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山末曾經跟羅夏提及過十分高大上的‘靈性之道’,言其有三個序列,分別是神靈、惡靈、精靈。
可惜他只是點了一句,似乎是講述了最關鍵的內容,羅夏卻限于見識不夠無法理解這句的價值。
但當時有了這么一個猜測——神靈、惡靈和精靈也許是人變的,而且是機械師之上的施法者再之上的強者變的。
這樣的認識應該有部分是錯誤的。
因為眼前的年輕農婦看起來不像是個修行者。
但也有部分是對的,因為這只精靈竟然真的就是人類變的。
此刻這個年輕農婦隱隱涌動著一種極其尖銳的意志,仿佛蘊含著無比的難過和哀傷,是關于自身的容貌焦慮的哀傷。
她以前一定因為自己的容貌受過一些歧視或者傷害。
這種傷害甚至可能極端地刺激了她的心靈,以至于負面情緒都變成了執念一般的意志。
再聯想到她所變化的精靈,是一尊神力性質是將人變美貌的精靈,有些道理也就說得通了。
羅夏神色淡漠地看著她,并沒有因為她的凄厲哀嚎和祈求就停下經文念誦。
他自認為心底依然保留著善良的底線,能在不損害自己利益的時候也不介意幫人一把,但他終究不是個圣人。
他嘗試著向環境韻律傳遞著信息。
以眼神的方式。
眼睛會說話,眼睛是心靈的窗口,只要誠心,思緒就會變成眼神轉化成信息傳遞。
他說——我沒得選,我依然弱小到哪怕自己的命運都無法主宰,更何嘗說去改變他人的命運。
他又說——你也沒得選,教會的儀式如此強大,你已然深陷其中。但倘若貴為精靈的你擁有自己掙脫命運厄運的能力,我不會阻攔你,我甚至會為你慶賀。
精靈凄厲地哀嚎著。
她流著眼淚哭泣地死死地盯著羅夏,掙扎著朝他伸出手。
那只手正在經受著無數尖刀的切割,正經受著無數巖漿的洗禮,她的身體被拉長變得高挑,她那因長期勞作而骨節分明富含肌肉的厚實粗糙手掌正一點點變得纖細粉嫩。
這是她一直渴望的美貌。
可她一點都開心不起來。
她能感覺自己的過往正在一點點被抹除,那個天天坐在長毛羊下擠奶的媽媽,那個調皮卻很勇敢地跟在爸爸身旁馴馬的弟弟,那個炊煙裊裊有著巨大機械風車磨坊的故鄉,一切一切都在腦海中淡化開去。
她的腦海中被塞進一些陌生的記憶,是在機械師學術協會派遣大軍的追殺中,是在夜深人靜的時候依然伏案繪制機械圖紙的蟲鳴愜意……
那不是她!
那絕不是她!
然而一把把尖刀正在不斷地將這些雕刻到她的靈魂之中,滾熱的巖漿正不斷地熔煉她的身體,讓她沿著這些經歷的痕跡變成另外一個人。
巖漿翻涌,讓她整個人都柔軟得好似一塊軟糖。
尖刀鋒利,一下子就捅入她的靈魂深處。
“不!”
“不要!”
她驚恐尖叫著,她能感覺到,是的,她那最最厭恨的記憶,那段家鄉被摧毀淪為奴隸最終被一個教會收留,在那里因為長相平庸而錯失成為圣女機會,甚至還被其他圣女瘋狂羞辱的記憶……
正一點點地消亡了。
她恐懼于就要忘記自己是誰。
她更憤怒于自身遭受的磨難竟然就這樣泯滅,最終成了好似什么都沒有發生過一樣。
她那長期勞作而曬黑粗糙的皮膚變得白皙粉嫩,她身上象征著她過往地位的女仆裝一點點地變成了華麗的羅衫,她開始變得更高挑,不再營養不良的干癟,不再……是她。
她掙扎地伸手想要去抓住羅夏,想要讓他停下來念經,想要變回自己。
可是……
明明兩人如此的近,卻又如此的遠。
忽然,她看到羅夏身上冒起了濃烈的圣光,那圣光好似點燃了身上雕琢的力量,竟化為一道道沙海一般,不斷地在她身周翻涌刺激著。
“!!!”
她感受到了!
那些記憶回來了!
爸爸、媽媽、弟弟、家鄉、渴望、快樂、屈辱、難過……
一切的一切都回來了。
可她……
并沒有回來!
她驚恐地感覺得到,這道刀山火海一般的兇煞力量正在變得加強,更快地雕琢著自己。
“不!”
“求你!”
“不要讓我變成別人,我不想成為別人,哪怕我曾經是那么痛恨自己!”
她知道的,她能感受得到,羅夏有能力改變這一切,她真的感受到了。
可羅夏并沒有這樣做。
他整個人仿佛也被這股兇煞的力量感染,明明沐浴在圣光之中,整張臉卻呈現出了一種獨特的晦暗,那圣光也好似變成了巖漿一般的火焰。
橘紅色的光芒,黑色的陰影,尖刀流光一般的色澤。
羅夏嘴里念誦的經文,竟好似每一個字都如銅鐘轟鳴一樣,伴隨著愈發清晰的機械運轉的聲音,轟隆隆作響。
“不……”
她哭泣著。
她回憶起了自己家鄉毀滅后的痛苦人生,回憶起了成為教會一員后以為逃離磨難的僥幸,回憶起了教會遵從的那個看起來無比邪惡的男人,那個邪神。
眼前的羅夏,就好似那樣的邪神。
從一開始的人性,慢慢地變成了無悲無喜的神靈,記憶仿佛徹底停留在過去,所有的對人世的判斷全部都是基于他自身的過往執念,再也難以往前哪怕一步。
邪惡、強大、可怕、卻充滿了悲哀。
好似一臺存放深刻記憶的強大機器。
噢~
她終于是想起了自己為什么會變成精靈了。
機械女神在冊封邪神的時候,要求邪神解散各自的教會,為了讓這些教徒無法再心中維系虔誠,祂將邪神的身軀絞碎,要求每個教徒都要吃上一口。
她是第一個上去的,獲得了力量,也獲得了機械女神的冊封。
她甚至不知道變成精靈,這算是冊封還是詛咒。
她恨機械女神!
