
三個男人排排站,齊齊無聲看著她,并不想叫這個聽起來就不怎么有愛和諧的名字。
但慕容蓉不管,自己爽完了拉著獨孤祈上了其中一輛馬車,并抬腳把試圖跟上車的顧大人蹬了回去。
郁王爺懂情趣,不去打擾人家小兩口,攬著顧大人肩膀收留了他,還給他玩蛇哄他開心。
怕軟體動物的顧大人白著臉,表示開心極了。
慕容蓉掀開車簾興致勃勃看了一會兒風景,回過頭來看見端坐的獨孤祈,發現由于顧清高第三者插足,自己已經很久沒有跟獨孤祈獨處了,不禁愈發開心,想抓住時機拉近下感情。
她絞盡腦汁找到一個共同語言,道:“萬歲,其實您也向往宮外的自由自在吧?”
“據不愿透露姓名的一位好心人爆料,你御書房不重要的奏折封面底下包著《行走江湖要注意的三大事項》、《浪跡天涯必備技能》、《我是如何擺脫家族桎梏走上自由人生的》等野書?!?
慕容蓉一臉“沒想到你是這樣的萬歲”。
“……”獨孤祈舔了舔后槽牙。好的,大喜挨罰預訂。
他倒也沒否認,一派被看穿了的理所當然,“當皇帝還不能有點個人愛好了?”
慕容蓉倏地湊近,笑瞇瞇,“你想跟誰浪跡天涯?”
獨孤祈不假思索,“顧清高?!?
“……”慕容蓉綠著臉把自己坐了回去,大爺的,她就不該把話頭往這上頭引。
解決不了獨孤祈就先解決顧清高,慕容蓉打起精神,道萬歲,“顧大人也不小了,為大魏鞠躬盡瘁殫精竭慮,所以等回宮以后咱們給他說門親事,倒貼錢把他嫁出去吧?”
獨孤祈:“……”
馬車轆轆向前,途徑朱雀大街,車中四人有說有笑,誰也沒有注意薛府門口一片沸騰,刑部尚書親自帶人在拿人。
這天下午,宮門御道,大喜看著長跪不起要面圣的老尚書,發愁該怎么解釋萬歲不在宮中的這件事。
正為難,遠遠看見太后跟前頂親近的意嬤嬤朝他招手,心里咯噔一下,叫著完了完了,一絲也不敢怠慢,小跑著上前。
意嬤嬤面相慈祥,笑對這個小總管,笑得大喜汗毛倒豎,“太后她人家讓我來問問這是怎么回事?!?
轉日冬月十三早上,大理寺門口,車流不息,行人往來不止,一少婦披麻戴孝跪在莊嚴的階前,對著大理寺緊閉的大門,雙手高捧一張狀紙,自稱薛誠之妻思月,指名要見大理寺卿裴厲。
果然不出那神秘人所料,門里出來幾個小吏,說裴厲外出辦案去了,并不在,讓她回去。
思月佯裝不信,并不肯起,裴厲不來見她,她便跪在那里大聲念手中的狀子,念完一遍又一遍,聲嘶力竭,如杜鵑啼血,引來無數人圍觀,造成街頭擁堵。
再轉日冬月十四,聽聞此事的裴厲回大理寺,思月此時已經喊了一日一夜不曾停歇,天寒地凍,她臉色蒼白,嘴唇干裂,只一雙眼睛有顏色,是血紅的。
長安人皆知大理寺卿裴厲,出身高門年少有為,人如其名,辦起案來雷厲風行鐵面無私,有把親爺爺送進大牢的光輝史,酷起來敢給當今萬歲甩臉,外號“冷面殺神”。
他往里一走,自帶七分冷氣,圍觀人群自發給他讓出一條道來。
看他長腿往思月跟前一站,居高臨下覷著她,開口自帶三分凌冽,“大魏律例,五品以下的刑部管,五品以上才歸大理寺管,你走錯地方了?!?
思月勉強抬頭看他,青年人逆光而立,清貴耀眼。
“民婦沒有走錯,民婦狀告的正是當今刑部尚書唐靖,告他公報私仇施壓京都府尹,不分青紅皂白給我夫君定罪,并忤逆犯上擅自捉拿我公爹?!?
裴厲:“薛府三天前發生的事情我已經聽說了,薛誠一案人證物證據在,薛誠并不算冤枉,至于刑部尚書唐靖……薛夫人,你知不知道唐靖他是我姨夫?”
思月定定看著他,重新將狀紙舉過頭頂,“所以民婦第二要狀告裴厲裴大人與唐靖官官相護,明知他當街縱兇傷人卻不管不問,有失察之責?!?
裴厲:“……”
他重新認識了眼前這搖搖欲墜羸弱不堪的女子,道:“那你應該去告御狀,不該跪在我大理寺門外。”
思月接著道:“其三,民婦要狀告當今圣上,他昏庸無能,縱容底下官員徇私舞弊,隨意欺壓百姓,天理何在!”
裴厲:“你的狀紙我接了?!?
“你說你夫君是冤枉的,可有證據?”
思月張了張嘴,想起了什么,立即又把話咽了回去,“他日公堂對簿民婦自有說法,只是現在不能說。”
“倒是聰明,”裴厲挑眉,“你可知大魏律例還有一條,平民百姓若要狀告正三品及正三品以上官員,需要先受三十大板杖刑,你愿意嗎?”
都說風月場出來的人無情無義,其實他們最是有情有義,大概吃過太多的苦,別人給的一點甜都想報答。
思月昔日能為了獨孤郁一句“不娶”去撞王府的石獅子,更何況如今是為于她有再造之恩的夫君,以及拿她當親生女兒對待的薛家長輩。
她艱難挪動一下跪得浮腫的膝蓋,叩下頭去,“只要能為我薛家討個公道,我死又何妨?!?
