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生所里，傀儡越來越多，仿佛黑暗中涌出的潮水。

向醫生站在中央，口中的咒語聲愈發急促。詭異的音律，持續地在空氣中彌漫開來。

忽然，向醫生停止念咒，猛噴了一口血。

隨著便是眾人身體一僵。

緊接著，就像斷了線的木偶一樣，毫無征兆地暈倒在地。

淚眼婆娑間，向樂萱緊握著拳，看著面前的眾人一個個倒在地上，沒了意識。

.

周圍是混沌的迷霧。

那迷霧像是有生命一般，緩緩流動著。

時而聚攏，時而散開。

在迷霧之中，隱隱約約閃爍著微弱的光，仿佛遙遠的星辰，散著神秘的氣息。

沈確感覺自己像是漂浮在一片虛無之中。

偶爾有一些模糊的身影在迷霧中穿梭。

她試圖伸出手去觸摸那些身影，但手在觸及的一瞬，身影便如散沙一般破碎，飄遠。

“夢安……夢安……”

是誰在說話……

“姐姐~”

是誰……

.

不知過了多久，沈確突然醒了過來。

她緩緩坐起身，環視四周。

這里看上去像個小診所。

身邊是幾個陌生人，橫七豎八地癱在地上，睡著了一樣。

沈確心中充滿疑惑。

她不認識面前這些人是誰，更不明白為什么大家都是滿臉痛苦的樣子，仿佛做了什么可怕的噩夢。

忽然，耳邊傳來抽泣聲。

沈確循聲望去，看到一個女孩蹲在一邊，委屈地哭泣著。

“小妹妹，怎么啦？”

沈確輕聲走到女孩身邊，輕輕拍了拍她的肩。

向樂萱被嚇得一激靈，驚恐地看向沈確。

“你……你……”

“這些人都是誰啊？這里發生什么了？”

沈確轉頭看向眾人。

“你……你不記得了？”

沈確點點頭，迷茫地環視了一圈，便回頭問道，“小妹妹，你為什么在哭呀？”

向樂萱詫異地看著沈確，隨即心虛地避開了視線。

“我……我做了不好的事……”

沈確沒有追問，只是靜靜地看著向樂萱。

“我……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我只是很想有爸爸媽媽……”

向樂萱委屈的樣子讓沈確心里一揪，心疼地握住了她的雙手，這才發現小手被凍得通紅。

沈確趕忙把手握在自己的掌心，輕輕揉搓，送著溫度。

“你的爸爸媽媽怎么了？”

聽罷，向樂萱試探性地看向沈確，那溫暖的視線讓她不敢直視。

她垂下眸，瞥了一眼倒在一邊的人們，心里泛著愧疚。

她知道，自己不應該這么做。

但除此之外，她沒有其他辦法。

如果當時，沒有幫爸爸把媽媽做成傀儡，是不是就不會變成這樣？

再早一點，如果跟著媽媽好好學傀儡術，是不是就不會變成這樣？

或許，如果不是為了自己的話，爸爸就不會那么努力賺錢，就不會生病，那媽媽也就不會動做傀儡這個念頭。

“怎么會呢？你是爸爸媽媽的寶貝，他們是因為愛你，愛這個家，才努力的。他們生病怎么會怪你呢？”

沈確坐到向樂萱身邊，輕輕摸著頭，低聲安慰著。

是啊。

爸爸愛我，愛媽媽。

媽媽也愛我，愛爸爸。

【樂萱啊……你說，是不是應該讓爸爸走呢？】

向樂萱仍然清晰地記得母親的那個哭腔。

春日陽光溫柔地灑在母親憔悴的臉上，也灑在父親那日漸消瘦的身上。

一場大病，父親倒下了。

母親不愿讓父親離開，作為傀師的她，把父親制成了傀。

但任憑母親傀術如何厲害，都避免不了父親的記憶，從新到舊，日漸被抹除的現實。

父親用盡辦法保存記憶。

拍照、寫日記、每日背誦有關家人的過往。

但還是不斷失去記憶、失去自我，這讓父親感到十分痛苦。

父親從未表現出來，但母親都能感受到。

不忍心父親難受，母親還是決定解除傀術，讓父親得以安息。

但屋漏偏逢連夜雨。

一場車禍帶走了母親。

【求求你……求求你……】

看著父親跪在自己面前哀求著，心里仿佛壓了一塊大石頭。

向樂萱知道，眼前的父親其實已經不記得自己。

也深知自己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的傀術，不足以讓母親像父親一般活動自如，但至少能趁她還留有一口氣的時候，把她留在這里。

哪怕是一軀空殼。

因為精氣的消耗，向樂萱日漸衰老。

為了不讓父親再度陷入痛苦，她選擇離開父親的身邊，躲到山頭一角，遠遠望著父母。

本以為隨著時間的流逝，父親會逐漸忘記母親。

但誰承想，父親仍拼命堅持著。

哪怕忘記些許，也會在朝夕相處間，一次又一次重新愛上母親。

直到如今的局面。

向樂萱看向處置室，兩個熟悉又陌生的身影呆滯地站在那里。

“我知道……我知道他們不怪我……”

嘴唇緊緊地抿著，眼淚倔強地在眼眶里打著轉。

“人死不能復生啊。”

沈確溫柔的聲音在頭頂響起，向樂萱身體微微一顫，抬頭看了過去。

“你的爸爸媽媽在天上，一定希望你快樂、自由地活下去，而不是像現在這樣自責，不是嗎？”

向樂萱的眼睛再次濕潤了起來。

“雖然不知道你做了什么，但你也說了，你知道你做得不對。那，知錯就改就是好孩子，對不對？”

向樂萱忽然一陣恍惚，腦海里響起了日思夜想的聲音。

【樂萱寶貝不哭，看爸爸給你買的小玩具。】

【老向，你不能總這么寵著她！向樂萱又偷跑出去！你傀術還要不要學了！】

【哎呀沒寵沒寵！是不是呀，樂萱？咱們好好學傀術，然后爸爸給你做好吃的！我們知錯就是好孩子，對不對呀？】

此刻，思念徹底決堤。

愧疚、痛苦、無助、委屈涌上心頭。

一聲壓抑已久的嗚咽從喉嚨里沖了出來。

向樂萱放聲大哭著。

像是受傷幼獸的哀號，在安靜的衛生所里回蕩。

啪塔啪塔。

斷了線的淚水打濕著衣領。

沈確沒有再說話，只任由這個孤獨的孩子在自己懷里抽泣著……

……

不知過了多久，向樂萱慢慢地抬起頭。

“我會讓一切恢復原樣的……”

她抽抽搭搭地說著，起身走向眾人。

回頭看了一眼處置室，抑制住滿眼的不舍，向樂萱堅定地轉過頭。

靜謐的黑暗中，一道若有若無的聲音緩緩響起。

如同蜿蜒的溪流，輕柔地流淌進每一個角落。

吟唱聲在衛生所里徘徊著，像是古老森林的風吟，又像是遙遠的鐘聲，靈魂在這悠揚的旋律中得到了凈化。

沈確只覺得眼皮越來越沉，視線越來越模糊。

一片朦朧中，她仿佛看到幾個身影。

“媽媽，我還是沒學好傀術，你不會怪我吧？”

“小淘氣鬼！罷了，不想學咱們就不學。”

“嘻嘻……爸爸，你身上還疼嗎？”

“不疼啦。哎喲，誰家的寶貝這么貼心呀？”

那最小的身影，扯著兩邊大人的手，一蹦一跳地向遠處漸漸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