可她就要變成機械女神了!
命運啊!
你哪怕能稍稍對我溫柔一點嗎?
也許因為她擁有精靈祈愿的能力,也許因為命運真的愿意垂憐她一次……
反正無論如何,她陡然感覺一切煉化都平息了。
戛然而止!
她瞪大眼睛透過凝滯的圣光、尖刀和熔爐巖漿向外望去,隱約感受到了整個祭臺亂成了一鍋粥。
哈!
一定是發生了什么。
她努力地想要去觀察外面的情況,突然驚訝地發現自己竟然有了操控圣光的能力,于是她驅散了圣光,小心翼翼地避開尖刀和巖漿,扒拉著向外望去。
哈!
那個羅夏,他吐血了!
她甚至能感受到,羅夏因為那種獨特的靈魂搭乘機械之靈走入環境以尋求更強大的施法方式(即小雞快跑2.0的環境韻律),因為儀式的中斷陡然被反噬,竟然讓他的靈魂難以回到身上。
她的眼睛亮了起來。
這可太好了!
羅夏感覺一點都不好。
他只覺得整個人處于一種魂不守舍的恍惚中,晃了晃腦袋讓自己精神起來,卻又感覺自己整顆心空空落落的好似無所依憑。
他感覺自己的思維變得極其快速,快到仿如脫韁野馬般有無數的念頭同時在腦海中多線程處理,快到這些念頭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
那些念頭正不斷地激蕩起他的情緒,不斷地在空蕩蕩的心中翻涌著。
身處于混亂旋渦的焦慮和無力感在心里頭彌漫,對丹尼爾這種可以肆意生活的二代公子哥的嫉妒,對老煙桿婀娜體態的邪念,對翡翠公主那乖巧得好像任君采擷模樣的施虐欲望……
腦袋里攪成一團漿糊,雜念叢生,負面情緒翻涌。
羅夏盡力讓自己平靜下來,深呼吸著,左右張望,最終將目光看向那臺儀式中運轉的蒸汽鍋爐。
太好了!
他心中狂喜著,臉上忍不住露出笑意。
然后他又再度緊繃起臉龐——淦!這種情緒失控的感覺太過難受了。
‘環境韻律’這個奇妙術法帶來的效果很強,但副作用同樣如此可怕,好在他琢磨出了‘活化沙海2.0’這個治療術法,只要借助那臺蒸汽鍋爐就可以給自己治療!
他踉蹌地想要向前走一步,猛地心中警鈴大作,下意識地翻身躺倒在地。
還沒等到他用力撞擊在地面,一道恐怖的高頻震蕩波沿著他的臉皮朝著遠處激蕩而去。
沿途所過之處,空氣焦灼得冒出惡臭,金屬制品竟化為粉末,隨風揚起。
他重重地摔倒在地,再度晃了晃腦袋,掙扎地抬頭望去,只覺得整個祭臺到處都是呼喊聲。
噗~
一道詭異的聲響,帶著一片溫熱的液體灑落,他擦了一把臉,卻發現這些液體竟然是血液。
他甩了甩手上的血液,卻發現不知道什么時候一顆腦袋已經滾落到面前來,瞪著死不瞑目的雙眼直愣愣看著他。
赫然是一個參與儀式的工廠老板。
“!!!”
他喘息著想讓自己的內心平靜下來,好去觀察一下周遭的情況,卻見老煙桿一腳踢飛了翡翠公主,施法放出大量藤蔓將一個藍袍牧師絞成了碎片。
“是黑龍帝國的人混進來了!”他聽到了菲歐娜刻意的大吼聲。
“摩·山末在這里!”他聽到了齋鳥尖銳的叫聲。
這一切突然就變得荒誕了起來。
他再度吐出一口鮮血,只覺得腦海中無數亂用的念頭正在搶奪著機械之靈的掌控權,在自己內體內部釋放著無數難以察知效果的術法。
得趕快從這個該死的術法反噬狀態中恢復過來!
現在的狀態太危險了!
羅夏目光巡視著,再度鎖定了那臺蒸汽鍋爐,咬著牙抄起地上的一具護教軍尸體擋在身前,彎著腰埋頭沖過去。
一把抓住!
術法啟動!
瞬間蒸汽鍋爐噴涌而出一道道蒸汽沖天而起,在半空中交織涌動著,好似一道道沙丘制造者般的沙流,俯沖而下,化為蠕動的沙海覆蓋住了羅夏全身。
時間,他需要一點時間。
就一點點時間!
他就可以治愈身上糟糕的狀態!
周圍的戰斗聲呼嘯而來,到處都是爆炸的轟鳴聲,頭頂被固定在半空中的精靈俯視著他,發出尖銳的狂笑聲。