裴厲點頭,對左右手揮了揮手。
嘶啞的凄厲慘叫伴隨著實木杖落肉的沉悶聲響徹街頭巷尾,潔白長階染血,肆流一地,圍觀的許多人不忍看,紛紛回過頭去,只有裴厲從頭到尾古井無波,幫忙計數。
忽然,他道:“停。”
他叫停不是因為對思月動了惻隱之心,而是因為他站得高看得遠,他看見人群中來了兩輛馬車,其中一輛急匆匆跳下個女子不斷朝他比手勢,像極了貴妃。
直到車上又下來個男人,哦,確認了,剛才那個一蹦一蹦的女人真是貴妃。
這天下午,御書房,獨孤祈與裴厲一坐一站,中間案上擺著一張血跡未干的狀紙。
刑部尚書昨日被太后親自罵回去了,此刻正在家面壁。太后放話,待萬歲處理完正事不妨來慈寧宮一趟,母后同你談談心。
另外蓉貴妃一回宮就已經先被叫走談心了,眼下不知還活著沒,獨孤祈很為她捏一把汗。
還是正事要緊。
獨孤祈先是看了看御書房角落獨坐的獨孤郁。
他自進門以后問了一句那薛夫人怎么處置了,得知暫時收押在大理寺以后點了點頭,便一聲不吭坐了兩個時辰,一副與世隔絕專心逗蛇,不參與,但也不離去。
獨孤祈將目光從他身上收回來,再看他的大理寺卿。
裴厲手持一份派人調來的卷宗,與他四目相對,等他拿主意。
獨孤祈:“既有人喊冤,那就查。”
展開卷宗看了一遍,薛誠一案基本是蓋棺定論,表面看可以說是毫無疑點,受害人唐曉青自戮當場,她手中握有的證物玉佩,經查證確然是薛誠所有。
再者,唐曉青被薛誠奸污當日還有一名目擊證人,叫做游善,是一名花匠。
他親眼目睹了整個經過,并認得薛誠,在公堂作證時說因為薛誠是侍郎公子,他招惹不起,因此沒有聲張,后來聽說唐曉青大鬧薛府,他才知道出事了。
接著京都府衙就找上了他。
獨孤祈若有所思,“這個游善如今在哪?”
裴厲:“失蹤了。”
“游善是個孤兒,自幼父母雙亡,只給他留下一間破草房,他是吃百家飯長大的,據鄰里說,他一向好吃懶做,嫖賭成性。”
“做完證當天,他興高采烈回家,到處宣揚自己發了一筆橫財,然后當天就不見了,最后一次出現的地方是一個地下賭場?!?
獨孤祈:“先帝在時就三令五申禁賭,長安城,朕眼皮子底下,竟有地下賭場?”
裴厲憐愛的目光看著他,“萬歲,您有時候也體味一下民間疾苦吧真的?!?
連獨孤郁都抬頭略帶驚訝地看著獨孤祈。
其實這種事也不能怪獨孤祈。
就算他有心做個好皇帝,但錦繡窩里長大,有生之年至傷心一刻是面對大皇子獨孤翊的死,從來沒為一餐飯一粒米發過愁,乃至拼過命,不知道什么叫人生絕境,走投無路。
“當然,再大的苦難也不能成為墮落到去賭博的理由?!?
懟完了上司,臺階該給還得給,裴厲把話題轉回來,“現在看來,這個游善明顯有問題,臣打算先從他身上查起,前去探一探那個賭場?!?
他話音落,與世隔絕的王爺發話了,“裴大人,以你同唐大人的關系,唐曉青也算你表姐,你是不是該避個嫌?”
裴厲:“王爺這是不相信我的為人嗎?要不您去給我爺爺上個墳,讓他老人家親自現身給你說法一下?”
裴厲:“讓我避嫌可以,長安目前負責這種案子的部門總共兩個,唐靖的刑部和我們大理寺,唐靖在家自閉我又要避嫌,請問王爺,案子還能指望誰去查?您嗎?”
說到這里冷笑一聲,“好像您跟那位喊冤的薛夫人的關系也千絲萬縷著呢吧?”
大理寺收容的全是當年“鹿苑”的能手,獨孤郁也不指望自己跟思月曾經的過往能瞞得過去,畢竟在浪漫云南那也算一段人人皆知的風月傳說了。
所以他忍了,沒有懟回去。
這時獨孤祈躍躍欲試,“要不朕去查?”
年輕人,就是太暴躁,裴厲無縫懟上獨孤祈,“萬歲您也在這狀紙上呢,別裝不知道好嗎?要論清白咱們誰也別想往外摘?!?
獨孤祈:“……”
思月是個人才,一紙狀書外加一段過往,同時圈死了大魏三巨頭,了不起。
獨孤祈思慮片刻,對裴厲,“那么此案我們索性只許旁觀不許插手,”案子還是要查的,“朕給裴卿舉薦一個人如何?”
裴厲表示洗耳恭聽,倒要看看放眼大魏,還有哪個不知死活的王八蛋敢在他面前班門弄斧。
然后大喜就奉旨將被太后訓得灰頭土臉的蓉貴妃請進了門。
裴厲:“……”
怎么說呢,就服了。
聽完事情經過的慕容蓉一口答應,“行?!?
她答應得太快,獨孤祈有點不適應。這個女人平時給他端個茶都要占他便宜,此次竟然沒有趁機跟自己談條件,要挾他陪個睡什么的,不可思議。
獨孤祈:“你答應……是因為可以光明正大出宮玩,還是可以去地下賭場追求刺激?”
“都不是?!蹦饺萑仉y得正經一回,“因為這案子牽扯到兩個女人,唐曉青和思月,她們都很可憐。”
男人們在乎的是案子本身,慕容蓉在乎的卻是案中兩個女人可不可憐。
只有女人才懂得心疼女人。
獨孤祈嘆了口氣,為自己的小人之心感到一絲愧疚,“朕把你想窄了。”
慕容蓉說干就干,“萬歲給我指派個手下嗎?”
獨孤祈道:“這屋里三個人加上外頭的顧清高,全都供你驅使,你看上誰就選誰。”
裴大人和郁王爺一聽要反對,全都被獨孤祈用眼刀壓了回去。
慕容蓉嘿嘿嘿,“當然是萬歲您了,臣妾若選了別人,您能同意嗎?您萬萬不能?!?
獨孤祈淡然一笑,面上輕松的同時,不知為何,心底也松了口氣。
是夜,城郊,某樹林。
慕容蓉:“萬歲放心,進宮前臣妾也曾混過兩天江湖,經驗比你多,危急時刻臣妾會保護好你的。您知道在江湖上浪的第一宗旨是什么嗎?”
獨孤祈:“是什么?”
慕容蓉:“給自己起個藝名,這樣仇家以后想找你報仇都打聽不到你?!?
慕容蓉:“我以前的藝名隨我娘姓,叫傅清夢,要不你就叫沈星河?”
滿船清夢壓星河……某些人齷齪的小心機昭然若揭,獨孤祈自然不會在這等小事上與她計較,點頭同意,虛心求教,“那第二條呢?”
“第二條……你得識道兒?!蹦饺萑乩@樹轉了好幾轉,“裴栗子說的那個地下賭場入口在哪棵樹下來著?”
獨孤祈拉住她,不緊不慢指定一棵樹。
慕容蓉:“……”
慕容蓉:“我當然知道是這棵,這不就是想考驗考驗你?!?
說完逃也似的選中那棵樹,輕巧將它拔了起來,露出一個黑黝井口,直通往地下。
獨孤祈感到驚奇,他本以為所謂地下賭場的“地下”是個比喻。
慕容蓉比較虎,一馬當先要往下跳,獨孤祈拉住她,“我走在前面?!?
慕容蓉愣一愣,滿眼放崇拜,“萬歲不愧是萬歲,純爺們兒,英勇無雙敢為天下先?!?
“這個時候就不用溜須拍馬了吧,愛妃?!?
慕容蓉:“……”
她這不是拍習慣了嗎?
井上尖下寬,跳下來須臾便有人出來接,是一麻子臉的小廝,他看過慕容蓉遞上的“通行證”以后,一句廢話都沒有,直接挑燈在前頭引路。
慕容蓉不由握住袖子底下獨孤祈的手,跟在小廝身后亦步亦趨。
等待在他們前方的,是一條長長甬道,望不見盡頭。
云宮。
顧清高與獨孤郁人手一杯茶,大眼瞪小眼。
獨孤郁:“阿祈讓你監視本王?怕本王趁他不在私會前女友?”
顧清高搖頭,“非也,萬歲怕王爺孤身一人寂寞冷,想讓王爺知道你的家人不止一條長蟲,讓臣給你解個悶兒。”
“萬歲還說,王爺若是想去大理寺探視思月姑娘,由我這個萬歲身邊的紅人陪著還能少些周折。”
獨孤郁啞然了一陣,喃喃道:“什么長蟲,我們犇犇有名字?!?
顧清高:“哦。”
然后氣氛陷入尷尬的沉默。
獨孤郁忽然道:“顧大人長于鹿苑,對西舍了解多少?”
顧清高猛地抬頭,好像十分震驚他為何會突然把話頭轉到這里,躊躇良晌,道:“不甚了解,王爺您聊點兒能聊的成嗎?”
“成,”獨孤郁異常好說話,“人生幸在一知己,你這幾年還老做夢夢到大皇兄嗎?”
“……”顧清高明凈的眼垂下去,雙手抱緊了茶杯,“扎心了,王爺。”
過了會兒不甘示弱,“你真的不去見見思月姑娘?”
這兩個人,因著大皇子,從幼年開始相識,一道爬過樹偷過點心掀過小宮女裙子,而后少年分開。
人都言兒時的感情最純真不摻雜心機,按說他倆感情應該說得過去,然而一見面除了尬聊就是往對方傷口上撒鹽,互相看不順眼。
獨孤郁白眼翻上天,費好大努力才沒把犇犇朝對方臉上甩過去,道:“過去了就是過去了,本王談感情從來不拖泥帶水,哪怕分手就發生在昨天,今天思月在本王眼中已算個死人了,明白?”
斬釘截鐵,“所以不去!”
話音未落裴厲去而復返,站在門外平鋪直敘,“王爺還是往我大理寺牢房去一趟吧,那個思月中了毒,怕是不行了?!?
顧清高眼前一花,定睛時獨孤郁已經不見了,只留他握過的茶杯在桌上打轉。
顧清高不由轉向裴厲,“有人投毒?”
裴厲:“怎么可能,當我大理寺是什么地方?思月是自己服毒。”
顧清高稍稍放心,“郁王爺善解毒,希望還來得及?!?
“怕是來不及了,”裴厲道,“大夫說思月吃的是桃花靨,天下至毒,無藥可解,江湖上空有傳說,甚至都不知出自哪位高人之手?!?
說著說著察覺顧清高神色有異,裴厲警覺道:“有什么不對嗎?”
“太不對了,”顧清高拾起桌上傾倒的茶杯,“制桃花靨的不是別人,正是郁王爺?!?
年少時輕狂,好奇心重,贏心大,取桃花里瓣三分蕊,并罕跡毒藥材制成一味奇毒,服毒者死后面頰緋紅若桃花,尸身可幾十年不腐。
郁小世子讓別人死也要死得好看,曾舉著藥瓶追著顧清高攆出好幾條街,“星霜星霜你嘗嘗,保證無解死得快,看看是你爹的‘狼牙’厲害還是本世子的‘桃花靨’厲害……”
后來被老王爺知道,把獨孤郁揍了個半死,沒收全部作案工具,桃花靨也隨即消匿。
時隔多年,為什么出現在思月手上……
“你不該通知王爺去,”顧清高望著裴厲,“眼睜睜看著心愛之人死于自己制出來的毒藥,他會受不了。”
顧清高低頭看著自己的手。
人生幸在一知己,那種無能為力……也許他們都低估了思月對于獨孤郁的意義。
“不是我讓郁王爺去的,是思月自己要見他,”裴厲到底年輕,懂世故不足夠懂人情,眼里只有案子,“顧大人,你對于干缺德事怎么看?”
顧清高不明所以。
裴厲:“大半夜的,你陪我去挖個墳吧?!?
好像猜到了他會拒絕,裴厲不慌不忙從袖中掏出一道圣旨,玄龍紋錦娟,蓋著天子大璽印,上頭御筆親書三個大字——乖,聽話。
顧清高:“……”
出來得急,獨孤郁走到一半感覺到冷意,才發現外頭不知什么時候下起了雪,地上積了半寸有余。
街上無人,只有更夫揣著手,念叨著“瑞雪兆豐年”,與他擦肩走遠。
瑞雪兆豐年……嗎?獨孤郁嘴角牽起森冷笑意,看,人活著就總有美好期許,盼下雪,盼過年,盼日頭出來褪去寒意,盼明天……
也有一些人永遠等不到明天了。
思月感受到熱氣從自己身體里流逝,身下只有一個干草堆,牢房里太冷了,直到被人抱起。
她僵硬把眼珠轉向來人,試圖笑一笑,努力半天未果,就算了。
獨孤郁低頭看著她,語氣溫柔得好似一片云,“桃花靨誰給你的?”
其實她不說他也能猜到,只是他不這樣問,便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盡管他已經盡力避開她了,然而每次他跟這個可憐的姑娘相逢,他總是會給她帶來傷害。
早知道這樣,他就不會慫恿獨孤祈出門那么多天了。
思月閉了閉眼睛,那個神秘人的聲音言猶在耳,被她牢牢刻在心里揮之不去了,他道:
“將事情鬧大只是第一步,你要做的第二步就是死在獨孤郁面前,在他心上永遠留下一道傷口,只有這樣,薛誠才可以翻案,薛家才能得救?!?
念及此,思月握住了獨孤郁的手,道:“薛誠是冤枉的,我有證據,證據就是……他不能人事?!?
所以他根本不可能會奸污唐曉青。
“求求你了王爺,你幫幫他?!?
“薛誠就對你這么重要,值得拿命相抵?你喜歡他什么?”
時隔半年,他終于把壓在心里的這句話問了出來,像個無理取鬧的孩子。
“他不嫌棄我的出身,拿我當個人看。”思月道。
“僅僅是因為這樣?”
“或許對王爺來說覺得不可思議,但對于我們這樣的人來說,僅僅這樣就夠了?!?
獨孤郁驀地笑了,“真是個傻子,薛誠清白與否同本王何干,你以為事情真是你所看到的那么簡單嗎?”
“你夫君包括你,都不過是顆可以被人隨意拿來利用的卒子,薛誠是用來牽制你,而你是用來警戒本王,讓本王莫忘了來京的目的,僅此而已?!?
“本王深諳其中詭計,你以為我會上當嗎?你憑什么認為我要受你擺布?”
“就憑王爺來見思月最后一面,倉促得忘記了穿外衣。”
“……”獨孤郁的拳頭握緊。
“就像第一次我被媽媽帶人圍著打,一頭撞進了王爺懷里,你并沒有醉,也完全可以不管我,乃至知道我是西舍出來的人,可你還是管了救了,一次,兩次……”
“中秋節那天我騙了你,我爹把我賣的地方不是青樓,是西舍,那是一個比青樓殘酷一百倍的地方。”
從十三歲起無休止的追殺,讓他睡覺時都恨不得睜著一只眼睛,唯恐哪天就醒不過來了,這樣的人,怎么會放任自己在青樓喝得爛醉。
不過是演戲而已。
說起來,他最先學會的就是演戲,不同的人面前演不同的戲。她靠近他的時候,他有很多種方法讓她死,但他沒有,他遲疑了一下。
因為她的目光并沒有像別的姑娘,第一眼總是落在他臉上,她的目光落在他衣襟上,那里破了一個他自己都沒發現的洞。
所以那天他耍酒瘋假裝說要她,自己也不知道為什么,卻就是這樣做了。
她把他扶進房間,看他在床上肆無忌憚地呼呼大睡,她把他的衣裳補好,疊得齊整放在床頭,安然出門對領頭人說這個任務她完不成了。
“堂堂平南王,喝天子才能享用的美酒,富可敵國,無數簇擁,卻把一條蛇當親人,沒人在乎他真正的喜怒哀樂,在乎他的冷暖,在乎他衣服破了沒人補……他其實跟我一樣可憐?!彼f。
“換個任務給我,什么都行,讓我去殺人也可以,但獨孤郁,我要護著他。”她說。
“我愛上他了?!彼f。
——
“獨孤郁啊,我跟你在一起便是真的喜歡你,毫無保留,不帶任何目的,離開你以后我一直被西舍排擠在外,從沒有做過一件對你不利的事?!?
她很難從回憶里走出來,忍不住伸手來摸他的臉,眼睛漸漸模糊,兩頰紅潤如涂了最好的胭脂。
“我知道,所以你在我眼中跟所有人不一樣。”縱然她在他王府那么久,他從沒對她起過殺心。
他甚至奢望過,是不是可以跟她在一起。
每到這個時候,理智就會把他拉回來,告訴他,從小到大只要他喜歡的東西,最后都會不得好死。
他只能遠離。
結果還是這樣。
“睡吧?!彼仙纤难劬?,“薛誠的事我管了。”
他輕輕走出去,唯恐腳步重了會把她吵醒一樣。
雪下得越發大了。
連更夫都受不住回家了。
茫茫天地仿佛只剩了他一個。
他輕門熟路,拐進一條逼仄的胡同,沉靜地敲了敲門。
里頭的人打著哈欠來應,驚訝于是他,張大嘴巴愣在那里,“王爺,你怎么……”
獨孤郁手中握著一只女子用的金釵,捅進他的咽喉。
那人倒下的動靜不小,驚動了院中其他人。
一棟小院,十余人,獨孤郁一聲不吭,一步殺一人,最后一個黑色的人影從里屋搶出來,嗓音粗糲難聽,倒下的時候不可置信地瞪著他。
“卒子就不是人了嗎?我說過再也不會受任何人擺布,你們是把本王的話當了耳旁風嗎?還有,”金釵被血浸染,流到他手上,他將金釵和手在最后那人身上擦干凈,道:
“你們動了不該動的人。”
眼前豁然開朗,熱浪撲臉,吆喝聲搖骰子聲鼎沸,此時慕容蓉方意識到一個問題,她不會賭錢。
不由把期望的目光投向獨孤祈。
獨孤祈:“你覺得呢?”
慕容蓉把期望的目光收了回去,轉而甩出一張銀票給指路的小廝,笑嘻嘻道:
“小哥你可看見了,我夫君傲嬌,既是來這里玩的,定然要玩個痛快,這等小打小鬧咱們實在不怎么放在眼里。”
按照裴栗子給的線索,“聽說這里最刺激的賭局由你們老板做莊,你是不是為我們引薦引薦???”
小廝捏著銀票,“我們老板一晚上只接待三回客人,今天不巧,已然滿了,二位還是明日請早吧?!?
慕容蓉與獨孤祈對視一眼,首先確認了賭場老板在這里。
然后慕容蓉對小廝道:“好的,那你把小費還我?!?
小廝瞠目結舌,有錢的客人見過不少,摳門的也見過不少,從沒見過這么有錢卻這么摳的,表示開了眼了,當下冷哼一聲,丟下他二人走開了。
慕容蓉看著獨孤祈,“現在咱們怎么辦?”
游善的失蹤跟此間賭場脫不了干系,要想找到游善,那是非要見到賭場老板不可的。
獨孤祈負手觀望了一陣場內,問:“你說老板開這個賭場是為了什么呢?”
這還用問?慕容蓉:“當然是為了賺錢啊。”
獨孤祈:“如果你是老板,現下有個地主家的傻閨女一擲千金只圖一爽十分好宰,你宰不宰呢?”
“必須宰啊,送上門的缺貨為什么不要?”
獨孤祈贊賞地看著她,伸手在她眼前攤開,“夫人說得對,所以拿來吧。”
“……”地主家的傻閨女當機立斷捂緊了自己的錢包。
一炷香后。
賭場內最倒霉、輸得最慘的一人被慕容蓉親切和藹地召喚了過來。
咱蓉貴妃笑容可掬熱情洋溢仿佛是個天降的騙子:
“恭喜你哇大兄弟,因為你氣質獨特顏值爆表,成功被我夫君看中,成為他要做慈善的第一百號對象,這些銀票拿去輸不要客氣,不夠還有!”
倒霉的小哥給她笑容晃得臉上痦子那根長毛都抖了兩抖,接過厚厚一沓銀票,一臉不可思議。
在小哥轉身以后,慕容蓉面向獨孤祈,笑容迅速萎敗下去,“來前你可沒說查個案子還要破財,這朝廷給不給報銷???再說為什么你自己不帶錢出來,要花我的?”
獨孤祈吃軟飯吃得理所當然,不答反問,“我竟不知慕容將軍府如此的有錢?!?
“……”
慕容蓉:“這你就不懂了夫君,宮里的娘娘們甭管娘家官品幾何,進宮前砸鍋賣鐵也要給女兒幾個錢傍身的?!?
“宮里本就是個趨炎附勢的地方,上下打點,收買底下宮女內監……一樁樁一件件,當然花出去的錢不能白花,要想辦法再從別人身上掙回來。”
“如同官場上那些貪官污吏一樣,后宮中品階越高用錢越多手越黑。除了我。我的錢是早年間幫我爹干副業養雕掙的?!?
這屬于大家心照不宣的潛規則,只不過從沒人敢挑明到獨孤祈跟前。
他自是不信的,反駁道:“照你這樣說,后宮最有錢的當屬太后?!?
慕容蓉點頭。
“放肆,誰給你的膽子污蔑太后?!?
獨孤祈目光銳利,逼近慕容蓉,“這些話在朕眼前說說也就算了,朕可以當做沒有聽見,出了這里你就給朕忘得干干凈凈?!?
果然人松懈久了就容易蹬鼻子上臉,方才的幾個時刻,慕容蓉幾乎忘了眼前這人是大魏的天子,絕對的權威,惶恐垂眸點點頭,一副兔子受驚的模樣。
嚴肅維持不過一刻,獨孤祈沒忍住在她腦門上彈了一下,錯身的瞬間,慕容蓉忽然有個念頭,小聲叫道:“萬歲?!?
“我怎么感覺這些事情你都知道呢?只不過你想借我的嘴說出來罷了,對不對?”
“我特喵的是個工具人?”
獨孤祈轉身,眸中含笑,剛想說什么,麻子臉小廝去而復返,拎著那名狂輸一百萬銀票刷新賭場新紀錄的“幸運”小哥,對著慕容蓉,臉色不大好看,“我們老板請二位到貴賓室一敘?!?
墳場。
風黑,無月,大雪,空了的新墳。
顧大人拄著鐵鍬,滿臉愁苦,“回去我一定要跨它十個八個火盆?!?
一腔悲憤被裴大人直接忽略,這年輕人已經開始圍著棺材轉圈,似是對棺材起了莫大的興趣。
顧清高想起民間關于裴大人為了辦案同腐尸共睡一天一宿的傳說,不由肝顫,提醒道:“裴啊,這里頭睡的可是你表妹。”
裴厲理也不理,自顧說道:“顧大人,假如你女兒枉死……”
“呸呸呸,”顧清高,“你女兒才枉死?!?
裴厲:“我都說了假如?!?
顧清高:“假如也不行!”
“那好吧,假如郁王爺女兒枉死,”小裴從善如流,誰不在說誰,“你覺得他……”
話沒說完,獨孤郁的聲音已經插了進來,“本王作孽太多,有沒有福氣生女兒都很難說,但我知道你是什么意思?!?
踏雪尋來的獨孤郁一掌轟開了棺材,指揮一旁裴顧二人帶來的仵作驗尸,轉過身來對裴厲。
“你是說想唐靖不對勁,唐曉青才死了一天,剛結案以后就匆匆下葬,不設靈堂不辦喪事,連棺材都是從棺材鋪現買的便宜貨——”
“這絕不是一位老父親痛失愛女之后該有的表現,顯然是為了掩蓋什么,對么?”
“也許是因為唐小姐去世得不夠體面,喪事不宜宣揚,”顧清高道,“而且唐大人不是為了唐小姐公然忤逆君上,先斬后奏關押了薛侍郎了嗎?不過被太后她老人家勸回去了而已。”
“或許吧,”裴厲與獨孤郁對視一眼,轉身看著仵作,“等李仵作重新驗過尸之后就知道了。”
頓了頓,他重新看向獨孤郁,“王爺前天為何要鼓動萬歲出城?”
獨孤郁盯著皚皚雪色目不斜視,“祭奠大皇兄,有什么問題?”
裴厲直言不諱,“祭奠大殿下沒有問題,問題出在時間上,王爺此舉,總讓人覺得是在攔著唐靖見萬歲?!?
獨孤郁:“本王可不會未卜先知。證據呢?”
“沒有。”裴厲理直氣壯,“我就先問問?!?
裴厲再問:“思月死前交代了些什么,王爺心里可有數了?”
“她只說薛誠是冤枉的,讓本王看在舊情的份上,幫她一幫,眾所周知,本王最是憐香惜玉熱愛多管閑事,所以就答應了。”
“哦?是嗎?思月姑娘的身世,她自己就一點沒交代嗎?比如她被賣到青樓之前是干什么的,為何一點蹤跡也沒有。”
“就像憑空蹦到青樓里去的,然后巧妙邂逅了王爺,關于這個,王爺清清白白,絲毫也不知道嗎?”
獨孤郁:“什么身世,當著我們家清高,裴大人不妨說個明白?!?
“……”
裴厲惱羞成怒,“我這不是剛查出了一些苗頭她就服毒了嗎?”
吼聲有點大,萬籟都寂了寂,顧清高默默舉手,“澄清一下,我是萬歲家的?!?
這時仵作已驗尸完畢,過來回稟,“回三位大人的話,此女子仍是處子之身,沒有被人侵犯的痕跡。”
如果是這樣,三人面面相覷,獨孤郁幸災樂禍道:“那你們萬歲和貴妃可能就有危險了?!?
裴厲:“自信點,把‘可能’去掉?!?
門就在幽暗走廊盡頭,屋內裝潢華麗,中間一張賭桌,桌邊背對獨孤郁和慕容蓉坐了一個老者,燈下拖出一道孤長的影子。
聽聞腳步聲,老者轉過身來,卻仍坐著,若換在賭場以外的其他地方,是要被治一個大不敬的。
可在這里,他坐得穩穩當當,甚至還憨厚地咧了咧嘴,道:“萬歲恕罪,前日老臣在殿前把腿跪傷了,這里就不給您行禮啦?!?
“其實萬歲前日不該聽郁王爺慫恿出城去的,這樣或許咱們君臣就不必鬧到在這里見面的地步?!?
“不過如今說什么都晚了,我的青兒死了。”
刑部尚書唐靖,兩朝臣子,自上任以來,廉潔奉公,為國為民,不曾辦過一樁冤假錯案。
他還在戶部時,有一年長安周城鬧災荒,他奉旨前去賑災。
朝廷撥的賑災銀子不夠,他發動當地官員捐錢,給他們下跪,說多耽誤一天就會有無數百姓餓死,我們耽誤得起,他們耽誤不起,求求你們。
他從自己做起,變賣家產,逼得達官貴人們不得不捐錢,因而得罪了一船人,全家人為此吃了好幾年糠咽菜。
他賑災的時候日夜操勞,睡在給百姓發放糧食的糧倉里,官服都被老鼠咬了好幾個洞。
每年女兒過生日那天,是他最奢侈的日子,一定要在聽風樓請一桌,全長安的人都知道他寵閨女,寧可自己苦著,也要滿足女兒。
平日里老實好欺負,是文武百官調侃的對象,比他官職低的后輩晚生也愛叫他老唐,下了朝起哄讓他請客吃醬驢肉,他樂呵呵地點頭答應。
最后哪敢讓他請呢,后生們搶著付錢,都知道老唐不容易,為了百姓和給夫人治病,花盡了家財,欠了好多債。
這樣一個人,此刻卻穿著最好的綢緞,坐在最不可能出現的地方,成為了長安地下最大最黑暗賭場的老板。
獨孤祈在他對面坐下,看向他身后一張床,床底露出一個人的腳來,“如果朕沒有猜錯,那底下的人是游善?”
唐靖點頭,“死了,利用完了就沒有價值了,我就是想讓他把裴厲引到這里來,只是沒想到,來的是萬歲和貴妃娘娘?!?
“不過這樣更好,這樣一來我可以直接給我的青兒報仇,黃泉路上有萬歲和娘娘陪著她,她也算不白死?!?
慕容蓉:“所以薛思月說得對,薛誠是冤枉的,這究竟是怎么回事?”
唐靖厚重的眼皮抬起來,定定看著他倆,“這說來可就話長了,老臣想先問萬歲,來這賭場走了一遭,是什么想法?”
獨孤祈:“朕想把這渣滓聚集地一把火燒了?!?
唐靖嘿嘿一笑,“萬歲眼里容不得污穢,可是你知道嗎?這在別人眼里卻是一個聚寶盆,洗黑錢最好的所在。”
“說起來,錢真是個好東西,它能讓人為之死,為之瘋狂,讓清官變了貪官,讓無數人妻離子散家破人亡,失了人性?!?
“萬歲看見外頭那些賭徒了吧,不吃不喝在這里沉迷幾天幾夜突然猝死的不知凡幾,是不是很可怕?即便可怕,還是會有無數人前仆后繼,這就是錢的魔力?!?
“說起來,我們誰又不是這世間的賭徒呢?沒人能逃過的?!?
“這就是你冒著斬九族的風險開這間賭場的原因,為了錢?”獨孤祈哂笑。
“唐夫人因沒錢治病去世時你沒有開這間賭場,你家徒四壁窮得差點上街要飯時沒有開這間賭場,眼看女兒長大成人,靠著朕這些年大大小小的賞賜也快把債還上了……”
“唐大人,這個時候你跟朕說你要為五斗米折腰了?開始要錢不要命了?朕在你們眼里就那么好糊弄?”
獨孤祈一拍桌子,怒不可遏,“說,你背后的主謀是誰,誰指使你這么做的!”
“萬歲……”慕容蓉還從沒見過獨孤祈如此震怒,她明白他生氣的原因在哪里。
其實他把話問出來的時候,他心中就隱隱有了答案,放眼朝廷,敢讓堂堂的刑部尚書、一品大員如此賣命的,還能是誰呢?
也就那么幾個人,無非三公九卿,王侯相將,這些人里拎出哪一個都足夠震驚朝野,甚至撼動大魏百年根基,這才是獨孤祈生氣的真正原因。
但是還有個問題,慕容蓉頂著獨孤祈的目光,問唐靖,“唐大人,你平日里有焚香的習慣嗎?”
唐靖懵懂看她一眼,搖頭,他一個糟老頭子熏的哪門子的香。
“那就對了,”慕容蓉道,“我有個想法,這間賭場的老板不是你,其實是令媛唐小姐,對不對?”
“您不必急著否認,這間屋子雖然重新布置過了,把姑娘家的行跡掩飾得很好,但處在地下,屋子里經日累月焚燒的香氣一時半刻卻消散不了。”
“或許你們男人不太注意這些,這香味在我們女人這里卻很是獨特,這是城南荼蘼坊獨家限量的頂級香料,我買了好幾次多沒買到。”
“這香料的特點就是留香持久,而且從這間屋子香氣的濃郁程度來看,只焚個一兩日絕不會有此等效果?!?
“您否認也沒用,只要去荼蘼坊查查出貨記錄,便可知曉我說得對不對,無非是浪費點時間罷了。”迎著唐靖震驚的目光,慕容蓉冷靜地道。
唐靖絕望道:“方才老臣見萬歲帶著娘娘進來,心里還鄙夷了一番,如今看來,是老臣小看娘娘了。”
“事到如今瞞著也沒有意義了,我原本只是想讓青兒走得干凈一些,死后不受世人指點,卻連這點也辦不到,我真是一個沒用的父親?!?
“我的青兒是為了我去死的。大約一年前,那位貴人找到我,讓我先是放了幾個已判罪的人犯,我自然不肯,后來留了個心思,將那幾個人犯又查了查,發現了他們皆有貪污的罪證。”
“沒想到此舉觸怒了那位貴人,他們強行把我綁了去,讓我在貪污的賬本上畫押按了手印,以此威脅我入伙,為他們賣命?!?
“光天化日全無王法,我本來誓死不從,意圖自盡以證清白,誰知被青兒知道了?!?
“青兒了解我的為人,為了保全我,私下去聯系了那位貴人,求他們放過我,她愿意去做那些我不愿意做的事,包括開這個賭場,替他們洗黑錢。”
“這些是我后來才知道的,我曾勸過她,但是她說自己已經把身家性命托付了出去,收不了手了。”
慕容蓉問:“那薛誠呢?”
“至于薛誠,完全是個意外。那場賞梅大會上,他撞見了青兒和那位貴人會面交易,聽見了他們私下的談話,就被盯上了?!?
“那傻小子還以為自己跑得快,毫無破綻,豈不知自己的死期已經在那時定下了。”
“貴人讓青兒盡快解決薛誠,但薛誠怎么說也是禮部侍郎之子,若無故死了定然茲事體大,回頭案子多半要交到刑部,讓我為難?!?
“于是就選了……那么個法子,不惜賠上自己的名聲,與薛誠同歸于盡,也是想博貴人的同情,讓他們看在我身體老邁,痛失愛女的份上放過我一馬。真是個傻姑娘,那些貴人豈會有心呢?”
“她是我掌心里長大的姑娘,得知她死訊那一刻,我便知道了她的想法?!?
說到這里唐靖忽然激動起來,“可是我有什么臉面對她,有什么資格讓她為我做到這個地步!若不能為她報仇,我就枉為人父!”
“所以你就將計就計,買通了上賞梅大會上隨便一個花匠游善幫你作偽證,迅速給薛誠定罪,然后眾目睽睽之下公然帶走薛穆文,把事情鬧大,讓那位貴人一時也無法插手?!豹毠缕淼馈?
“明面上你是要參薛穆文,實則是帶著青兒留下的證據,去見朕?!?
“可惜朕恰好不在,你就被太后攔回去了?!豹毠缕矸次兆∧饺萑馗苍谒直成系氖?。
慕容蓉愣了愣,將自己另一只手也放了上去,抱住了那份冰涼,替他說道:
“唐大人,你本以為復仇無望,但你沒有料到薛誠新娶的夫人會有那般勇氣,為了給薛誠翻供大鬧大理寺,簡直與你不謀而合,殊途同歸?!?
“于是你將游善叫來此地,或許都不用你叫,他本來就是賭徒,得了你的銀子,定然會回來賭,你就扣留了游善甚至殺了他?!?
“裴厲是你外甥,你知道他只要接了思月的案子,一定會尋到蛛絲馬跡找到這里來,到時候你不能宣之于口的冤屈,裴厲一定會秉公辦理?!?
“他連親爺爺都能送上刑場,哪怕那位貴人是萬歲,他也不會手軟,到時候也算為唐曉青報了仇,是不是?”
“但你沒想到來的是我和萬歲,所以得知我們進門那一刻,你就臨時起意,讓那位滿臉麻子的屬下在附近埋了火藥,是不是?”
唐靖目光灼灼看向她,溫和不再,充滿陰郁,“貴妃娘娘,你太過聰明了些?!?
慕容蓉道不敢當,“我就是鼻子好使,何況那位麻子臉小哥消失好久了?!?
“老唐,”獨孤祈接口道,“你真的要殺朕?”
唐靖看著他,好像他問了句廢話。
獨孤祈面無表情,靜靜道:“所以你口中的那位貴人是朕的親舅舅,安國公沈素,對么?”
“故而在事發當初,你本可一道折子把事情上奏給朕,讓朕給你主持一個公道,這樣唐小姐也就不必深陷他們其中了。”
“但你不敢,你不信任朕,你怕朕同安國公沆瀣一氣,包庇安國公,反過來治你的罪,到時候你全家都要遭殃。除了安國公,朕也想不到旁人了?!?
“也只有安國公能驚動太后幫他出面,所以這里頭連太后都有份。”
“你去見朕的那天本是你最后的希望,唐曉青死了,你也不想活了,你想要魚死網破一次,不讓唐曉青背負著一個骯臟的借口枉死,所以你去見朕,可是朕沒在,無人替你做主?!?
“你沒想到太后會親自前去,跟你要走了你寄托了全部希望、唐曉青冒著性命風險保留下來的證據?!?
唐靖老淚縱橫,捂著臉委頓在地泣不成聲。
這年逾半年飽經風霜的老大人,連只殺雞都心驚膽戰,他任刑部尚書以后,刑部牢房那些審訊用的刑具就成了擺設,他很多時候愿意跟犯人談談心,曉一曉他們的難處。
如果不是走投無路,誰又愿意做個壞人呢。
“如此說來朕是該被你記恨的,朕身為一國之君,治國無方,親舅舅知法犯法,肱股之臣身負血海深冤竟不敢找朕訴?!?
獨孤祈干脆一撩衣擺坐在他對面,握住他沾滿淚的手,“但是貴妃和外面那些人是無辜的,他們不該死,你放他們走,朕留下來陪你好不好?”
慕容蓉目瞪口呆,趕忙也往地下一坐,“三思啊唐大人,萬歲不是你想的那種人,不信你把我押在這里當人質,畢竟你也看到了,萬歲愛我,連微服出宮都要帶著我,不會輕易舍得我死的?!?
“我陪你留在這里,你放他出去,他一定會比裴厲還無私,為你和唐小姐報仇。真的你信我一次!”
獨孤祈詭異轉向慕容蓉,后者權當沒有看見,扮演帝妃情深扮演得十分入戲。
“你們都走吧?!背聊季弥筇凭傅?。他爬起來,傴僂的身骨再也直不起來。
誰也沒有看到他是如何捏緊了床頭一根延伸出來的火線,他將火折子打開舉在手里,死氣沉沉道:“我只給你們一炷香的時間?!?
慕容蓉二話不說,拉著獨孤祈拔腿往外跑,一邊大聲驅散外頭的人群,一邊回頭勸獨孤祈。
“別做無謂的努力了,真正絕望存了死志的人是勸不回來的,我們去給他們父女討個公道!”
這一夜,巨大的爆炸聲震醒了半座長安城。
城郊的羊腸小道,獨孤祈看著跟自己一樣灰頭土臉的慕容蓉,“你怎么就肯定朕一定會幫唐靖父女討個公道?!?
慕容蓉蹦蹦跳跳抖落身上的土,隨口道:“說實話我不太肯定,就怕你太軸不肯放下唐大人再跟他共歸于盡,所以隨便扯了個理由勸你。”
“……”獨孤祈拔腿就走。
慕容蓉短暫地反省了一下自己,覺得她家萬歲今夜受的打擊已經夠大了,不能再隨便開玩笑刺激他,趕忙追上去找補。
“說笑的說笑的,臣妾是萬歲的女人,當然無條件相信萬歲,畢竟萬歲您一看就是鋼鐵一般的正直,雄姿勃發英勇無匹……”
獨孤祈:“滾。”
前一刻還生死相依,舍生忘死,令她很是感動,這會兒說翻臉就翻臉,慕容蓉委屈,“回宮的路就這一條,你讓我往哪里去嘛,萬歲慢點走,給臣妾一個展示賢惠的舞臺,讓臣妾給你擦擦臉啊?!?
渾話說完,慕容蓉想起了件正事。
“郁王爺提議萬歲外出那天,真的是個巧合嗎?此案中唯一跟郁王爺有關系的是思月姑娘?!?
“臣妾回想起那天在大理寺前,思月姑娘意志十分堅定,總好像知道些什么似的,鐵了心要把這件事鬧大,萬歲您覺得此中有蹊蹺嗎?”
不待獨孤祈回答,她已自問自答,“我覺得有,無形中思月幫了唐大人一把,幫著他把事情鬧大,直達圣聽?!?
“我想了想,把事情鬧大以后除了唐大人還有誰獲益最大我不知道,但對揭發安國公這件事卻是大大有益,繼而再聯系到太后……”
“原來愛妃腦子這么好使。”
獨孤祈打斷她,“別想了,思月姑娘為夫以死明志是她有情有義,至于平南王在其中做了什么,怕是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話里話外,竟是不想追究獨孤郁。
慕容蓉看他的目光轉為狐疑,又問了那個問題,“為什么,萬歲,我總是有種錯覺,覺得你什么都知道呢?”
獨孤祈:“愛妃也說了是錯覺?!?
慕容蓉張了張嘴,還欲再盤問,忽然遠遠一條火龍迅速趨近,救駕來遲的顧大人搶在最前面,風一樣刮至,“萬歲,臣來也?!?
把慕容蓉往旁邊一擠。
慕容蓉翻個白眼,發自肺腑認為把顧大人早日嫁出去這件事勢在必行。
天色微亮時分,獨孤祈獨自去往慈寧宮。
比他每日晨昏定省來盡孝的時間略早了些,但太后習慣了早起,已然梳洗完畢坐定等候在那里,仿佛料定獨孤祈會早來。
她手邊平日放茶的小幾上端端正正放著厚厚一本賬本,獨孤祈一進門便看見了。
破天荒第二次,他沒有行禮也沒有開口喚面前這個慈眉善目的老婦人,開門見山第一句,問:“為什么?”
第一次是大皇子獨孤翊死的那天,那時候他還沒有今日的穩重,雙眼紅腫,幾乎是沖開小宮女們的阻攔一頭扎進來的,他也是問了一句,“為什么?!”
沒有任何證據,所以只能是一句不痛不癢的質問。
她親切拿絹帕替他拭淚,被他狠狠避開,她絲毫不惱,戴著護甲的柔夷不依地追過來,道孩子,“有些人存在的意義,就是逼著你長大?!?
這一次,她端著一碗豌豆黃,就放在賬本旁,彎了一雙與他相似的眉眼,道:“我兒還沒用早膳吧,這是你最愛吃的?!?
依然是沒有任何證據,他仍是那個無措的孩子。
壞事都是安國公干的,太后最多落一個包庇之罪,可是賬本這么重要的證據是她親自交出來的,然后這微末的罪行大不過孝道,會有很多人站出來替她說情,說太后情有可原。
于是他不得不原諒。
那賬本有千鈞重,獨孤祈抽走了它,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碰翻了那碗豌豆黃。
“阿祈?!鞭D身時婦人叫住他,“你是時候立后了,哀家看貴妃就不錯,活潑可愛,心竅玲瓏……”
她還沒說完,他便打斷了她,“不,只要我在位之年,絕不立后。”
他走后許久,意嬤嬤悄然入了殿門,看見婦人蹲在地上,將護甲脫在一旁,一點一點收拾散落的豌豆黃。
“太后。”意嬤嬤上前捧起了她的手,“您這是何必呢?”
她怔怔地抬頭,低聲道:“我的兒子離我又遠了一步。”
“萬歲到底年輕,不知您的良心用苦?!币鈰邒甙参康馈?
“但他早晚會長大,會明白過來的,在此之前您可不能亂,要打起精神來才是,還有那么多惡人咱們得防著呢。”
說到這里意嬤嬤壓低了聲音,“昨兒夜里郁王爺在窄子胡同連殺十三人,都是他們自己人,聽說是為了西苑一個外圍的姑娘。”
“你猜怎么著,尸體被雪埋了一夜,今早院子就被打掃得干干凈凈,一點痕跡都沒有了。”
旁人沒有這么大手筆,太后終于從震驚中回神,反握住意嬤嬤,“你是說她回來了?”
意嬤嬤點頭。
“也是,平南王府唯一的種進京了,她又怎么會不跟著來,那可是他們僅剩的希望?!?
太后震驚過后反倒鎮靜了下來。由著意嬤嬤將自己扶起,眼中浮現了淺淺笑意。
“阿郁這孩子自小就倔,不愛受人要挾,那姑娘八成是撞在了他心口上,哀家樂得看他們反目,她回來也好,暌別多年,是該會會了,哀家還怕她不敢來呢?!?
與此同時,大理寺卿裴厲和手持圣旨的御前侍衛統領蔡志強破開了安國公府的大門。
面對倉皇早起來不及穿衣的安國公沈素,裴大人耷拉著臉,將圣旨往他臉上一扔,“不好意思了老公爺,跟本官走一趟吧?!?
一輪旭日從他身后冉冉升起,刺破了最后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